“丫丫,快睡吧,老毛猴子来了,不睡会背走的······”奶奶一边盹着,一边絮叨。丫丫眯缝起眼,奶奶被轻轻地挤出眼帘,梦的幕布拉开,白天的情景在枕头边过电影。
“咚咚锵,咚咚锵······”锣声由远及近,声音翻上了天,窗外的月亮变成了一面金灿灿的铜锣,晃晃地照着默想的黑。
场院围了一大圈大人孩子,铜锣一响,村里的孩子像听到集合号。人墙围得厚起来,丫丫个子矮,从大人的裤缝里硬挤过去,站在最眼亮的地方。前排一圈的小孩,常完不成作业的马虎早到了,还有总干不完的家务活的小芹,也从大人的眼皮底下溜出来。一个黑脸膛的中年人站在场中间,蛮声圪喇语地倒着江湖话,丫丫似乎只听清一句:老少爷们······
一手提锣,一手挥棒槌,跩着罗圈腿的小猴子敲得正起劲呢。乌溜溜地大眼睛无邪地对着争相看它的孩子,穿了红布金边马甲,小猴子更像人了,粘在孩子们好奇的眼仁里转圈儿。
中年人的紧锣密鼓里,小猴子一会儿翻筋斗,一会儿骑自行车。突然,调皮的孩子抛地上一块糖,它怯怯地眼神瞟一下主人,还是急不可待地跑过去,一着急,就恢复了爬的姿势,红屁股门户大开,顿时,大家指指点点地嘻笑开了。
糖纸轻巧地剥下来,琥珀色的糖块塞进嘴巴,甜得它直晃头眨眼睛,引得格格笑地孩子,暗暗吞咽下甜丝丝的口水。丫丫摸摸口袋,还有一颗花生,就大着胆向小猴子伸出手。当毛绒绒的手递过来时,花生似接未接地掉落地上。小伙伴唏嘘着猴子的笨拙。丫丫最清楚,本可以触摸那小手,自己还是撒手早了。那双手使劲捏着花生,花生壳纹丝未动,放到牙齿上嗑,“咔嚓”,支棱着的耳朵都听到了花生皮的脆响。沿着裂缝抠下去,红红的花生豆诱人地蹦到了掌心,它一把捂进嘴里,花生在红红的大牙花子里香甜地搅动。身后,一声锣突起,吓得猛一激灵的小猴子,急忙投入到既定的表演动作。
使乖弄巧的小猴子简直是孙大圣的化身,那锣声似乎是主人的咒语,断喝住互动,顿时,听话的像中年人的儿子了。老猫猴是那个中年人吗?大喇叭似的的嘴里跑不完的火车,威压着小猴子。假如伏在那红马甲上,背背也无妨,踩着筋斗云,到一个遥远而新奇的世界里去。可爱的小猴子有值得信赖的背。
清晨,鸟儿滚珠似的鸣叫,脆生生啄着丫丫的小脑袋,心窝里雀跃的那只鸟,可不愿守着院墙上四角的天空;像早起寻虫的鸟儿,天不怕地不怕地跑到外面疯野去了。
初春的大地,微寒的风拨弄着嫩柳。一只蝴蝶白的像一片还未被冬天带走的雪花,春暖花开的信使一样,牵引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儿纷至四野。蝴蝶舒展着善舞的广袖,在田间,地头,路畔青草的细叶上,轻轻地飞过来又轻盈地离去,一团白雾映得青草更青。露珠在草叶上滴溜溜地欲落还坠,丫丫生出舔一舔露珠的冲动,一定甜甜的,甜甜根一样地甜。
乡间小路上,何时何地,蝴蝶总是漫无目的地爱着花草。一只落到蒲公英的小伞上踩绣球似的,蝶翅收拢,临风自得。恍然入戏的丫丫不由地伸手去触抚,就像掐下一朵花儿一样易如反掌。掌心里的蝴蝶乖乖地,没有一点儿的戒备与提防。那一刻,丫丫发觉自己对这无助的精灵犯下了一个错误,忙举手放飞;它拍一拍翅羽,在眼前飞舞,盘绕,没有一点儿怯意,甚至有些依恋地低徊。它太单纯了,对可能伤害它的依旧持抱友善,也许,它不想失去对大自然的信赖,不想怀疑自己单纯的信仰吧!蝴蝶翅膀上的花粉亮闪闪地染了丫丫一指头。
