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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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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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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

年前年后,翻日历特用心。一脸熟悉的温情,心里默念着,放慢手脚,纸张薄的脱落不开;手指蘸点唾沫,轻捻一张薄薄的纸页,旧日不想快走地粘滞。掀一页少一页,日历的读心术何尝不感慨见一面少一面的人呢。

有了日月,心如明镜,像开了一扇天窗,拨云见日地打开在那里,大把人间味的日子就有在那里了。日常生活的常识,小窍门,民间偏方,脑筋急转弯,百物妙用,现出这一日的确凿和趣味,成了有心人攒下的谈资。

父亲没有撕日历的习惯,一本旧日历撤下来,完好无损。边角有些翻卷,某个重要的日子还留着隐隐的折痕,家常的哀乐账吸附在里面,经了空气抚摸,灰尘浸染,日历变的雍肿了许多。

串门的时候,看见人家的日历牌撕的薄薄的,像院里秋树的叶子,一日更比一日疏,愈觉得自家吝惜的安心了,即使那些日子也像落叶,无法返回到时光之树上。

望着大人翻日历,常常念叨着真快!真快!我还在为渴盼已久的热闹日子,恨不能快马加鞭呢。小的时候,不大懂日历提供给人类的那些参考。相同的阴阳,日日月月,再重翻一回就是了,何必每年重新挂上一本。

日历上有花一整年所做的事情,农事与节气息息相关,谙熟于心的父亲像一本活日历。刮什么风下什么雨,农谚脱口而出,日历上写到的,到耕作的田地里脚踏实地做下去。廉价的诗意和汗腥气,焐在灰色的衣服里,是田野给予的不费一钱的疏解和自由。应时的萝卜青菜,不懂逆生长。循环往复的日子在新的日历上还魂,神秘地呼吸,要花尽一生去温习日历上的美意。

无形的日、月、年具象在日历上,一匹黑马驮着黑夜而去,一匹红马驮着日出而来,蹄下为烟尘所追赶,日夜交替······看到日历牌上墨透纸背的红黑数字,总是异常稚气地以为两匹马在拉动又一个年轮。飞去的方向,一轮初日正红。

小孩子活的倒像一个远古的人,漫无目的,不问日月。四季有着模糊的轮廓,印象里春天花儿的吵嚷,秋风落叶片,夏天戴草帽,冬天穿棉袄。头上永远亮堂着不知疲倦地蔚蓝的天,极单纯地沉湎于清明世界的新奇里。眼一睁,年来年去是何年?懵懂着日历与天地之间契合的玄机,一年囫囵个地就过去了。

圆月是哄笑人间的大烧饼。月亮在天上的变幻,日历一一拓印下来;月亮是日历牌上的一枚书签,人一页一日地翻过,厮磨着日历,日子盘摸着粗粝的人生。

那个爱惜字纸的年代,我收藏了一本旧日历,准备在上面写写画画。可是,忽然地就找不到了。猜疑常来家里的一个伙伴拿走了,甚至到她家访察过,一无所获。无凭无据,疑心生暗鬼,还是借着别的由头,实实打了一架。那本丢的无缘无故的日历,不知到哪儿喂蠹鱼去了。

隔了几十个日历上的春秋,我们在菜市场遇见。她起早贪黑地贩卖水果,小眼孔里讨生活,赔着光阴赚来哗哗响的钞票,也是眉开眼笑的。争抢着送我水果,谁还回得去呀。

祖父家的日历,每撕下一张,祖父就从烟荷包撮些金黄的烟叶,匀匀地摊开,日历卷着烟丝化作缕缕青烟了。

日历成了框在童年画框里的老物件,生之所依,魂之所系的日历,资深的像一切事物起始的圆心。现在几乎成了摆设,手机抢占了它的功用,更智能。但又不,日历是一种智性而幽微的存在。清白,红亮,苍凉,与之面对,似乎乘上很慢的马车,去往基因里要过的阴历。有时需要那种确认和速度,如同现在,我写到日历,才停顿下来,不被什么所追赶。须有推太极的心境,比小孩识字还慢,揣摩露从今夜白,大雪小雪,立春里的绿云,萌芽的心,花外楼,柳下舟,麦浪金黄。

