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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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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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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珠

爸爸有一个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城市。

鲁米有一个喜欢又必须离开的地方——乡村。

暑假,鲁米悄悄央求爸爸,想回乡下奶奶家去。爸爸就向妈妈说情:让小米去吧,陪陪老人,找一点我童年的乐趣。

小米在一旁保证:每天坚持画画,读书。

禁不住爷俩的缠磨,妈妈无奈地说:老人家会过,舍不得开空调,小米去了不喂蚊子,也得热出一身痱子。

离老家越近,空气越清新,爸爸脸上的倦容渐渐舒展,一路上的绿水青山快速退后。知了恣意地叫着,再也没有排成课程表的补习班,白天和黑夜都是专属于自己的自由,想着这些,鲁米的心已飞越进那处乡间小院。

把鲁米揽进软乎乎的胸怀,叫着乖乖的是奶奶。一双粗糙的大手牵起鲁米的小手,上下打量,笑眯眯地喃喃自语:长高了,壮实了,大孙子!爷爷的经典台词,可想而知。

鲁米的到来,农家小院子沸腾了,影壁前的翠竹哗哗地招手,小狗欢欢摇着尾巴蹭着鲁米的腿脚,几只鸡下了蛋似的咯咯哒地奔走相告。

一进屋,爸爸就找遥控器,数落着:大热天,这空调不用不白安了?会过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奶奶小声嘟噜:不是会过,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了那个冷气。该热的时候人就得热。奶奶一向认自己的老理。

还犟呢,小米说你们晚上看电视还不开灯呢。爸爸怼的奶奶露出讪讪地笑。鲁米搞不懂,爸爸嘴上挂着爷爷奶奶的碎碎念,到了这儿,又生出诸多的不满。

爸爸工作忙,奶奶赶紧从小菜园摘了豆角、冬瓜、苋菜、毛豆,茄子等蔬菜,大兜小兜往后备箱里装。

爸爸有点不耐烦地说:小米不在,更不做饭了。

奶奶说:光吃外卖,费钱不说,有什么营养。咱家的菜一点没喷过农药,纯绿色蔬菜。

鲁米脑海里闪过一把把青菜在冰箱里由绿变黄,纷纷跳进垃圾筒的情境。幸好,奶奶眼不见心不疼。

鲁米一改不爱喝汤的习惯,喝了一大碗,是奶奶用苋菜豆扁熬的咸糊涂。爸爸小时候抱着粗瓷大碗喝糊涂,肚子鼓的像青蛙,奶奶的旧事里总跑出她长不大的儿子,鲁米在奶奶眼里像儿子如影随形的兄弟。鲁米的肚子没成小鼓,嗓子眼却不住地泛出饱嗝来。

小米喜欢跟奶奶睡,奶奶的床头桌放着一把鲜绿的艾蒿。奶奶喜欢用老办法驱赶蚊虫,艾蒿释放的气味经久不息,擅自闯入的蚊子如进了迷魂阵。枕着艾蒿的气息,奶奶的蒲扇摇啊摇,鲁米睡得分外香甜。

小雨沥沥啦啦,一阵一阵地落下,爷爷说跟知了尿水似的。

爷爷还说:六月天,孩子脸。乌云密布,远处,一个接着一个的闷雷,唤出一条条银环蛇,鲁米只好呆在家。翻出画笔,蝉嘶如雷贯耳,在纸上具化为一片升腾的蘑菇云,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罩下来,与天空,雨云鼎立在画纸上。

风雨欲来,燕子低低地贴地飞旋。大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时,燕子却飞得老高,几个黑点几乎扎到雨云里,小小的身躯飞腾着无畏的勇气,要对风雨雷电一探究竟似的。有的燕子停在电线,绳条上倾听风雨,站成风雨中的五线谱。大风吹的鸟窝随树冠飘摇,胆小的麻雀早早躲在屋檐下。

长长的胡同,大雨一来,门前就变成了一条积水河。村外有一条爸爸儿时洗澡戏耍的河,爷爷说早干了,填平修了路。胡同口的积水河,在鲁米眼里也是河。水面上飘着的柳叶像尖尖的小船,沉底的柳叶像安静的小鱼。雨点砸起一群群泡泡,游着游着破灭了,新的泡泡又摇头晃脑地跑出来,大大小小,你追我赶,像下课铃声里的学生。雨住了,挽起裤腿,鲁米在里面蹚来蹚去,没有一个小孩不爱玩水的。从前的那条河里爸爸爱玩鸭鸭凫,狗刨,那是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物证。