丫丫随母亲在菜园给柿子,辣椒抹着多余的枝杈。果园深处,传来咩咩叫的呼唤,丫丫再也不能继续手里的活计。 菜园在村庄的外面,毗连着邻村的果园,果园外圈着矮矮的篱墙,挡不住里面的杏花白,桃花红,一些半遮半掩的豁口是人与动物进出的小门。
丫丫在果园里穿花绕树。风缠着树木在说话,细碎地沙啦啦响,大树叶子摇铃似的晃着春光。站在树下,叶子交织起绿色的顶棚,阳光从叶隙里漏出来,如星似芒的光羽,丫丫眯起眼睛才能对视。看着,看着,身边的一切都像童话里奇妙的活物。头顶一枝条花儿手臂一样弯垂下来,想和丫丫握手手,丫丫伸手过去,枝条哗然着叶子,羞答答的粉面在一阵阵风里向丫丫致意。
小羊叫得像一个撒娇的孩子,绵绵软软,颤音悠长。缓缓地走向小羊羔,它清澈的眼睛,新奇地打量着丫丫,无惧无畏,一点儿也不陌生地看着,汪汪着一种请求,似乎想让丫丫做它的姐姐或妈妈。丫丫好温柔地弯下身,脸上漾起不断的笑纹来,笑成一朵好看的花儿,迎迓着它的信赖,小羊湖水一样净洁的眼睛里映出丫丫的羊角辫。薅一把最嫩的青草放到小羊的嘴边,小羊嗅了嗅,跑去跪在地上吮着羊妈妈的奶。粉色的奶子布袋似的在羊妈妈的腿之间悠来荡去,累赘的羊妈妈步子轻缓多了。走到哪里,小羊随时随地都喝得到甘甜的乳汁,难怪总是跪着感恩妈妈的辛苦呢。两手托腮,趴在草丛里的丫丫呆想。一只头羊,健壮而威武,弯弯的羊角下一身斑白,长着一绺胡子,肯定是羊羔的爸爸了。
不远处,放羊人的烟袋锅吐着蓝蓝的烟。丫丫似乎闻到烟草微呛的辛香,烟草味跟叔祖父亲的一样。一缕一缕的烟,绸缎似的飘展到云天上去了。
天空蓝的像青花瓷片,云朵舒卷,飞旋的小燕子,尾巴剪裁着如意云头。羊群里多了一个丫丫,像白缎子上绣出一只粉蝶。天高地阔里,放羊老汉的羊群,大大小小的公羊,母羊,丫丫,都在牴足相戏,草木摇曳在当行的路上。
夕阳衔不住远山,倏然落下,霞光浸染云天。地里干活的人,背着晚霞相继离去,丫丫还留恋着不肯快走。散开的羊群慢慢聚拢,放羊人衔着烟袋锅,还没有吸完最后一锅烟,晚星现出天际,加速着果园的沉没。
忽然,一个急吼吼的声音从菜地的一头冒出来:“丫丫,快回家!你娘找你呢!”喊了好几遍,火烧眉毛似的把丫丫当聋子了,是村里的大婶。
丫丫恋恋不舍地放下小羔羊,小羊回到妈妈的身边,牧羊人正掐着翠嫩的野菜,起身目送着丫丫走出了篱笆门。
一路走,一路看,暮气沉沉,寒意侵衣,远处的炊烟勾起肚子的咕噜声,丫丫没寻见母亲的影子。
犹疑着到了家,大婶先到了,在院子里与娘勾着头窃窃私语着什么。偶尔,她们还没捂严的几句话,顺风钻进了丫丫的耳朵眼:“老光棍······放羊的,雪艳的病,不能一个人放在坡里······。”娘磕头虫似的,忙不迭地应声,热络地送走了大婶。
饭桌上,丫丫问娘:雪艳怎么神经了?“上学路上,老毛猴子吓的。以后,一个人别在坡里玩了!”又是老毛猴子作怪,丫丫愈发不明就里地吐了吐舌头,知道该闭嘴了。大人们总是说半句留半句,既想骇怕住你,又不想让你明白的太多,瞎打听也没用。惯常做派里,神神秘秘地放出一只猫来,吓唬着那只探头探脑的隐鼠。
