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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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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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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红

晾干的被面,飘散着淡淡的皂粉味。我握这头,母亲拽那头,拉好架势,两人轻轻地松一弯桥,再一下拉直;一递一拉,拽过来,送过去,前倾后仰着身子,摇晃出扯大鋸的样子,笑就憋不住地拱痒出来。一笑,节奏大乱,手和胳膊软成了面条,脚底没了根,浑身轻飘飘。攥被面的手软得没了劲,哗地一下,一头挣脱了去,被面的小碎花瞬间烂漫一地。只好试意着用劲,不然,会被诓倒在地的。母亲似嗔似怪:绷住,别笑啦!越是故作严肃,越禁不住地爆笑开来。若是与妹妹拽被子,一会儿,脸红脖子粗地拔河,一会儿,像两只争抢一条蚯蚓的小鸡,一使坏,就指不定诓谁个屁股墩了。笑一下子炸了窝,云在笑,风在笑,鸟儿在笑,我们更笑得直不起腰,眼窝里的泪也不招自来地淌下来。抱蛋的母鸡受了感染,扑棱到我们脚后跟,咯咯地笑,猪在圈里哼唧着拾起剩笑。

被上的褶子在欢声笑语里绽开了。不知为什么,抻被里被面,是我一想就要笑的活计,灵验着呢,笑就藏在了这里,委身于那样花枝乱颤地笑,笑得春光满院。人生不知怎么了,那样放肆地大笑,都跑到了梦里面。

两张古铜色的凉席铺在当院,太阳晒得席子蔑纹温温的,棉套在绳条上渐渐地蓬松。母亲趴伏着,把暖暖地光,天上的云,柳絮一样蓬然飞起的笑,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被子里。

一垛垛棉活,一根针慢悠悠地穿行,一床床被子上蹲来爬去;从风吹黑发的利落,到雪涌皓首的蜗行;抻抻这,制制那儿,泰然转着圈子,一针一线挑成母亲的履历。向来我没工夫在针头线脑里寄身,每年拆洗的棉衣被子,一并抱给母亲,觉的老年人有足够的耐心。母亲是靠山,自觉与不自觉地已过着靠山吃山的生活了,一种心安理得的啃老,吞噬着母亲的保姆时光。母亲做针线时,只消我跑跑龙套,想那些关于套被的笑话:一个拙媳妇,缝来缝去,竟然把自己缝进了被套里······

如果人人都望女成凤,我肯定让母亲大失所望。从小不爱侍弄针线,至今没拉过一副像样的鞋垫,绣出一朵完好的花儿来,幸好母亲不抱这种奢望。母亲纵容惯了,或许觉得,自己还在,还拈得动针线,就会替女儿做到老。

一瞥之间,被面上蝴蝶一样翻飞的,是母亲红彤彤的手指甲,我一下看呆了。年近七旬的母亲,残菊样的脸,贴恋着泥渍似的老年斑,与指甲上的红霞,参差对照。浓郁的红指甲,夕照似的充塞着天地,锃亮而迷人。

枯瘦的手,指节骨凸,血管像分叉的河流,源头都染上了指甲花。母亲的手伸到我面前,小小的烟火在指间绽放,张罗出地老天荒地美,清亮的眼神里,泛起一抹沧桑的红笑。

指甲花是唯一用自己的美,二度绽放在女孩指甲上的花,美在奇妙地延续,真的好过百花的黯自凋零。这一眼就认得出的颜色,谁发明的呢?很久以前,比这更久以前,以和现在相同的颜色,家常的美,一辈辈传下来。

时代在进步,美不断翻新着花样,指甲花不再是女孩手指上美的唯一,指甲上新潮着怪异和时尚的涂鸦,像五颜六色头发。一双指甲花隐身的素手,不复寻常,无数指甲花也不知躲藏在哪个角落里,寂寞开无主呢。

