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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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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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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线余事

胡同里的妮姑,不喜欢上学,愿意在家跟大人学做活。先给自己做了一双布鞋,因为出自自己之手,穿着那个美,挨家去谝。跑到我家,父亲刚从亲戚家吃酒回来,坐在八仙桌边醒酒。妮姑走上前,伸出脚,喜滋滋地问:大哥,看俺做的鞋好看不?父亲醉眼朦胧地低头往下瞧,一个饱嗝儿泛上来,下肚的酒菜一下还了席,酒肉穿鞋过。只觉脚面子一热,鞋子已面目全非,妮姑哪受得这待见,脸像霜打的紫茄子,比新鞋泥里踏还痛惜,哭着回了家。每提起,成为多年的笑谈。

从小,听奶奶就说道:一个女人做不好针线活,是要被人笑话的。第一次摸起针线,想缝一个游戏用的沙包。针线筐抱跟前,躲在奶奶的屋里,准备大显身手。布片好剪,剪几个,用几个,很茫然,不管那么多了,缝着看吧。针线并不那么听话,别来绕去,缝吧完一看,针脚长短不齐,皱皱巴巴,整的像死皮塌拉眼的老鼠。为什么别人的沙包那么漂亮周整,不甘心地拆掉重来。第二遍还真长了点精神,怎么看又像个小人国的小枕头。奶奶常说,一遍生,两遍熟,三遍出来当师傅。再拆吧,太想要一个鼓鼓溜溜的沙包啦。情急之下,一走神,针尖跟指尖来了个亲密接触,蚂蚁咬了一口似的,血珠儿一颗一颗冒出来。又不敢吭声,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找了个布条自己缠上了。

当那个沙包有模有样了,奶奶进屋来就夸:不错,咱芳儿也巧手巧脚巴的啦。这耐性,不愁做一手好针线了。一个女孩躲起来窸窸窣窣的微妙,针芒的刺痛,也许奶奶旱已知晓。她总说人现在吃点儿苦,将来才会有一份甜的嚼头。女孩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针挑线缀中,埋下了一点母性的根芽。

女孩玩沙包,就像男孩推铁环,打拉子一样疯。丑点的沙包给泼皮的男孩去玩,他们不怕硌痛挑剔的眼光。好事的婶婶大妈,挑个最周正的,左瞧瞧,右看看,出于技痒地赏评一番,谁家的女孩心灵手巧,从日日飞的沙包中开始扬名了。把沙包做的花团锦簇,隐含着女孩子无声的炫耀。

真的长大了,可以说一点针巧也拿不出手,总认为人各有志,意不在此。倒是看书看的,眼神还不如奶奶的好。几步开外,奶奶指着门框上的春联,大门口的出门见喜,问我可看的清,回答常令她惋惜,心疼。想不透那些比针脚大多了的文字,怎么把孙女的眼神都吃光了。她做了几十多年的针线,芝麻粒的针脚在眼前还是那么清清楚楚,疏密有致,一点儿也不走样。我知道,她不是在矜夸自己眼神清亮,如果眼睛是能活动的物件,她很愿意抠出来跟我换换的。

秋凉了,置换被服是为人妇的分内事。一向疏懒惯了,总推延到迫在眉睫,幸好,秋老虎还在发着余威,拆拆洗洗,尽可以赶制的从容些。

一日三餐如道统,雷打不动。晚上,做事清净些,一些琐事放在夜晚去做,有赚了时光的感觉。叠放在沙发上该套的被服,再也不能小觑,高傲地挤占客厅,控诉着一个主妇的失职。

哦,针线,日常中倍受冷落,想摸起来用,竟遍寻不见,小东西赌了气似的躲在暗处。平时,在抽屉的百宝箱翻找东西,似挂过几回子面。于是,在那些该丢弃的,还舍不得丢弃,或无暇丢弃的杂物里翻寻。边找边寻思,找一回不容易啊!除了套被,还得缝缝那个开线的购物包,还有一只破了很久,还张着嘴的袜子。这一时之需,针线变得无比重要起来。

众里寻它千百度,线团终于背着一根光秃秃的针露面了。灰头土脸的,像个土拨鼠,说白不白,说黑又有点儿玷污了白线的身份。殊不知让空气抚摸了多少天,尘埃渗透了多少遍,再晚发掘几天,恐怕也成了鼠牙批判的对象。拔下针,就着灯影看,也不怎么亮实,拈起来还有些拉手,敢情七八月的潮气养出了锈。

从小耳熏目染来的,做针线活的小技艺,派上了用场。

首先,针放在地上,踩在脚底下碾上一会儿。磨蹭的脚脖子酸了,额头冒了汗,针发了热,那些小锈牙也磨光了。纫上线,针在湿漉漉的手心里像膏了油,捏着费劲。看来,老辈人讲的话不无道理,握麻雀的手肯出汗,小时候抓过的那些麻雀真来显灵了,针滑溜溜的,抱怨手指头太粗。

一针扎进被子里,竟像火车钻进了隧道,总也露不出那个尖尖的脑袋,忙用手指去顶,才发觉不得劲,坏了,没戴顶针。顶针是不打算戴了,屋子里翻个底朝天,和它类似的戒指也不会蹦出一个。只有十指并用,像逮一个跳蚤似的,连掐带捏,赶着别针。不透索了,时不时自抹油似的在发丛里杠杠针,没白瞎一头的汗。差不多一只蚂蚁在我家院子里遛了一圈儿的功夫,线终于歪歪扭扭地从被子的这头,拱到了那一头。

