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去外婆家,遇见一位胖妗子,她做出端枪的架势,问我是谁,不说不让走,母亲教唆着:快说呀,是机枪。惯常,大人的目光落到小孩脸上,要逗趣:你奶奶的腚大不?孩子底气十足地回答:大!天真地伸展出双臂,比划的跟磨盘似的。大人抖出包袱,童言无忌的孩子接得像个捧哏,惹得妇人像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地笑。
无论怎么催,躲母亲身后,我不吭声。通常记不住祖父的名字,却深知祖父的外号。村里,外号不同于名字,名字是手写的,外号顺溜地在舌根上任意打滚。外号成了一个人的专利,夹杂在村民的方言土语里,特立独行的形迹,活灵活现在眼前。
“机枪”这个外号 ,真正的由来不得而知。猜想祖父从战场归来,一身布衣,卓立于一去不复返的往昔当中。田间村屋,走到哪里团团围一圈人,像一挺从不卡壳的机关枪,滔滔不绝,吐沫飞溅地演说。黑塔一样,白衬衫收腰里,双手卡腰,或端枪冲锋陷阵,呼啸的枪林弹雨,轰炸着村民的心窝,堪比电影特效。凋敝而单调的村落,油灯稀淡如萤的夜晚,祖父的外号在方圆几十里,不胫而走。
乡下,小孩是不能乱说长辈的名讳的,喊外号更是犯上。与村里其他外号相比,祖父的令人喜欢,他是机关枪的心脏,尽显几分英雄之气。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我偎到祖父跟前,听朝鲜的小金花,阿玛尼,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外国话。在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中,抬头挺胸,收腹并腿,装模作样地双手紧贴裤缝,做他操练的小兵。
祖父示范着队伍上学来的擒拿格斗术,教我下叉,脚尖踢过头顶。声若洪钟,腰板挺直的祖父,旋起身,飞起腿,“啪啪”两声脆响过后,立定原地,面不改色,气定神闲。连环响的二踢脚,令我目瞪口呆,望尘莫及。
祖父当过侦察兵,深入龙潭虎穴抓“舌头”,一个山洞里,抓到两个话务员,一个女兵,戴着贝蕾帽,大波浪卷的亚麻头发。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兵,在接龙的故事中印刻在白纸似的心灵上。
腿肚上青筋暴凸,似一团青蛇盘柱,鸭绿江的水砭透了祖父的双腿。夏季,它们不再潜伏在长裤,刺目地在阳光下曲张,蚯蚓我都怕,更不敢注视它们。一到夜间,似乎屋檐上的冰溜子冰彻到祖父的骨头里,一阵阵地抽筋,老寒腿蹬得直叫娘。奶奶还说祖父的伤疤,刺痒的像返潮的土地,为阴天下雨预报天气。
村里一个以放羊为生的老汉,外号“老光光”,是个炸碉堡的英雄,军功章挂起来有黑白电视的屏幕大,识数却不超过十个手指头。他们常聚在一处饮酒,嘈嘈切切的硝烟炮火里,一会儿解放战争,一会儿抗美援朝,从这场战役跳跃到那个战场,我如听天书。酒酣耳热,祖父打起竹板,说唱一段段快板书。老光光铿锵有力的军歌跨山过江,声声铺地。祖父特意给我做了副小巧竹板,在两个心灵很阔的老人身边,我凑趣:小花猫花蹄子,毛主席叫我们拉犁子,爹扶犁,娘拉纤,爷爷奶奶后面砸坷垃······堂前燕子携一双儿女啾啾叫,一派天地生欢的样子。
祖父的孙男娣女中,我最听话,被祖父的故事喂养得俯首贴耳,像个忠实的粉丝。祖父一位战友,在县武装部当官,祖父救过他的命。每年冬天,祖父备一车大白菜送去,他们在屋里聊天,我在院子里玩。半晌,给回上几瓶蜂蜜,麦乳精,我们便轻装上路了。
祖父问:长大了想当兵吗?