丫丫不喜欢大人把一些事说丑了,倒是欢喜他们把不愉快的事美化起来。比如丫丫小病后,娘形容女儿总是骨朵莲花似的。还有哄小孩去接种,说不疼,在胳膊上种朵花花。忘了疼的孩子会比试谁的花花又大又好看。奶奶常教丫丫,喊臭大姐花大姐,它就不好意思放臭屁了。
胡同里传来嘈杂的人声,链子锁起来的雪艳不知怎么跑出来了,一丝不挂,痴痴笑笑的。雪艳被追来的家人带走了,还会孤单单地锁在黑屋里。只有路过的小老鼠,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打量她,吱吱有声地安慰泪人般的雪艳吧。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究竟是什么把雪艳推到众人的圈子外面,隐隐约约,丫丫似乎明白了大人隐藏的那半句话,老毛猴子是男人变的。男人真的是令人骇怕和恐惧的吗?这真是一个谜啊!
丫丫是姑姑的跟屁虫,小铃铛,她去哪儿就跟着晃到那儿。走在路上,常有走过的小伙子远远地吹起口哨。有短促的,尖厉的,还有欢快成曲子的。姑姑比较喜欢吹曲子的吧,那个人一来,姑姑就拐弯抹角地哄丫丫自个儿先回家。实在不行,就掏出一个蓝布条似的气球,含着这个热茄子,丫丫欢天喜地的回家了。后来,丫丫像被使完的道具,孤伶伶地晾在家里。娘悄悄跟奶奶说小姑对象去了,及至姑姑最后筹备嫁妆时,才想起给丫丫捎来好几个颜色各异的气球,她便心甘情愿地被一个男人背走了。
成人的生活里,两口子叫的多么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而到了儿童的世界,一个胡同的男孩女孩在一起过家家,做游戏,本来玩得挺开心,就怕班上的捣蛋鬼碰个正着。第二天,准有几个起哄的男生,在黑板下的讲台上,对着自己的方向喊“小两口”。心惊的人,懵懵懂懂间冒犯了什么忌讳似的,莫名地羞臊,真是人言可畏啊!好在流言止于儿童的善忘,而蒙羞的感觉像幼稚心灵里的一道暗伤,一种刺恼,令人饮恨吞声。
高年级的男生,女生常以恋爱的名义闹着玩,好了散了,真真假假,无疾而终。丫丫是比较优秀的学生,老师出于一对一的帮扶,她与学习差的马虎同桌。他抄丫丫的作业,丫丫可以看他的连环画,一本本画书,有意思极了,丫丫看入了迷。
一个周末,两个男生神神秘秘地送丫丫一个字条,哄笑着飞快地离去。字条是同位写的,约晚上村外见。当时,头一下子就懵圈了,这不就是大家取笑的闹恋爱吗。马虎竟开这样的玩笑,丫丫似乎坠入泥潭的不洁之中。握着那个纸条,辗转反侧了一夜,那不再是个简单的小纸条,而是挠心的猫爪子,一个个主意浮浮沉沉,痛恨着那张可恶纸条,为什么要在好端端的世界里留下一个烫手的山芋。