不肯美得迟钝的母亲,喜形于色:街上的人都说我趣呢。无一点儿羞涩,仿佛生命自当如此。指尖上的小火苗,从柴米油盐里跃动出新意,明亮着精神,驱赶悠久而原始的黑暗。

我都过了美俏在手指甲上的年纪。可谁不羡慕这趣着的人生呢?话从唇边激荡在心,深深嫉羡又莫名地酸楚:乡间的指甲花,为母亲依然静悄悄地开。

母亲破渔网的命运,漏洞百出。八九岁上,除了干不完的家务,就是背着小的领着大的,看护弟弟妹妹,挨哑巴外婆的敲打,已成家常便饭。母爱像天上的星星,外公常年扛活在外,父爱也不解近忧。

大街小巷,篱墙院落,指甲花是普遍的,家常的,就像玩在一处的女孩,在墙角一簇一簇地开。在那个美很简朴的年代,染教女孩的指甲含情灼灼,熠熠生辉。指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烟黄,烟黄中略带忧郁之美,在美的眼孔里自有一番黄花瘦的情调。

一个被指甲花迷惑的小女孩,瞅了一点儿空,爬过院墙去摘指甲花。狗一狂叫,慌张地摔下墙头,大胯霍霍地疼。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母亲一点儿不知怜恤,嫌她乱跑,竟然还溜干粮给同父异母的哥哥,棍子无情地抡在身上。女孩也不躲闪,抱着头痛哭。腿疼得不敢走路,帮家里干不了活,童养媳般的日子,活得心灰意冷。

夜深了,走进暗巷,远处传来骨碌碌石碾声,这就是人们传说的鬼推磨吧。村头有一口老井,井水泛着幽光,倒吸着一天的星。女孩站在井台,四周迷漫着死神的鼻息,住在井底的月亮婆婆,悲悯着她的身世。猫头鹰叫得一声紧似一声,有夏天的叶子脱离了枝桠。夏虫都沉默,夜空下传来一声苍老地呼唤:小香妮,好死不如赖活着,想开些吧!推碾路过的邻居大娘,几句话拨亮了心灯,弟弟妹妹牵衣角,唤姐姐的样子,她多么不舍呀。

大娘领她去了一家整骨的诊所,大夫轻轻一托,点一支烟的工夫,大胯就不疼了。大夫说再耽搁一天,骨头长了肉芽,腿就废了。

大娘家的影壁下种了一丛双瓣指甲花,女孩高高兴兴地采来,不仅自己染上,还给弟弟妹妹都染上,为逗他们开心,脚趾甲也染红了。这是属于女孩子的花,比其它化妆成本,指甲花真是不费一钱。想美的时候,摘几朵,加点明矾捣碎,敷在指甲,裹上眉豆叶子。紧贴着心灵的休憩之所,美美地合上眼,指甲在梦里静静地浸透红。清晨醒来,花蕾的华服已豆蔻在指尖了。

如果不是母亲,我真的快把指甲花完全遗忘了。惊起的往事,绕不过指甲花的桥段,母亲既为它想过死,又为它想尽兴地活。美丽的指甲花也是一种活着的理由,停栖着不死的欲望和梦想。美是生存的甲胄,对于执此向死而生的孤勇者。

哑巴外婆讨厌女孩子,母亲没听过童话,更没有灰姑娘的水晶鞋。唯有绳锯木断的耐力,走到人生的另一个拐点——嫁人。父母包办的娃娃亲,她不情愿,迎亲的马车上如坐针毡。收了聘礼的外公说:打断腿,也要送回婆家去。外婆破天荒地煮了一碗鸡蛋,外婆开始疼她了,从出嫁的那天起。

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晚上就着灯影做针线活。她常说,你爸是会计,我不能给他丢脸。个子越矮,越不能比大个子少出力。与她搭伴的人从来吃不了亏,包憨的母亲与人合伙拉排车,空车总会多让别人坐。所以,村里的媳妇姑娘都喜欢母亲。午夜梦醒,常见母亲趴在桌角睡着了,绱不完的鞋子搁在手边。一豆灯光,也劳乏了。

