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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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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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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眉白露生

一页页地翻阅秋天,立秋是序言,秋的气息暗地涌来,行经白露。节气可以忽略人的心律,只是某些时候惊觉到人,怎么又轮换了一个节气。好久没在意露珠的样子,就像失联了旷野中的童话。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二十四节气里的白露,月露依草白,像内心深处的飞地,与一个不曾耗尽野性的自己。

白露知时节。一夜之间,疫情封控,成了朝九晚五的脱钩之鱼。暗生庆幸,不再换算碎银几两与身心自由的价值了。远离车水马龙,远离人群的求索,刻画白露美好的样子,多么需要正当理由啊。

 月亮当空,喧哗敛息。泡一杯酽茶,中秋单位发福利的茶,市面上廉价的草青。茶汤青绿,苦涩直抵肺腑,如药汤。喝得久了,倒是有些喜欢,价位略高的味淡,反觉不苦不足以提神醒目。口味自带出生活阶层的一种印记。

熄灭读书灯,读书是每日得闲的习惯,只是习惯而已,那种海绵似的吸吮,为俗日损。天心月朗,窗帘微卷,书桌、书、纸笔、几盆花草,一杯茶泊在月光。掬月在手,月亮浸在茶水,像一枚发光的蛋黄,茶汤混沌,若鸿蒙天地,举茶邀月,下单蛋黄酥。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诗句涌到唇边。秋风微凉,村围里几声狗吠,虫语㘗㘗透纱窗。一声蝉嘶,空惹寂寥。

檐角的琉璃瓦上蹲伏一只小兽,莲步微移的月,稍偏一下我的视线,小兽就完全挡住了月亮的脸。月亮藏起来的方式,不止云遮月。若把明月当成一颗清露,一颗挂足于高楼檐角的露。它不是恒定的,而在变动不居地流逝,每一秒的影像,露珠一样倏忽而落。一侧耳能擒住,露珠的嘀嗒相唤,犹如天街小雨的静静足音。念及,月亮滑落的水气,湿漓了眼眸。

月可镇俗,露可涤妄,为什么不能时常与月对坐,闻露相悦呢?很多时候,藏起来的不是月亮,常常是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某一刻的月亮,就被檐角的小兽吞下。虫子在草稞里喊月亮,明月的清辉,清泉一样在草木上流淌。一张净白如玉的澄心堂纸,静静地收纳月色。这个夜晚,做一个透明的梦,就扔掉了形骸的沉重。早晨醒来,人的脚步也轻盈了。每一颗露珠都通向一条心流,在寻找回到海洋的路。

清晨,着休闲的衣服走向菜园,白露的盛宴,正化作蔬果的香,白菜的甜,萝卜的脆。不能到达更远的地方,何妨去寻访白露。修长的草叶,长着细毛刺的白菜叶上,真的托着大大小小的露珠儿。透亮中闪着银光,白露的名字美的贴切。星星点点,细细密密的露珠,恍若风云际会的银河系。一点点收集地气的当儿,月光一丝丝地凝结于内核,草叶小心翼翼地托住露珠,衔还内心通透的光华。月露依草白,露珠提供了含英咀华的想象,凝视露珠的清澈之光,微风一丝一丝把身体往云上扯,我也成了露痕的一部分。

昨夜与我共此一轮明月,白露从一样的月光里赶来,相同的路上遇见,露珠煞是可爱,亲切的像故人心头过。来,暂坐一会儿,像两颗露珠,一曲微茫度此生。

一颗露珠滚动着拉长,变幻,动荡中寻找到另一颗,完成新的自己。露珠进入生长在那儿的草地,谷子,小麦,玉米,进入到草木的骨头里,生出满地红绿黄白。露珠的取景框里,童年就熟悉的鸟儿,虫儿,草儿,花儿,一直斑斓在那里,愿逐月华流照君。地球也是一颗露珠,忙忙碌碌的男男女女,映影于一颗露珠里,随心流转。看待自然之物,同时也在看顾自己的影子,捧起删减半生的晶莹。

任何小小角落的白露,都折射着一阕清词,有南唐李煜的一江春水,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或者纳兰容若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忆往昔,惯叹流年抛人,无由话凄凉。天命之年,玄想哀叹的资格都淡了。感时溅泪,见鸟惊心,眼泪抹在飞絮落花上,是少年听雨楼台的矫情。握有的旧船票,已登不上浪漫情怀的客船。一个居于一隅的平常人,持抱一点读书,写作的爱恋,不愿踩着记忆的苍苔,湿滑不前。

菜园小径,杂草夹道,两边树枝拱起绿色穹顶,光影筛落,绿色的游廊通往各自的园地。淡蓝的牵牛花,裁下天空的明蓝,不深不浅,以秋日的幽思,容留下我,从野草藤蔓的错落中跳脱出来。采三两朵,养于清水,花非花,我非我,彼此悦纳。

露从今夜白,只是一个契机。花之露,鸟儿一饮一啄之露,居高声自远的秋蝉之露;人间烟火,眉间心上,皆有挂足之露,书写每天灵动的大自然。那些词语的精灵,柔滑而微凉,吹弹可破。草木之心上的神,我又能领悟多少呢?走近我的露珠,分明也是我走失的露珠。