一弯金黄的月亮,在云波里穿行,月亮下的行人打起雨伞,这是乡间特有的气象奇观,也是鲁米的一幅画。

鲁米不喜欢走宽敞大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尾气扑鼻,搅黄了雨后清新的空气。

人行道里侧是绿化林带,石砖铺的小道,野草杂生。除了夜间捕知了龟的踏临,无人问津。树丛灌木的遮挡下,倒成了行人的公厕。一米宽的小路挤着伸出的灌木杂草,鲁米只好靠边走,实在没路,就踩着下边松软的泥土。当然,须步步小心,不然可能踩“雷”。松枝斜骑路面,鲁米就推开一些枝条,猫腰或侧身而过。松针坚硬,不敬畏加额,那亲密的接触也留下小小的刺痛。风干的松针铺在树下,踏上去柔软的像地毯。

穿越林带,对鲁米有点探险般的刺激。鲁米不熟悉林地,林地也不认识鲁米。期间,这儿来过无数人。到处横陈着人来过的遗迹。一些方便袋、一次性筷子、空酒瓶子等,半掩于草丛。一个树杈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衣服陈旧,像建筑工人穿的,原地不动地等待,以一件衣服的忠诚,虽然主人早已把它遗忘。林地东侧是新建的学校,住宅小区,可想这儿曾来过无数人。有的路段塌陷,方砖被大雨冲掉,无人修理养护的林间小路,只能破败下去。青苔却为林荫小路的砖石抹上绿色的缝隙。

林中有片空地,树木碗口粗,地面平整,光滑,不知曾有多少脚步逗留。鲁米目测着树与树的距离,拣选可扯起吊床的两棵树。爸爸的吊床闲置着,鲁米还没睡过吊床,想想就很心动那份悠哉乐哉。

一棵树的根部,全是细沙般的泥土,坟起的土堆虚掩着一个个小小的洞穴,蚂蚁们忙忙碌碌。这一大片都是蚂蚁的天下,简直像蚂蚁王国的城邦。爬上树的蚂蚁看到树枝上荡着一张网,蜘蛛在这里搭起它的吊床。

林带中间路段,有一株半人高的植物,叶子像辣椒叶,开着白色的五角星小花,花蕊娇黄。叶子下面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豆豆,蓝莓的样子,体积小了四五倍,多么像爸爸描述的小时候爱吃的黑豆豆。摘下一粒放到嘴里,的确如爸爸形容的滋味,甜甜的,微微有点酸。鲁米发现宝贝似的采了一大把,恨不得马上喊远在城市的爸爸来分享,他那来自田野的童年零嘴。

花儿草儿时不时绊住鲁米的脚步,淡蓝色的牵牛花总是让他多停留一会儿。牵牛花的颜色深浅不同,光照足的颜色深,蓝的发紫。淡蓝的多长在背阴的地方。突然,胳膊上一阵刺痒,看也不看,一巴掌拍过去,一个血珠,一个黑点赫然于手下。这儿的黑蚊子把初入林地的鲁米当成了来犯之敌,贪婪地趴在皮肤上,像啃唐僧肉,鲁米三次一掌毙命了。抓挠着胳膊,路边草叶上有密密麻麻的露水,手指蘸了一大滴,来清理血迹。露水擦在患处,在皮肤上凉丝丝地扩散开来,围猎的瘙痒减弱下来。鲁米赶紧又采了几滴涂上,清凉的感觉覆盖着刺痒。难道说露珠也有清热止痒的功效?鲁米挠着脑袋瓜猜想,看看胳膊上的鼓起的包,纽扣大小,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痒。

握着两朵娇黄的小花,一手握着黑豆豆,鲁米兴冲冲地走在村路上。有经过的大人侧目,两眼放光地看着黑豆豆问:小孩,在哪儿摘得?鲁米就遥遥地指向林地。

稀罕物,打药打的,许多植物都看不着了。大人摇头兴叹。

鲁米暗自得意,他们只能在记忆里保留一星黑豆豆的印象,通往黑豆豆棵的那条真实的路,只有自己摸得着。

回到家,鲁米发现胳膊上叮的包不见了,他惊喜地想马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一大发现。转而一想,又有些质疑了,科学家的实验成千上万次,一次毕竟证明不了什么呀。

防蚊虫叮咬的东西太多了,妈妈在家里准备了六神花露水,蛇胆花露水,宝宝金水,风油精等。花露水太香,碰鼻子的香精味,煞得皮肤滋滋啦啦地疼。风油精太油太冲,热辣辣地以毒攻毒,还熏眼睛,手指上些许残留,抓的食物上都有一股子精油气。