毫不犹豫地说:想!我一眼望到那个神秘女兵的风向标。
祖父说:到时咱就找他。听后,一个激动不已的梦想,小兔子一样在心里窜跳。
没等我长大,那位当官的爷爷死了,梦随之破灭。也许是女孩的缘故,军人情结仅限于一种崇拜吧!祖父肯定更深地影响过他的儿子。八岁父亲的记忆里,风华正茂的祖父回家探亲,掏出腰里的盒子枪,手一挥,一只在树上哇哇叫的乌鸦訇然坠地。父亲没能穿军装,抱炸药包,青春苍白了许多,不得不堵命运的枪。
B
村里在放电影,一颗五角星在银幕上金光闪闪,黑白战斗片拉开了序幕。蜂拥的星星,幕布强光下忽闪的黑眼睛,像来自无限遥远的所在,在飞往黑洞的途中,抵达我的视线。
我在银幕上寻找,哪一个士兵是祖父的化身,默默地比照,电影遗漏了哪一些情节。是祖父坐在我身边,还是电影里的扛枪士兵?枕着祖父的膝盖,睡意朦胧,祖父和老光光跑进了电影。
心灵的影像馆,虚拟现实在音景的空间体验里还魂。幽情密使的引导者,描述着有关的幻觉,投影在心幕,重着影的人物,彼此包含,恍恍惚惚中记忆重组。
朝鲜上空放了美国人的冷弹,冰天雪地里,士兵好端端地站岗,人一推,才知站成了雕像。没有人敢睡下,一眯眼的功夫,耳朵就冻掉了,鼻子和手指也会。燃烧弹一投,隐蔽的人一动也不动,身边只有四散的鸟儿和虫子。
刚缴获几卡车崭新的棉服,战斗又起,棉衣在战火里灰飞烟灭。低垂的云朵种出一片棉花。
供给切断,没有粮食,在山洼里找到两个冻成冰疙瘩的土豆,祖父与没有吃枪子战友,分着吃下去。
堆得像柴火垛的死人,多么骇怕。人的命太不值钱了,说死就那么死掉了,跟狂风吹断的树枝,镰刀刈割的小草没什么两样。战争的飓风裹挟而来,人死得如同蚂蚁。战死者流尽最后一滴血,纸人一样轻薄,胳膊和头颅柔软地低垂,烟笼的古战场,风吹号角,一起在空气中漂浮。
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祖父,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唏嘘,戏里戏外,一派惝恍。电影里的厮杀声,枪炮声叠合一处,饥饿,寒冷,流血,死亡,不再是空穴来风,人犹如在血雨腥风里过身。我被祖父从电影里抱出来,蝠公公的魅影从影片上穿越而过。
清明节,祖父带上一瓶酒,一盒烟,一卷纸,骑车去烈士陵园,静坐一晌。清明的约定不可绕避,内心的荆棘注定要到那里交流,倾诉,化作鲜花与柳枝。祖父从不带上我,他说那里煞气重。黑色的烟斗陪他,不可琢磨的烟缕与纸灰,散入灰蒙蒙的上空,消化着独属于一个人的凄迷,寂寞,孤单,长夜难熬。还有很多,未必人人能看得到,蟋蟀在草丛里吟唱白骨的碰撞。
不打仗了?不打了。为什么不打了?又为什么打呢?真令人费解。破碎的形象,倍受太阳的拍击。不像布娃娃,任我打扮地花枝招展。
祖父咬着很资产阶级的黑色烟斗,讲到签定停战协议,双方战壕里的士兵纷纷跑出来,互相拥抱,握手,赠送纪念品,流着泪,欢呼,跳舞。对着这个世界吐出一口气,我亦悲欣交集。
村子上空,一片唢呐鼓乐骤然响起,谁家先人走了,这样的死,祖父从不围观。他只是坐在那儿出神,哀乐一下子触动了祖父什么心思,喊我过去:“等我老了,你听着,追悼词会写上,陈xx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语调很平缓。我使劲点着头,仰起脸,又低下。
记得很清楚,那声音丝毫不具备气吞山河的力量,却穿透了迢遥而静寂的时空,声动梁尘。他的存在,只会寄居在我的心里怀念与追忆,不禁悲从中来,这就是祖父守望的墓志铭么?
目送着一场天上的葬礼,融入寥廓虚寂的苍宇,祖父嘴角噙笑。记录万民的上苍会点出:这一个,生在那里。在无数点的集合里,我看不清祖父的深度和广度。唯有呜呜哇哇的民间唢呐,吹奏着含泪的喜乐。
背着粪箕子,祖父在乡间里拾粪。万事小心的年头,把不该说得话烂到肚子里,挨整的驴一样在磨道拉磨。老光光无儿无女,羊群胜似他的亲人,鞭梢拂过每一片草叶,每一粒沙子,河里的每一块石头,甩起来,擦得空气啪啪响。
C
“那是什么?”
“鱼肝油,爷爷看病抓药不花钱的,他是······”
干粮袋里一瓶鱼肝油,祖父特意捎来的。透明的,暖黄色的鱼肝油丸,在那个清贫的年月,闪亮着一种与糖块与众不同的高贵和晶莹。课间或者寝室,轻轻倒进掌心里几粒,数点着,那金色的豆子,引来同学的一番好奇。
捏起两粒,舌尖上慢慢地含化,品味的依旧是祖父的荣光。其实,现在想起,嗓子眼里似乎还泛着香凉凉的鱼腥气。鱼肝油真正的味道,没有了祖父的骄傲相佐,似乎没什么好吃头。祖父说吃了眼睛会亮,看东西也能看的很远,以为能治我的近视眼。哪里猜得到鱼肝油的另一层功效,我对家世贫乏的装点。
远远地,祖父穿着那件发乌的军大衣——被子一样温暖,拥抱过我的军大衣。大衣松垮宽大,祖父抄着手等在寒风里,曾经很飘逸的长围巾,拖在身后像根老鼠尾巴。同学们做着各自的游戏,没有人注意门口,这个平常之至的乡下老头。陡然间,心里一阵失落,强烈地愿望着祖父有将军的派头多好啊!抓住那些羡慕的眼球。同学乡派出所所长的父亲,班主任都青眼相加。
祖父第一次站在想象与现实的落差里,像那件军大衣褪尽了青绿,灰不溜秋。除了那些经历,祖父什么也不是,他缺少世俗的光环和粉墨,怎么会在人群,那个光亮的中心?