上学路上,有一个很深的池塘,丫丫站在池边上徘徊着:把纸条交给老师吧,以示清白,给恶作剧者很深的教训。可又一想,不妥,传出去还是被泼了脏水,更拎不清了,想到这儿,男生挤眉弄眼的鬼脸,尖啸的哄笑如在眼前了。纸条在手心里攥出了汗,软塌塌的,头一遭处在尖锐的矛盾之中,丫丫甚至想到:如果跳进水里,也许一死就百了吧!一想到死,心就软了,泪就止不住地流。丫丫舍不得离开疼护自己的奶奶,还有正演的热闹的电视剧《霍元甲》,还没看完呢?带着这么多难舍难了,死原来也不是简单的事。纸条最终投进了池塘,粼粼波光抹去了一切。转念之间,热病倏然凉退,那个坎就迈过了。生活里还有太多吸引丫丫的东西,死神的引诱一闪而逝,丫丫也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反正自己还想一直活下去追剧,电视上的黑白光影。
当然,丫丫横下心永世不再搭理那个男生了。调了位,有时远远的碰到丫丫鄙视的目光,本来就发红的脸膛红的更像鸡冠子了。他的画书川流不息地在同学们手里传阅,做为画书的忠实读者,突然间与画书绝缘了。每每看着别人手指蘸着唾沫,哗然翻动画书的陶醉,一丝掐不断的诱惑莫名地懊恼着,似乎一沾画书的边,必然要做画书摆布的傀儡似的。终不能那么决绝地发着怔,追不回的光阴里,一种神奇的冷漠,一缕哀愁,缠绕着成长的枝枝节节,无人知晓。
头脑简单,天真的隐鼠,渐渐活在一个不简单的世界里。一些朦朦胧胧,半明半昧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让人欢喜,久久地迷惑。
印象最深的是课桌上的三八线,刻画的其实多余,男生女生借根铅笔,用个本子的边贸往来从未断绝,三八线的形式昭然若揭。一个无法跨越的空白地带,谁又能说清,男生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招惹漂亮女生,然后被追的满教室里打转转,若再多骂上几句,那男生竟嬉皮笑脸地讨好着: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对着那无赖,丫丫气的只有干瞪眼。假若那男生招惹别的女生去了,丫丫气恼得更莫名其妙了。
有的成长是流露在外的,有的成长隐秘在内心。丫丫以自己独特的感知分类,归属着自己说不清弄不明白的爱憎。
丫丫常拿出娘的圆镜,翻来覆去的照个没完。照照眉眼,照照鼻子,鼻翼上油光地甜沁沁地香。那天,光顾着追逐嬉闹,上了课才去抱数学作业。青年教师带着嗔怪,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血刷地一下就红透了耳根。鼻尖上烙下了永远清甜的回忆,像抹了一种特别好闻的雪花膏。令人神往的,触手可温感觉,那是父兄一般的怜爱么?丫丫心里的隐鼠无所顾忌地跑出来,像小羊磨蹭着丫丫的手心。
只怪那几个小雀斑怎么还不飞走啊!不然,这肤色也白白净净。眼怎么一双一单?大大地瞪一瞪,单的那只也挑起了双的褶儿,可这样的表情太累人,不自然了。还是别臭美了,爹娘给的脸面,强求不来的。丫丫怅然地发现,课下两个大个女生欢天喜地去给老师洗衣服了。