地头上的空心菜十分茂盛,疫情封不住自然的生机。春天移栽的蒲公英已连成片,一盘凉拌蒲公英,可以清心解毒。蹲下来,采摘着它的嫩叶,露水打湿了手背,蒲公英的叶汁染绿了指头。一叶一叶地慢慢采,一心一意,以亲吻大地的方式,缓慢温润地活。神奇的自在中,人仿佛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成了草丛和露珠闪烁其中的一份子。每个感官,毛孔都呼吸着自然之气,人就是露珠,露珠就是人的灯笼。想起朋友发的微信图片,九十多岁的公公婆婆围着一张小方桌摘豆芽。老太太顺口说了一个谜语“鸭子嘴,蛇子尾,不吃粮食光喝水”。一根豆芽在返老还童的眼眸,像有了生命的活物。临摹老人拈起嫩芽的手温和脉动,日子有点拾着过的心动,一襟甘露。

路上,一个少年在前方迈着剪刀步,双臂挓挲像扑翅的小鸟,十六七岁的模样。白衬衫收进藏蓝长裤,干干净净,很削瘦。不敢回头正视他的面容,只见他旁若无人地独自在飞,姿态戳的人心悲哀。为什么要在上班的人流中,在不得已的前倾,脚步的惯性里奔跑。他在挑战自我,挑战人群中漠然的异样的眼神,骄傲地走自己的路吗?暗自希望他是骄傲的,自豪的,独立的,喜悦的。只有这样,他才有一颗平常心,有一份美好的事业,等着他。一厢情愿地想象着他的笑容,孤寒中生出化露的感觉。

日与夜的临界,隔断出来的白露,莹光闪闪,以暴风雨的力量,击打着我们的形体。一场狂风,露珠在草丛起伏中奔跑,哭喊,跌落下来,像群星骤然落下。散碎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在被迫生存的地方。与之对视,那些失重的露珠,充满着生命的探询,疼惜,扼腕,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哪怕身体上的不适,也隐喻着露珠的提示。

一个简洁,优雅而从容的古典节气,万物的向导,也引导我们去理解一些不被理解的东西,物质深深遮蔽的,那些在匆匆忙忙中不曾觉察的部分。

农人告诉我,今年地里的满天星多一些。我忽然愣住了,他解释指玉米颗粒长的不满,花花的,一片有一片无的玉米。什么原因呢,有说地力不肥,有说跟天气有关,授粉有关。小的时候,听过这样的比喻,没太在意,也不懂。今天听来,那么新鲜唯美,觉得农人的比喻真是想落天外的好。不是吗?满天星,金黄的玉米粒像星星一样分布。三个字,白描出那种稀稀拉拉的视觉空间。星星的籽粒,饱含了农人对粮食深挚的喜爱,珍视。即使这份稀疏,歉收了几斤,亦升华为转忧为喜的平和。丰收的大喜悦里有对一切事物的热爱,充满对大地的感恩,悦纳着每一种精神上的赐予。手握一个不饱满的玉米,却不顾影自怜,而是置身于宇宙太空的联系中,不因贫薄,而成其为一幅悦目的星空图景。庄稼人的星空,一点不逊于诗人和梵高的星空。

这样的玉米,有的农人也叫花狗脸,充满了贴切的,熟极而流的日常烟火气。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家的小花狗就跟在身边摇尾巴吧。一个长不满的玉米,一下子有了小花狗撒娇弄痴的样子。口吻幽一默,倒像上天多赐了一个逗人开心的宠物,为繁重的劳作,平添几分趣味。那样的卡通形象,从农人的笑谈里脱口而出,他们的生存之道变得活泼而欢脱。露珠里有大地母亲的眼神,苍茫如大地,深邃如星空,就不会通往矛盾的边缘,分裂自己。可笑我,一发急,满脑门冒汗,像草叶顶着的露珠儿,从忙碌的肉体里长出来。我的河蚌之珠,悦纳生命之谜,在复杂个性的丰富繁荣中,亲吻镜像中的自己。一直透过的爱的光芒,发现一些朴素的语言,像自带光芒的露珠,意蕴无穷。

忍不住想弹拨一下儿子的吉他,他在大城市,吉他留在我的床头,轻轻地抚弄弦索,心顿时安静。吉他静飞尘,灰尘弹落的当儿,会发出它自己听到的声响,落在吉他上的灰也是音乐的粉,泠泠的音质,耕种着思念的空气。

值阴历八月十三日,降白露,自重的草叶在搬运大地上的水分子。母亲送来鲜灵的青菜,叶叶温润如玉,布满故乡的露水。上苍的万千宠爱,刹那明胸,似乎又把自己从黑暗的子宫推到一个广阔、陌生、光亮的世界。掬露在手,露珠里游出我的小鱼,需要置换清水和空气,换下的水可以用来浇灌的昙花。

胸中丘壑,有露珠遍地应答,聊以在人间,临渊或沉潜。茫茫宇宙中的白露,在循环往复的大自然中安顿下来,它是平实的,也是超越和飞翔的。

——低眉白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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