来到乡下,奶奶家自有许多土办法。一次,爷爷看见鲁米的额角挠的通红,吐了点吐沫,不由分说就抹上去。功效不得而知,鲁米只觉得吐沫星子影得慌。奶奶说爷爷不讲卫生,这样会长桃花癣的。她花盆里种了薄荷,葵葵香子。摘一片叶子,在叮咬的地方揉搓,挤出的绿汁,挥发着特有的气息,在皮肤上长出一小片湿润的苔藓。爷爷争辩他还有个好办法,剥大蒜里面最薄的那层皮贴上,既解毒又消炎。

透明的露珠无色无味,涂在皮肤上如同纯净的水,然后了无痕迹地风干,没有任何干扰刺激。而且不费一钱,遍地皆是。假如露珠真有防蚊虫叮咬的妙用,相比于那些方法,露珠一点副作用都没有,无疑是最灵妙的。鲁米揣着这个小心思,暂时不打算向爷爷奶奶公布了,他需要可靠的实验,把露珠弄个清楚明白,坐实了再说吧。

夜里,鲁米做了个梦,白天涂抹露水的地方慢慢汇聚成一滴露珠,鲁米感到自己钻进了露珠里,像趴在玻璃窗上的苍蝇,总也找不到飞出去的缝隙。

露珠说:我是有感应的,谁在哪里呼唤我,就随物赋形出现在谁身上。

鲁米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抵达我的心?

从亲吻你皮肤的那一刻,流向血液,开始了奇幻的旅行,一直通向心流,就化作了你的露珠。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鲁米耳边低语。

露珠滚动着拉长,变幻,弹跳着坠入光中,还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呢,鲁米一下子急醒了。玻璃窗上一轮明月,真像一颗大大的露珠。看着手臂,鲁米怔怔地回味:伤口是露珠流出的地方?

快八点了,鲁米才醒来,后悔自己梦游的太远,晚了与露珠的相约。

匆匆来到那片绿化带,青草上的露珠几乎都被阳光舔净了。鲁米浏览着那条路,只有那件无人认领的衣服守着林子的寂静。衣服倒像一个老朋友,远远地与鲁米打招呼。鲁米走过去,背后有个若有若无的影子,衣服上的气味为画出衣服的主人吧。不知它的主人在何处奔波。

小腿肚上疼了一下,一丛茂草,荫凉里还剩几颗米粒大小摇摇欲坠的露珠。忙用手指接了涂在叮咬处,皮肤有一刹那的微凉,却不是最初那般强烈,昨日微妙的感觉没有得到印证。难道太阳一晒,露珠的温度上升了,皮肤上的感觉就淡了。还是蚊子叮咬的时候,皮肤正灼热,露珠的清凉就放大了呢?自己皮肤的灵敏度出现问题了?心里装着各种不确定因素,鲁米决定明天继续他的考察,

鲁米边走边想,露珠一定是星星的孩子,古代有个数星星的孩子叫张衡,今天有个探究露珠的孩子就是我——鲁米。不到黄河心不死,实验不会轻易泡汤的。

林子的僻静处有一口井,没有盖上水泥板。鲁米好奇地趴在井沿上,井水里的自己,背上的青天,倒映在一颗亮汪汪露珠里。再多望一会儿,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人间了。

清晨,透过玻璃窗,霞光在西墙涂上桔红的暖色。奶奶屋里吊兰的叶尖上也挂着露珠,真是神奇,露珠戏剧化地从野外追踪到家里。鲁米迫不及待地向野外跑去。

夜间下过雨,今天的露水就特别盛大。路边的毛毛草,三叶草,张罗草,牛筋草上雨露均沾。任何草的生长之地,植物身上都漫溢着水分子的奇观。草叶上伏着露珠,像透明的蜗牛似动未动。草尖上挑着露珠,水晶灯一样明晃晃地闪眼睛。大大小小的露珠儿,透亮中闪着银光,月露依草白,白露这个名字美的更贴切。星星点点,细细密密的露珠,恍若宇宙探索里的银河系。草叶小心翼翼地托住露珠,凝视露珠的清澈之光,每一颗里都影着一个鲁米。微风恰如其分,在一丝一丝把鲁米扯向童话般的世界。

每天新生的露珠,洗去了植物身上的灰尘,就像清清爽爽的人,时常也要清空内在的垃圾。披挂满身露珠的青草地,是黑夜写给白天的信笺,天覆地载,字字珠玑,持守这样美丽的联系,直到地老天荒。