丫丫穿着一件无袖的短衫来到后院的奶奶家,小叔的一个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的朋友,坏笑着突然抓了一下她的胳膊。丫丫触了电般地闪避,眼睛里窜出愤怒的火苗子,恨不能双眼射出刀子,才能复仇似的。这一触,让丫丫从心底里冒着恶心,像一只苍蝇叮在胳膊上,脏兮兮的,虽然清洗了许多遍,心有余悸地恨不能剜去那块肉。每一次想起,如被毒蜂蛰到,似乎抓来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只邪恶的魔爪。
娘在不远处,时不时叫魂似的喊一两声,怕草绿色的蚂蚱引远了丫丫,拉魂腔套着丫丫的脚脖子。
玉米地里的青草长势正旺,娘常带上丫丫去割草。在一丛茂草处,嘱咐着千万别乱跑,有放蛊的,又叫打续板的。传说摸一下小孩的头顶,人就跟着走了;不能回头,左右两边全是蛇;说的真真切切,听的丫丫不寒而栗。
丫丫的镰刀挥舞不了几下,就一门心思地逮蚂蚱,找可以吃的香马泡,羊屎蛋大小的紫豆豆。丫丫是来给娘壮胆的,本不指望割出多少草来。玉米地闷热,蚂蚱索然无味地用力蹬开丫丫的小手。娘割得没完没了,丫丫多希望草长得像庄稼一样,遍地都是,用不了几下就可以装满大粪箕小粪箕子。娘怕丫丫呆的不耐烦,也会找了大肚子蝈蝈来。丫丫就不明白了,娘那么厉害,简直都打遍村里无敌手了,手里还握着锋利的镰刀,还有什么可怕的,非得拽着她来受洋罪。
娘个头小,但逞强好胜。一个生产队劳动的,谁轻视小个子,她就要跟谁比试摔跤。一开始,大个儿的妇女不服气,跃跃欲试来过过招。娘个子虽小,却灵敏。顶着牛之际,会一个下腰抱起对方的一条腿,摔她个屁股墩。要么,两个人扭缠在一起,突然掏一个别腿,给对方一个大马趴。后来,有的男人也不服气了,母亲照样迎战。当然,她用另一个杀手锏,冷不丁腾出一只手,照准对方的腿里子使劲一拧,趁对方哎哟一声松了手,紧跟着一个别腿扫过,又放挺了一个。讲到那些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娘脸上得意地放光。目瞪口呆的丫丫为娘自豪,虽然没有女侠那样的武功超绝,但这两下子也挣足了面子。不像丫丫,打架时除了挖就是掐,净是讨不得大便宜的雕虫小技。弄不好,还被同伴欺倒在地上。
这时,爹阴沉着脸发了话:“以后,别跟老爷们摔了,大庭广众的,摔了谁,脸上都挂不住。”沉闷的空气里,丫丫和娘都打回了原形似的,不吱声了。
男孩的成长,是从大人们嘴里听到越来越多的一个男子撑家立户的担当。而女孩总被大人们灌输下很多压缩过的,种种禁忌的药丸子,徒然地,隐隐地忌惮着风言风语。
溜溜的冷风里,丫丫和娘从外婆家出来,天已下黑。一路上,玉米地里虫儿在寂静中吟唱。没有一个路人,月亮和星星躲了起来,天地间只有娘牵着丫丫。夜黑风高的岔道上,由远及近,传来隐约的厮打声,两辆自行车歪在路边,一个女人在壕沟里的叫骂。娘嘟囔着:“也许是两口子闹架呢!”
突然,女子大喊救命,娘忙收住脚,折身在地上慌忙寻了个砖头瓦块什么的,一边叫丫丫快大声喊“爹,快来”,一边奔过去大叫着:“哥,爹,快来呀!妹子在这儿呢!······”雾空里,也不知娘喊的谁。丫丫的脑袋一片空白,喉咙塞上棉花似的发不出一点儿声,嘴巴突然不当家了。这当儿,坏人竟然吓跑了,女人爬起来就给娘叩头,惊魂未定地哭着找蹬掉的鞋子。
黑夜中潜逃的魅影就是老毛猴子的化身,可那分明是个人啊!
