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两棵老柳,两搂多粗,树冠相偕,笼覆如盖。老柳树多大年岁了?上岁数的人只记得打小就编过柳条帽,柳笛儿在天真口唇中吹出快乐的调调。清明时节的门框上,它的嫩柳插遍。这一原生态地标,蔼然长者一样迎来送往,出出进进的人们。
乡村的日是安闲的,老柳树婆娑着一地静静的回忆,农家书屋座落于柳荫。一位老者,鼻梁上架着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着书籍。分门别类的书架上,卷了边角的,一页页抻平,压在青石条下;破损的,对齐了,在透明胶带下周正如初;哪一本书的凌乱,他都不能忽视,林林种种的书籍,好似三千粉黛。
书屋主人田叔,也是娱乐广场的负责人。晚上,人们尽兴而散,他关门落锁。清晨,晨露还在草叶上打滴溜,广场已打扫地干干净净,等候阳光淌出蜂蜜之地。
田叔是我的小学老师,好读书。上学那会儿,听他讲故事是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是他故事会里的小俘虏,恨不能生在故事堆里。一个个瞪大惊奇的眼睛,用肥皂泡的幻想,一遍遍涂抹他描绘的那个世界。学校里听不过瘾,故事迷就跟随到他家去,逗留着一边帮忙剥玉米皮,故事就一边随烟雾潜入心灵。入迷的当儿,肉嘟嘟的小虫子顺着脚面子爬进衣裤,一阵针刺的疼,伸手一摸,顿时,惹出一个小女孩惊慌失措的尖叫。被虫子咬醒的惊悚,似乎就是听故事的感觉,这段小插曲分节号一样,给紧张的故事凭添上节奏。
现在,那个被小虫子骇怕的心惊肉跳的小女孩,也敢把小虫放在掌心,欣赏它一拱一拱地爬呀爬。从怕到不怕,小虫子已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我也喜欢读书,书籍里真的生长着千年的书虫,咬透时光,点醒人生。
记忆犹新,坐在田叔自行车大梁上,去参加镇上的小学生朗读比赛。课文《一个粗瓷大碗》是赵一曼的故事,依旧记得读着,读着,小小心灵就暗涌出欲哭的颤音。唯一的一条通往镇上的公路,路边果园里的梨花烂漫到天上去了。田叔一只手掌把,另一只轻轻地搭在车把上,那是一只残损的手,像一块带着芒刺的仙人掌,我的目光不敢接近。田叔的车子骑得那么稳,那么从容,梨花雪片似的从枝丫上落下来,落下来,我饱饱地看了一路。
田叔是位民办教师,拖家带口不说,一个高度残废的大舅哥还赘脚。那点薪水不够和生活摔跤的,熬了二十多年,还是从孩子王的梦里被扔了出来。实在没指望了,只好种责任田,农闲做点小本生意。村里他的学生一抓一大把,却没等到为民办教师转正的那一年。人们一谈到时乖命蹇,他反而是豁然开朗的,这意味着人的无能为力。几次从他家门口过,正坐在葡萄架下,膝头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或古典或现代,漫游在另一个世外的春秋。书大多是租借的,一襟晚照万物慈,令人追慕。
古稀之年,村里建了农家书屋,托他一并照管娱乐广场。一份稳定的收入,再加上民办教师养老补贴,熬到高年,坐拥书城,有一间书屋偕老,对他来说也算个幸福的小港。到书屋借书,我时常拖拉着不还,读书人或许都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田叔从未催要过。自觉延迟的不好意思,年前盘点,慌慌地送去,田叔记下,又让我抱回一摞。一再交待:慢慢看,不慌的。我不看仔细,都对不住这份嘱咐。他似乎知道我试图在书山里钻洞。
村庄的夜是热闹的,路灯亮的,人像抱了电灯泡子。向条条公路涌来的村民,中了魔似的迷上了城里人的散步,好日子赋予人们过多的脂肪和力比多。广场东面是半米多高的百姓大戏台,下乡电影扯起幕布,人头攒动的盛况不再,招引的多是老年人。一人一个马扎,蒲扇慢慢摇,消受着从物质到精神的细福。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跳广场舞的来了,看热闹的相跟着也来了。一个全民大联欢的时代,人生的小意思处处有的活,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多好。人生的大戏台,乡下人追求通俗易懂,自己人演自己的戏最有看头。
音乐起,跳舞的站在位置上找感觉。早已过了发晕的初级拿捏,练过的场子不下上百次,动作起来还是有点僵,举手投足不是在行香,就是有点像提线木偶。比挺着胸,甩得啪啪响的城里人,风情就差劲些。是骨子里的卑怯,还是起步晚,不得而知。跳舞毕竟不是耪地除草,一张一弛,得有分寸。所幸,都不是奔着艺术感觉来的,扭捏些什么,夸张地张扬开来,集体汗出一份亲切地释放与通透,就是青春。
