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作家赫尔曼 ·黑塞在《树林》中说:“树是神物,谁能同他们交谈,谁能倾听他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细嗅发散香味的文字,寻觅与一棵树的量子纠缠,百般繁管急弦错身而过。
人与一棵树是不同的,树简单,人复杂,树要静,人在动。人说过的话,走过的路要问是痛是苦。人总是透过迷雾看自己,而树只有天真,云里雾里都清楚什么最真实。人因爱而犯的错叫美丽错误,而树从不犯下错误。人要在动中求静,而树以静制动,所以人要受奔波劳碌苦,而树立地成了佛,慈柔为怀,身安即福地。人求生活于别处,高视物外而不自知。说了一大堆,以人的心思又怎能揣透一棵树呢?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以最好学那林栖者,与一棵树闻风坐相悦,俗虑尘怀,爽然顿释,结为清寂生涯的佳友吧。
麻衣草座上,诗僧灵澈如是云: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一语洞明世态人心挥洒的伪感觉,隐遁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戏仿。难怪那些摇过笔杆,权柄的手,向往着解甲归田,躬耕于陇亩,换作握锄柄的农人之手。华冠翠裘褪成了旧蓑衣,一杆垂钓世界的淡,并沉浸于无。混迹尘世,追名逐利还不够,还要琴棋书画诗酒茶,问候刹那的浮生。无疑,那个越活越小,越老越孤寒的自己,或许从隐逸之气,生命彼岸的吹息里,唤醒新的捞世界的勇气。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比一棵树更吸引人的眼球,更值得耗费大把的光阴。于是,树木抽枝爆芽的萌发,仅留得惊鸿一瞥;它的荫郁覆上绿窗,打开窗子,人却离去;一树蝉鸣待招于晨昏,只觉噪的慌,又关闭了那扇窗。不是故意忽略一棵树的存在,忽略的是对内心的关爱。终于天涯路断,又要义无反顾地停下来,放慢脚步,诉求的渴望如此强烈。曾经的那些位置并不肯留恋谁,只有窗前的那棵树,如同生命的原点,敞开无邪的怀抱,静静地向人招手:透过物质的渊薮,心灵要装得下原乡的气息,吃惊的能力。
叶落而知秋,一棵树的秋天来了。从浓的化不开的墨绿,到树影泛黄,每一天都可以数到落叶写给时光的诗笺。昨日刚落过一场冷雨,窗外的树已灿然金黄,若一树黄花,一点不逊于九月的金菊。阴郁的天空下,一袭炫黄之气晕染的绚烂已极,更显通体的温暖明亮。若花枝春满的秋树,有一种天地间有我的卓然。而一棵树怎么会像花儿那样,执象以求春再来,以颜色争胜风情?它只不过把自然中的每一场嬗变,都以静美之姿,安然之泰,霜染的风采,把醉酬西风罢了。
莫道都向尘中老,最是沧桑起风情!这还不足以让人惊叹,几场秋风的删删减减,一笔勾销了枝枝叶叶的密遮,一树风骨飒然,萧疏的犹让人心里一明:没有冬的删繁就简,就没有春的标新立异。无论春满花枝的绚烂,还是繁华落尽的平淡,一棵树都做的很彻底。一片叶子是孤单的,它吸取光,以光的色彩飘落,融入落叶的群体,如果枯萎可以抵达树的心灵隐泉,它是无悔的。每每捉笔于纸页上思量:唯愿我所学的词汇,堪比一树丰美多汁的树叶,形容出春夏的烂漫。秋冬不复一堆酸腐的黄花瘦损,而是果实般肉感的名词,坠弯了枝头。还有直奔行动而来的动词,锐利地划破空气,专摄初民的原始魂魄。
放眼远望,地平线上的树篱,勾起种种幻想。一棵树源自林子中的一份子,除了孤独,没有途径可走向自己。且作自歌自舞自徘徊,最终消失于绝对冰冷的黑暗之中,无意义地驶向荒蛮。
默想一棵树,就像闻到了外面的好天气。在它诠释的原始法则里,如回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平复身体和灵魂的异处,刹那阴阳的交错,因沟通而有一种相悦共赏的相惜。由衷的赞美一棵树的同时,自身也处在这溢美的言词里,漫羡而有所归依,顺遂自然,生命与自然永远有着某种殊途同归之道吧。有了共识的调整,内心平和而明澈,不再纠结于枝末,化自然之思想和神韵,把刹那明胸的闪灵与美,自爱成文采,刻进骨质的云纹,保留如许眉批,在生命的年轮。