高一脚,低一脚,娘拽着丫丫叽里咕噜到了家,捂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胸口,娘说后怕地很。丫丫始终像失了脚般落不稳当。昏黑的夜,一个影子人一直追进恶梦,隐鼠变成了瑟瑟的白鼠。
娘告诫丫丫,一个人走路时,碰见坏蛋,就做出大声喊亲人的样子,先吓住他们。这一招怪灵验的,坏人毕竟是心虚的。问题是到那个节骨眼上,丫丫怕自己又吓的早已哑口失声了。
丫丫沉浸于做一个女侠或者会一些魔法的向往之中,亮出一把利剑,唰一挥手,斩截了勾连浊世的一切——还她以初洗如婴的目光。
隐鼠从此有了被猫追辱的恐惧。只要独行,丫丫时时感到周围隐藏着惘惘的威胁。大白天,也怕一个人走在空旷田野。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一个人,丫丫浑身的汗毛炸起,像一只小动物看到前面路中央盘着一条花蛇,越想逃离,越拨不动腿。远远地,慢慢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前面的放慢了脚步,停顿一下的试探,丫丫都有折回头去,撒丫子逃跑的念头。
更害怕,后面突然尾随上了人,赶紧地,没命地蹬起自行车,只恨车轱辘不能飞起来。不敢回头,后脑勺分明又看到后面追得越来越紧迫,大有蓄势待发,饿虎扑食之势。这时候,就盼星星月亮似的,希望路上再现出一个人,不管敌友,可终归有个人来壮胆了。最可乐的,紧张了一路子,人家连看一眼都懒得,匆匆地,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丫丫着实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人来人往的大路上,远离着寒意森森,射过来的饥饿绿光。茫茫人海一身藏,丫丫倒走的踏踏实实,无拘无束,众人的目光交织着一道防护的栅栏。
那时的乡村,田野多的无边无际,人像行走在荒原上,时不时来一阵风声鹤唳。丫丫的鼠胆作祟时,真的想变成一只老鼠,田野里的一条虫子,或者有一棵隐身草。她的隐鼠才会在铺着翠色织花的草毯子上打着滚,与同气相求的蝴蝶、花朵、毛毛草,欣然玩在一处。
路上空无人迹,丫丫觉得遇上鬼也比遇上坏人幸运,大不了变成另一个鬼。而老毛猴子会让人坠入万劫不复的不洁之中,像大街上神思恍惚的雪艳,从上到下不见一点做人的体面。她不是个姑娘,而是一件礼物,不知被家里送出去多少回,新鲜不了多少日子,又被送回来。补过无及,只好任人羞杀的雪艳,一行行脏泪淌过脸颊,好像魔鬼钻到她身体里头去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永远收留的雪艳。茶余饭后,她在那些凡俗的女人嘴里咂摸那么几下,竟会自比出一份优越来。丫丫听到的不像是同情,是自诩纯洁无瑕的女人,在开得灼灼闪目的幸运之花前,暗暗念佛。
听说,雪艳发疯时,曾断着胡同里的一位已婚男子,说着喜欢他之类的话。男子吓得脸红脖子粗,灰溜溜地跑了。雪艳内心这段无人能晓的秘密,成了打趣的笑料。雪艳悲哀的执念,会不会博得那人的怜惜与同情?不然,怎么配得上雪艳朦胧而纯洁的恋慕。周身弥漫着悲哀气息的雪艳,她的心思不该说给人听,知会清风明月就好。丫丫这样想着会一阵心疼。
丫丫胆小如鼠的真是没治了!这是否该归罪于是鼠年生的呢?背负着老鼠的那副胆怯,一个人怎能展开心颜?丫丫除了沉浸于做一个女侠或者会一些魔法的深深向往之中,更期望一个太太平平的世道,不用武力,无关魔法,每只光致致的隐鼠都载奔载欣地奔向光整整人世间。
抱穴无温,贫穷的隐鼠,数点着收藏的秕谷,芝麻,人类食物的残渣碎屑。
丫丫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一点一点地藏掖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好的,坏的,熟悉地从未离开过身体,星星一样存在于生命的天空。耐心地等在那里,在消失于黑暗之前,一个时代的戳记,重新认领。