母亲的针线盒是不固定的,假如有个新的纸盒子,那些针头线脑的零碎就不断地搬进崭新的家。针线盒里有丰富的内容,若寻个顶针,里面肯定卧着好几个备用的。她整天忙着去生产队上工,没有余暇,所以做什么要一步到位。针斜斜的插在一块泡沫板上,穿着一段黑线或白线,长长地,以备不时之需,摸起来就能缝合衣服上不小心划破的漏洞。

针线盒里的布头五颜六色,红色的绸子,柔软的纱巾,都准备着给女儿们扎小辫。还有各种颜色,形状各异的扣子。我最喜欢这些晶莹玲珑的有机玻璃,有珠贝的光,玛瑙的色。倾倒出来,捡一粒公主扣捕捉光线,更换空气,想象着它从多么漂亮的衣服上,经过奇幻的旅程,流落到我家的针线盒里。爱物般的捡来的小扣子,成双配对的不多,从没配齐了钉在我们的衣服上。它们太漂亮了,钉在旧衣服上也很光鲜。我们没钱买新衣服,可以知足地缝上一颗美丽的扣子。

母亲太爱有颜色的东西了,彩色的烟盒,糖纸,攒起来叠成蝴蝶。穿上红头绳,挂在窗前,风来吹口气,翩翩起舞,明净的窗户,就多了美丽的披风。有时,路边丢得绢制的,塑料的假花,到母亲手里,洗吧干净,用针线修整一下,摆在几案上,幽暗之屋,神奇地蓬荜生辉了。那个年月,家里没有买花的奢侈,采自门前花圃,或乡野的花儿朵儿,在座钟的两边相看两不厌。一进家,眼前一亮的摆设,成了我最初的美育课。

回外婆家,如果我的辫子上,可以扎上三个蝴蝶结,母亲绝不会扎上两个。小时候的我,美得混混沌沌,还是记住了大人们的夸赞:看香妮打扮的孩子,像个城里的小姑娘。母亲听了可高兴了,如果有工夫,以她独特的审美,会把我从头扎花到脚后跟。女儿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可以不厌其烦的花心思施展美的理想。长大的女儿,觉得扎在辫梢上的红绸子很俗艳,拒绝了。女儿不爱红装,偏爱素净的衣裳。街上流行脚踩裤时,都穿的像个芭蕾演员,我偏偏喜欢男式的太子裤,母亲实在无法纠正我的怪异之美,只好去打扮未长大的小女儿,又一个小家碧玉。

生活虽不乏单调,清苦,母亲自有主意活色生香。替月老牵起红线,成串的姑娘总围着她转,那些糖的甜蜜,多是从她们爱情故事里流转来的。母亲像个信使,姑娘们常替她做些针线活,鼓励着她跑腿传话。母亲娘家门上来的男青年,我一律喊舅舅。他们香姐长香姐短地叫着,巴望母亲替他们找对象。那是一个没有红娘便不能恋爱的年代吧,父母们克格勃似的盯着自己的女儿,婚姻的正大光明,取决于举足轻重的媒人。所以,为了腾出母亲跑腿的空,有的舅舅成了我家的临时工。割麦子,种玉米,干得特别卖力。喇叭裤扫着地,长头发一甩一甩地,都自以为有三浦友和的范。殊不知在家有多懒呢,父母支使不转,干自家的活流出一身臭汗,干别人家的活,挥洒着的致幻的香甜。有人在街上散布风凉话,说母亲好吃磨眼里的食。父亲也不大支持,毕竟也耽误了自家一些事情。自己婚姻的不幸福,母亲不愿意瞧着别人也走包办的老路。又经不起人家的软磨硬泡,每每掂掂萝卜,对对葱的职业嗅觉,也令母亲欲罢不能。人说缔结一桩好姻缘,胜造一座庙,她眼前的庙宇可谓壮观了。