在这个世上,不善于热闹场里的交游方式,自顾独坐,累月苦读,一度陷于“读书愈多,为道日损”的困惑,再续写小儿女情状的文章,着实令人自悲。
读了一点书,经了一些事,我却沉默起来,怕一提笔,圣哲们便会发笑。占据了智慧源头的他们,今朝的我无论怎样自将磨洗,人们都可以认得前朝的遗泽。写作成为献给自己的爱情,这爱情一度失去,又一度复活,甚至死了都爱着葵花宝典及物的覆盖性。绝望是一种奢华,每次从自身抽离,都会将一切重新抛入想象的小熔炉,淬炼出不可替代的异数,差异将自己从人群中识别出来。
手指染上了深深的墨渍,一旦爱的压抑,便陷入一种困境。此时,最好走进美丽的大自然,阳光浅浅的微笑里隐藏着温和,宁静和信任。云舒云卷,风摇草木,欣会于鸟啼花落。灵感若佛手之香淡然而来,不著一字,默然相契中打通了精神花园的路径,继续通往那份痴情。一种若有若无,类似属地或祖国的关系,就这样和它一直发展下去。
推开往昔,一盘滞重的浓墨重彩,然后精研一池心墨,白描出水的空濛,勾勒犹存心底的没骨山水,洇染一派云林静气。想的远了,便访到了中国的山水画卷,临摹得出残山剩水的意象,却无法夺得古人毫端萧疏淡远的逸致,河海吞日的气象。就像我们都热爱雪,只有鲁迅敢遣落入凡间的精灵于笔端,化作雨的精魂,一改往昔谢道韫咏雪的柔丽,而多了朔方的悲壮,雪亦有了斗士的意味。
乡路间有青草香,树叶苦涩的树脂味阵阵飘过,浓浓淡淡的物华体香随风约住,教人体惜着暗香亦偷换着苒苒流光。几只雀鸟跳着脚向一丛又一丛树枝里寻觅,别枝的扑翅声,惊起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荒凉。蝉声远,平生意,凭谁忆?
累了,倦了,闲了,不妨看看窗前的树吧!虽然挡住了李白的敬亭山,却带来王维山林的隐逸之气。站在这个下午的低处,把一个新词放进一首诗,移植一树时间的嫩枝放进文章,伴随大雪小雪的临近,看它挑起朵云轩上的明月,在如宣的大地上投下铁钩银划,蚕头燕尾,短撇长捺,行行复行行,皆有如谶的人生。
窗外的树,就是一位自然的歌者,风儿吹来,每一次都有鼓掌的心情,哪怕风儿造访别处去了,它也不会僵持在那里。只有凝视过它的眼睛才会懂得,简单如一棵树,每一天都有喜乐穿越。阳光透过来,千枝万叶在一面墙上排演着情景剧,不按程式,脱尽时风。鸟儿是最好的配音师,当它们划着弧线走穴时,风儿这位背景师会送来青草香,果实的甜香,还有蚯蚓松土的歌······一棵树的身影就这样剪辑着思绪,如一场微电影隐入尘烟,那一刻,无论唱戏的疯子,还是听戏傻子,心里丰盛。
平常处,邻居夹道里一棵梧桐树,已习惯把夹道当做它的领土和家乡。隔两三年,就被锯解一次,锯声横扫绿云。风里雨里,枝叶倒带似的钻出地面,纷纷回归了屋脊,反复宣告它的位置。在无限好奇的注目中,开出簇新的梧桐花,蒲扇似的桐叶,浓阴匝地。秋天,托起宝塔般的桐子,冬天的梧桐更像千手观音,翘起的指尖,孕育着桐花,和我参与其中的隐秘敬畏。树木有深的根,上穷碧落,下入黄泉。日光之下,如观斫琴记。
树木是人类的向导,体内充盈着平静,寂静就是音乐。草木春秋,人生一世,只有如此简淡,单纯的生命,才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意味。简淡不是粗疏,简淡是头顶天,脚踏地,看到的黑夜和白天一样多。粗疏流于轻浮,急促,烦躁。单纯是一种悠然的平和之气,后退一步的通透。在野的树经络分明,网似的撒在铺地的月光河,打捞天心月圆。多么像一位寒士,地偏心自远,一任斜月明寒树,常留真意散幽襟。
这是多么奇妙——在这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植物体内,竟然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生命。一棵平静如常的树,提供了虚拟的意象。或许只是个人的意识飞溅,而非它的明喻。理由无他,人的尽头是神的开始。
人,不止一次,朝一棵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