这片林地似乎熟悉了鲁米的气息,渐渐接纳着这个来访者。蚊子稀少来犯,鲁米又暗暗有所期待。不知不觉,胳膊一痒,手下现出一道红轮,鲁米采了一大滴露水,凉意冰着肌肤渗透,扩散,拔取了刺痒。最初的感觉又找回来了,露水真的止痒哎。皮肤并没有麻木,鲁米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露水为什么这么清凉?鲁米身上起了痱子,妈妈就给他抹痱子粉,抹完的鲁米就像从面缸里拉出来似的,浓妆艳抹的都不好意思出门了。奶奶有一罐雪,冬天的初雪,用小罐收集起来,埋在树下。来年夏天,谁起了痱子,倒出雪水,抹上几回,痱子就神奇地消失了。奶奶每年都为鲁米准备着。想到雪,鲁米身上犹自泛着凉意。雪水化到哪里去了?一定融化到地下,慢慢洇上来,爬上草叶,化身成露珠吧。要不,露水怎么凉飕飕的,冰雪和露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奇缘吧。

被露珠滋润着的心怀,看林子里的一切都看不过来,看不够,露珠让一切都带上被祝福的光线。露珠把鲁米的时间抻长了,林子把时间拖深了。进到里面,外面的时间就攻不进来。时间不再分割成豆腐块,就觉得时间是橡皮筋,可以翻出许多温润的花样:面条、精篓、小伞,瓦屋、水井,彩虹······一颗颗倏然而逝的露珠,像香草冰激凌,鲁米总想慢些分享它们。

回到家,鲁米跟爷爷要个瓶子,爷爷找了个酒瓶,一遍遍用清水洗,酒瓶子干净的像露珠一样透明。鲁米感动地想告诉爷爷一个秘密,那天,奶奶趁爷爷不在家,往爷爷酒瓶子里掺凉白开。奶奶的手指掩在唇上嘘声示意:别声张。鲁米懂奶奶的意思。每回老爸往家里打电话,奶奶就告爷爷的状,她老担心爷爷会变成街上挎篮子的爷爷。爷爷的健康重要,鲁米还是忍住了。不过,他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了爷爷,爷爷听了呵呵地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叫鲁米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收集露珠是缓慢的,一滴一滴地采集,赶在露珠消失之前。干热的天气,露珠就很少云集,鲁米就像找不到谷粒的鸟儿。露珠给人的感觉不是居住人间,它只是路过人间。不知是谁,又把这些透明的谷粒洒遍人间。

爷爷早就知道露珠的妙处了吗?还是从来没有在意过,鲁米不得而知。要不也送爷爷一些露珠,等哪天被蚊虫叮咬,就让爷爷试试。可爷爷总说人一老,肉不香了,皮糙肉厚的,蚊子都不偎了。那些无关痛痒的人,难道是蚊子吃剩下的一堆肉?

露水渐渐覆盖了瓶子底,收满一瓶要当做长远的事。做这件事本身鲁米就会有一种心里颤颤的,清清凉凉的感觉。他要喊爸爸妈妈停下匆忙的脚步,一齐蹲下来,好好触摸一下露珠,大自然里的美妙处方。

连着几天,鲁米玩游戏过了头,林子的草丛里一滴露珠也没有。挠着叮咬的包,草丛里传来虫子的吟唱,似乎要把它的音符涂抹在鲁米的伤处。几只小鸟跟着鲁米,从树枝上洒下清脆悦耳的叫声,那音色减去了一些疼痒。还有一树攀援的凌霄花,火焰般的色彩转移着鲁米的注意力。没有露珠的时候,这些有趣的事物在合力制造露珠的效果。一根从天而降的蛛丝,搭在鲁米面前,把一切捆扎起来。

鲁米见爷爷又站在影壁前指指点点,摸摸索索,并做出揉眼睛的样子。

仔细一看,爷爷用手指接住竹叶上的露珠,然后抹在眼睛上。爷爷告诉鲁米:老祖宗说的,竹叶上的露珠能清热明目。

鲁米一直以为爷爷对着几竿竹子,在揣摩他的书法呢。

鲁米想,露珠原来是不尽相同的,每一滴都是绝对唯一而无与匹敌的。难怪爷爷的眼睛一点也不浑浊,清清亮亮的有光有神。

爷爷说:露水是有时节的,暑去凉来,晨起白露生。

鲁米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呢?

立秋之后,九月里白露。开学了,那时,你到城里看露水去喽。鲁米怅然地握着手里的酒瓶子,爷爷不温不火的话语在耳畔萦绕。

多好的露珠啊,还能看得几清明?最后一句,鲁米不知是爷爷说的,还是老祖宗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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