 一个办公桌上,就见到一本塑封的台历,年头年尾,原封未动。触手可探的日历,为画出水晕天光,等待人的穿越。时光的流水成了止水,与时俱进的养颜养生,笑林广记,两匹来不及奋蹄的马,停留在死水里,槛外长江空自流。

古语云:白驹过隙。站得高,望得远,不存在的乌有,存在的乌有,都白茫茫的一片。旧日历上的日子离开了我们到别处去了,到了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日历是生命消费的筹码,亦如人类也是无涯时光里的韭菜。

苟日新,日日新,这是一个小小的仪式,日子才能重新开始,变成崭新的。就像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为墙上的日历度一口生活的人烟气,使这日子看上去更新,在原来的世界里,有了新气象的那个心。日子虽如此相似,却又心明眼亮的独一无二。

平淡的日子远去,日子又被平淡盈满了。日子越明晰的人生,相伴随的是惘惘的威胁,忧患始,俗务缠身。虽然从未像父亲那样细致地翻阅每一个日子,真快的声音已震惊成自己的了。回不到初心的混沌,朱颜辞镜花辞树,便发急发慌,时间耗费的感觉太分明了。

日历提示着生命的存在,留白处又会把人引向别的,不确切的道路。一个掀日历的老人,景象多么惨淡。哪怕日子只剩下青菜汤的淡味,那种恋栈还是从眼神里往外挣。一页一页的日子,金子一样落进期盼者的眼眸,更想来一点酒意,灌醉残生了。父亲常在我的梦里,翻着未翻完的日历。人生多么短暂,为永在着的日历所激恼。

大自然有自然的律令,日历从未停止过赋予,上下几千年的风吹日照,有了日历的标识,宇宙的秩序。虚无的时光,兜着时光的圈子,日历牌上的日月是人生的底子,周而复始,天地玄黄。几千年经验的分量,黄道吉日里的婚丧嫁娶,混着大地与季节的气息,把不能承受之轻重安排进它的公式。一页一日,神更新的恩典,安分的不安分的灵魂,追寻着清晨空气里翻篇的产物。

大道无形,视万物为刍狗,日历上的道法自然,是家常的,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节令行出,农人自然心领神会,和以民谚民谣。日子太平在它的日历上,人世间的一切就好了。

一处乡间院落,几十年还未趴下的老屋,送走了收音机、黑白电视、钟表等旧居民,一本老式日历牌唯独挂在墙上。日历牌有着中国农民不大讲究的朴实,保留着六七十年代老堂屋里薄暗的气息。大红的封面,福禄寿三星描金画面,挂在中堂的右下方,上手座椅的头顶上,一个铁夹捋头发样一页一日地夹住翻过的日子。

红彤彤的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照着一院子草木灰围画的粮仓,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孩子,小户人家烟囱里的烟,是一条扶摇的青龙。日历牌不动声色,一生一世地钉在一明两暗的老房子里。何止人在翻在过,老屋墙、门窗、椽子、砖瓦、梁间燕子都在细数着日历牌上的春去秋来。

一本本日历磨洗了多少杂乱而粗俗的人生,一页一铺垫,低向尘埃里;一页一布衲,修行一身尘世袈裟;一页一阶,向上搭起天堂之梯。

光阴往来,“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的日历,亘古如斯。

问母亲:去年的日历牌呢。她茫然地说找不到了。那是父亲来不及翻完的日历,也许陪着父亲一同消失了吧。新的日历牌是母亲挂上去的,她看不懂那些花哨的挂历,视线停留在粗大明朗的日子上,结结实实,一点儿不会模糊的人生才接续上。

消逝的魔力渗透了日历,父亲的身后,每一天都是上苍的厚爱。炉火里,古树林闪闪的火光正舔着日历牌上的节日,香火案上供的馒头裂开了,活日历的人说馍馍也在咧嘴笑哩。一团团生活麻,打碎了碗碟,在母亲岁岁平安的念叨里,日历是个线头,总会捋顺了,活出绕指柔。母亲的老人言,老黄历,平淡极有味,听来越清新顺耳了。

触摸着一页新日子,一个墨透纸背的日子发表了,还是一匹红鬃烈马,鼻息咻咻,毛发上颤抖的光线无尽地起伏,尘埃飞扬,翻做马背上的骑手,飞扬跋扈为谁雄······日历洞开时光的雪洞,瞬间,人缩为弹指可去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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