一个人光有故事似乎是不够的,功利的怪兽吞吃着所有的故事,拉出一无所有的粪便。心里悄然五味杂陈:同样是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祖父怎么没混上一官半职的呢?祖父同村里蹲在南墙根晒暖的老头们没什么两样。身上与生俱来的精气神,耗损的只剩下一副慵倦的躯壳,蜷在那里,晒太阳的虫子样,吹着风,与神为邻。祖父投下的影子,与他本身居然两样。一个单纯的聆听者,学会使用检验价值的显影液。文艺家单向度的超级语义,在恢宏的格局里质疑他的卑微与边缘。
祖父慢吞吞地走在院子里,脚步摩擦着地面,如拉着无形的纤绳。刚走进屋门,竟栽栽晃晃,一溜碎步快走,一腚蹲在我家的新沙发里,只听“格嘣”一声脆响,沙发和祖父塌陷下去,祖父连掌控身体的能力都丧失了。门后边,母亲特意用旧沙发给他订了个“雅座”。死沉死沉的祖父,我越拉,他的身体越往下陷。
二踢脚日益离他远去,越来越衰老的祖父,很难再与心中的红旗猎风迭合一处。日子就这样流逝,流的云淡风轻,淡的的风流云散,恍若尘烟。
许多次,祖父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四方的手绢包包,一层一层地揭开,一本退伍证,一本摩挲的起了毛的工作日志,一枚军功章,固定的内容里,有时多出一两张民政局的信函。
祖父上过私塾,在部队帮战士识字,写家书,是半个文化教员。解放战争刚结束,就积极响应抗美援朝的号召奔赴前线。上海集结时,抱着必死的果决,写家书要一张全家福。奶奶牵着长子,迈着粽子似的小脚,徒步百十多里,哪里追得上祖父的拔足欲奔。
民政局的介绍信,纽带一样联系往昔,祖父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要父亲来读一下,父亲洋洋不睬,懒得去接的样子。祖父早已不是他少年时的偶像,寸步不离地渴求父爱,渴求着光荣与梦想。祖父对儿子们一向疏于管教,除了改变了从富农到中农的成分,似乎再也没带来什么利益。从父亲和叔叔们的抱怨里,猜想到父子疏离的一层嫌隙。我忙接过信,慢慢地展读,很大的字,没有几行,祖父很受用地聆听,犹如来自远方的飘渺音乐,风乍起,絮影飞白,一把二胡在搅动内心的江河。
济南荣军医院接收祖父去疗养,也带上奶奶去享享清福。在那儿住了没多久,奶奶就回了,前脚走,祖父后脚就跟来了。正应了民间那句老俗语:金窝银窝,比不得自家的狗窝。几十年前,祖父母若离得开故土,早把全家迁到祖父复转的那个边陲大城了。
祖父那本工作日志,记不得写些什么,它在的时候,我已转移了兴趣。想来真遗憾,从那上面或许有些望文生义的内容,一窥男儿血性里的江山形胜。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视功业为粪土的普通士兵身上,显然它们太过沉重。大地心中沉积了过多的晦暗之物,没有成为枯骨的,回到广大而卑微的民间,喝一碗葱花炝锅的疙瘩汤。炕桌上,碗里的热气,祖父筛酒的香气,不绝如缕。饭毕,抽一斗烟,赛过活神仙。
工厂扩建,村里议论迁坟的事,心里莫名地愀然,似乎血根拔起,元神远遁,祖父悄然踅进梦来。他不喜欢动荡,在迁移之前,必先经过我的心地,再去另一片被安置的土地吧。容光焕发的祖父地说:到老大街的茶馆喝茶去。
每次经过老大街,一条改头换面的商业街,常常盯着两边的门面往里瞅,雾空里觉得,一位喝茶的老者隐在幽暗之地。老大街的茶馆,祖父打小常去的地方,在那儿听讲古:天地一片混沌,像个鸡蛋,盘古开天辟地,流出两股液体,清明的上升为天,浑浊的下沉为地,鸿蒙初开,英雄们的舞蹈,历史的动力······那些消失的,是不是其实也没有消失;虽然漫游古今的,只有空气,以及往昔和明朝的光晕。
一个普通人,热爱过脚下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