对于生活的观察,已不仅仅限于自己内心,丫丫的小镜子愈来愈多地,小心翼翼地观照着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丫丫会戴起成人们的有色眼镜,看世间的男男女女。女子总处在弱势之中,人们劳作之余,插科打诨地闹闲嗑,被打趣的往往是女人。那种男女间闪烁其词的无间距,大大超越了一个小女孩的理解范畴。殊不知,民间还有各种各样的暗示,一度涂鸦着蓝蓝的白云天。
丫丫还会以自己固执的眼光,敲定着心中的喜恶。
虽然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娘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去灭不喜欢的那种人的气焰。但也暗暗地有些不喜欢娘跟男人比试,毕竟男女有别,越是大人越要远离,那么近地跟男人磕头碰脑的,算什么事儿。那种不雅一下子又占据了她的内心,丫丫之爱娘的一切胜似珍爱自己一般。
丫丫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像她身上分枝出来的枝杈,稍有风吹草动,一丝一毫的微颤都通感到枝叶上。更可笑,丫丫像个传统深厚的卫道士一样敏感,常常克格勃似的跟随着娘。不喜欢别人不真不假地开她的玩笑,如果一个男人与她话说的太久,她会赖在旁边,用眼角的余光瞅着,绝不离开的。守着娘,只有爹是离她最近的人,任何人的靠近,在她的道德规范里都是居心不良的。仿佛不看着点,家天下都要乱套似的。
人都说,见的世面多了,眼界就开阔了,而丫丫知道的世事愈多,心界愈往小处缩,心细如发,心眼小的像针鼻。花里胡哨的故事里,心思处在既非明,也非暗,而是浅薄悲欢酝酿的暧昧混沌里,一个自闭,刻板的洞穴。
碰着四壁,解下天性的枷锁,人间的一切多么微妙而丰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丫丫提着湿漓漓的鞋子,以固有的天真,混混沌沌地探询着世间男女的莫测高深,在汹涌的红尘还未熟透她之前。
在心的世界,丫丫是不肯长大的孩童,寻找着爱的无私与透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遇见的那个女子,她会弯下身来,笑意盈盈地做丫丫的姐姐和妈妈吗?或者,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新奇地打量着的那个男子,一个世间净洁的赤子,会流露莫名的宽厚与温情,做她的父兄么?
菜地,果园,小羊,放羊老汉,若以惊恐的眼光看去,那牧羊人多么阴郁,孤单,形象里甚至带着几分粗笨的庄稼人,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变成老毛猴子。如此说来,那位大婶真是搭救了丫丫的一生。
破空而来的鼠胆,直到现在,丫丫也能感受到隐鼠在看管的生活,有时候这胆子是小心谨慎的,有时候带着一丝杞人忧天的嘲意。很多时候,与一切外物的相遇都在接受这胆子敏感的探测,惊警的检阅。就这样束手束脚,这副胆性看顾的人生,生活的不够爽气,欢畅。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曾没来由地置疑,那位大婶是不是很多事,在满园的花丛里,蝴蝶一样的女孩,失掉了与小羊羔最美的联系······撑开心灵的三脚架,那些生动的细节温暖明亮如阳光,阔深着大地上最美的岛屿。
一只愚钝而敏感的隐鼠,沿着成长的草蛇灰线,时常在幽深的夹道,听到可信赖的脚步经过,就冒着可爱的傻气,礼物般现出曾经的样子。
红尘的尽头是猫,隐鼠躲在世界的背,情怯的戒心,碾碎在天使庄严疾驰的车轮下,无悲无喜的风吹过······日常的,卑微的,清苦的,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记忆,雪花一样蛰伏于大地的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