母亲对于新事物一往情深,早就相中了一台缝纫机,二手货,小蜜蜂牌的,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了。于是,日日夜夜付出小蜜蜂般的辛苦。下地割青草,一粪箕子草装得团团圆圆,矮小的母亲掩在草丛里,像草儿裹在她的绿云里。只见一团绿云在移动,从村路上飘过。日复一日,家门前的草垛吹了气似的庞大起来。小山包样的干草换出一部分钱来,再拾些小五金厂倾倒的废铜烂铁。总之,庎蛤蟆戴眼镜,沟里壕里都啥着。终于攒够了钱,圆了自己的梦。母亲哒哒地踩上了缝纫机,轻松地给我们做衣服,用碎布头拼接花书包。补补丁,锁布边,与上门的远街近邻,一起告别了穿针引线的从前慢。

风风火火的母亲,两个手臂一前一后,像两只左右扒捞的耙子,不停地摆动,仿佛不快点,前面真有什么东西要被别人抢先了。太阳是把金梭,月亮是把银梭,织一袭山河袈裟。母亲就是一把木梭,纵横腾挪,织出不跑风漏雨的家。生活处处摆下了沙场,不被现实干掉,就去干掉不如意的现实。母亲与命运掰着腕子,我总想一窥那娇小身躯里生存发条装置的奥秘。自己的耙子上柴火,发酸的腿,下垂的手,践行着母亲的口头禅。

母亲常说纫线时不要打结,忌讳那个结会带别人心里去。总没记性我,一穿针引线,就顺手打上个死结。

那时,在我浪漫的乌托邦里,透视世界的灵物,怎会在一针一线,柴米油盐的凡俗里呢?母亲从不攀我学这些女人的小手艺,只是担忧那些无法替代女儿去做的事情,尤其一个不怎么合群的女儿。

母亲时常借找东西的因由,看看女儿在忙些什么,见我冷冷的,漠然的表情,也不敢多问,犹犹疑疑地退出去。我喜欢关在屋里,读那些找得到的书,写心里的日记。心中有很多解不开的结,却羞于向她坦露什么。母亲不是姐妹或朋友,觉得即使说了,也不懂得那心思的一角。我很孤独,渴望一些指导和帮助,认为大字不识的母亲说媒拉纤的还行,不会懂得我的苦闷和追求。母亲不拿别的女孩比照我,不支使我做这制那,一些父亲安排的活,她一个人能做的,都自个儿悄默声地做去。年少时自己不懂草叶俯下的荫凉。

一转身,也吞咽到母亲曾经的苦涩,疼痛着母亲欲言又止地讨好的卑微。自己做了母亲,才发觉不能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真是一种难言的痛苦和无奈。她并不希求对自己的理解和倾诉,只是想伸出手去抚慰,在孩子冰冷的目光里自己又无所适从。蓦然回首,打在母亲针线上的结,几多绾在了她的心间。曾经的冷漠,小锯子似地拉在心上,涌出愧疚。从针鼻里穿过的日子啊!

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真是一个媒婆最大的人生败笔,一个老是待字闺中的女儿,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现在我才懂那种无处诉说的焦虑,比我那些待字闺中的文字更郁闷成千上万倍。

一直自认为是个拥有远方的人,笔墨书香里的人生永远不会和母亲迭合。看到母亲指甲上怒放的红,不让自己在黑夜里化作暗,而是化作一缕光的的情趣,才懂自己的基因,源头。

指尖上的红,常年被青草汁覆盖,泥土消磨,在日复一日地洗碗水里淡退。一个乡下小女子的似水流年,没有红玫瑰到蚊子血的尖酸,品不出饭黏子到白玫瑰的个中味。母亲以自己开放到残年的别样花蕾,穿越大俗大美的人世。

踮起脚尖,努力接近地光,红在我的笔尖。小时候,母亲常为我染上指甲花,这一刻,已染透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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