看跳舞的呢,场场不落,津津有味。散坐在健身器材旁边,一边照应着坐不住的孙男娣女,一边目光里的欣羡或挑剔抛来抛去。自己也许跳的更狗熊,却向身边的人,用鼻尖与下颌指指点点,风凉话从不怕闪了舌头。动嘴皮子的总显出内行的样子,天下事大抵如此吧。
凤凰传奇一曲“你是天边最美的云彩······”,大妈们统一粉红T恤,白色长裤,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舒手探脚。胳膊一伸,一片金的、银的、玉的镯子,在灯光里晃眼睛。手臂擎的不够自信的,脖子上也会甩着个金坠坠,多少K,自己心知肚明。伴着热辣滚烫的歌声,人人烂漫如云,渐入山水欢呼的佳境。
坐着的乡下老汉,兢兢业业,满脸的心虚,迎着风中的歌声,张着嘴微笑,笑的舌头也发了凉。一线晶亮的口涎断在胸前,倏然间,不知淹留在眼前,还是忽忽往事。平时,是不便多看人的,也没有人这么服服帖帖地被人从容地观瞧。借着灯光遮头盖脸,任你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走。天天有戏看,围观者用不着花钱,在礼法之内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这个时代的德政。
从前,几个女人一台戏,唾沫星子能筑起鸟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总挡不住用自己的心得,且添且抹地解读别家的经文。又极力恪守家丑不可外扬,自家事好涂脂抹粉,牙掉了咽到肚子里。议论别人一定入木三分,鞭譬表里,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凭几句捕风捉影的闲话,想见到婆媳,夫妇之间的风波火势,尽把人家的家底抖露个一干二净。现今,舞曲完了,三五个一扎堆,不再张家长李家短地抱怨与刺探,逗着头在讨论某个舞蹈动作,纠正的动作流动在肢体,春燕似地在垂柳里剪来剪去。一轮新月光辉流溢,禁锢多年的手脚,自由跳舞才是生活啊!原始热情欣逢盛世,掀起妇女解放的又一浪潮。
留恋着不走的,又涌进了娱乐室,打牌的,搓麻将的,下棋的,打乒乓球的,各据其位。乡下人就是喜欢扎堆,面对面,心窝对着心窝地说笑,插科打诨。人的气氛一浓,话题雀跃,俏皮话满屋里抖机灵,不小心中了“流言”,听在耳朵眼,也不必往心里去,打个哈哈克化过去,又是一片欢洽。一村犄角旮旯的事,在这个中转站里发酵,公布。比如谁的镯子是儿女孝敬的,谁偷偷自个儿买的,还得往子女脸上贴金。广场上年轻人跳交际舞,一位大婶偏说是交接舞,一位纠正说,那叫交谊舞,手拉手,肩并肩的,不正是促进友谊的交流吗?大婶偏说,你牵着我的手,我接着你的手,那不是交接么?总之,对一些事物不一定说的精确,都自以为说到点子上。没有太多墨水的想象力,除了为历史慨叹,国际纷争生气,就是由着性子编个天花乱坠。
身边人,耳边事,一抓一把原汁原味的生活,手中的牌一样,能看到手中去,也望进暖老温贫的心里去。虽说这种喜悦不会变成里脊肉,不能炸来不能吃。味无味处求吾乐,那是乡下的野菜,嘉禾可亲,地气淋淋,很对味。
人书俱已老,那年的梨花白的像雪,一心一意地降落,天地一白,听故事的日子,不再重来。
我与田叔的女儿柳同岁,一个胡同里玩大。田叔从不凶女儿,拉着长秧唤柳儿,亲切地像诵诗。父亲喊我的名字哏的像叫一个碗,一个盆,曾多么羡慕柳。四十多岁的柳走了,好长时间,我不敢去书屋了。胡同里遇着田婶,能避则避,她攥着我的手,泪眼汪汪。害怕碰触他俩望见女儿的目光。
胡同里,田叔拖擦地皮的步调越来越沉重。一咳嗽起来,整个胡同都跟着痉挛,然后心颤地抹去那个影子。他临走时交代妻子:广场要扫三遍,书屋的钥匙交还村里。
我这儿还留着梁衡、毕飞宇、刘恒、陈应松的书,舍不得归还书屋。摩挲着私相授受的礼物,亦有隔山打物的疼。似有所悟,材不材间过此生,方是妙到毫巅的读书至境吧。
狂风暴雨中,一棵老柳倾倒了,老支书恋旧,撑了支架,岌岌可危的样子。年轻的新支书伐掉了,那片地和村民的心,一时难适应村头的空。柳眉儿落了一地,莫名地像喟叹。
去书屋,书橱玻璃的深处,寂静的书里叠映着一间间的书房,于万暗中迸发强光,有个图书管理员,在不慌不忙地走远······田婶接管了农家书屋。
村前,还是两棵柳,一大一小,状如父子。小柳树生气勃勃,随老柳树牵风引浪,手摹心追着那密林般的阴凉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