无奈,巧妇也难为无顶针之针线。手指头生疼,针先把我扎泄了气。今晚,是不打算与一床被子较劲了。

夜已深,秋虫唱起乡村音乐。那些从未谋面的虫子,不停地唱,融入合唱的海洋。躺在温暖的被子上,似睡非睡,想起奶奶的笸箩筐,母亲的针线盒,她们是多么有心,从不像我临时抱佛脚。梦里的针线靠拢来,飞针走线,撒下密密麻麻的针脚,耙梳着一丛丛青丝白发。

奶奶笑吟吟地端着笸箩筐走来,老旧的针线筐棕黑发亮,布满时光的手泽。柳条的纹路,严丝合缝,里面躺着个心形的针插,针鼻带着一段线尾巴。布头散碎,黑白青是主色,还有打好的盘扣。

奶奶问:找啥?我说顶针。她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想从中指上抹下来,顶针已紧紧地箍在手上了。只要谁需要,奶奶总不由自主地去抹那个顶针,使劲抹也不下来,顶针像长在指头上。

奶奶的小脚变形的像个肉粽,每次剪膙子,总是不敢看,不敢看,还是撞见了。她的手指,顶针箍出一道沟,牙牙葫芦的手指,像她的小脚一样刺眼。奶奶没戴过耳环,戒指,一枚顶针是身上唯一佩戴的饰物,长成手指的一部分。奶奶的针线活全村里出了名,月白色的上衣,斜襟上的针脚就像蚂蚱的小眼睛,似隐还现。

奶奶的眼神好,在太阳地里自己纫上线,九十多岁了,还能为穷孙套上小棉袄,小棉裤。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家伙们穿着自己套的衣裤,微神似的自言自语着:棉花套的棉衣才暖和,养人啊!她的针线保养了四世同堂。她自己的衣着,从上到下,都是一针一线缝制的。带斜襟的褂子,钉着自己打的疙瘩扣,鞋子做成尖头,高帮,小船似的黑布鞋。自己装老的衣裤都缝制齐整,包袱包好,放在床头柜上,像个回娘家的行李卷。

针尖尖上站的稳,不怕生活坐蜡台。奶奶的公公,我的曾祖父嗜酒,腿上生了酒虱。奶奶一低头半天,用针尖一条一条地挑。老辈之年,奶奶从不倚老卖老,为家人把凉水烧开,也是幸福的。自己的脚能挪动一寸,就不需要人来搀扶。手里只要还拈的动一根针,就不会袖起手来。

我的姑奶奶,就是奶奶的小姑子,人送大号董(懂)姑。因为城里乡下的事儿,没有她不懂一点儿的,后来不知跟她哪个孙子学了几个英语单词,一下又懂到外国去了。

“小巴狗头里走,来到娘家大门口,嫂子的腚猛一扭。嫂子嫂子你别扭,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酒,看看咱娘俺就走。”从我记事起,姑奶奶就带着这几句顺口溜而来。奶奶的屁股从没扭过,倒是姑奶奶常扭着五短身材,来了就不兴走。爷爷最疼他的老妹了,好酒好菜招待着。走了没几天,爷爷就念叨:老董该来了。

姑奶奶来我家走亲戚,除了显摆嘴皮子上的功夫,就是向奶奶诉苦。针线拙,被媳妇取笑,儿媳不孝顺,喊家里的小狗狗奶奶,不由地羡慕奶奶在儿女面前的威望。母亲私下里说,谁让她是个在家蹲不住,嘴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呢。

“走到娘家转一遭,喝口凉水也上膘。”话一进姑奶奶的嘴,总是合辙押韵,跟说书一样一套一套的。上身肥颤颤的姑奶奶,小脚锥着地,像个陀螺,隔三差五,又转到娘家门上来。

爷爷去世后,姑奶奶就对父亲说:小丁,你是我抱大的,我给你起的小名才钉住了。父亲说:姑娘亲,姑娘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姑奶奶来了,我家的小狗一声不吭,摇着尾巴迎上去。父亲继续发扬祖父的传统,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一条饼干,一包桃酥,或者两手空空,一门亲戚总也走不断。

母亲说她是个嘴呱呱子,蚤子都能夸出双眼皮来,成天走东串西,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自己不自立,怎么在儿孙前立起自个儿。吃饭时,我给奶奶夹菜,也给姑奶奶叼一筷子,她不仅夸我懂事,还会夸出些别的什么来。姑奶奶喜滋滋地扭着水桶腰,抹拉着嘴巴,指间燃起一支香烟,那样恋着娘家,这儿还有人痴痴地听她的摆话。大多农村老太太头发茅草一样稀疏干枯,一髻堕于脑后。姑奶奶梳着偏分的齐耳短发,油光水滑,穿着打扮像个城里的老太太,身上自带的某种优越,似乎比做针线更吃得开。姑姥爷是铁路工人。

没人推算的出老一辈人,撒出的针脚能丈量地球几圈,针脚穷追见风长得孩子们,一地孩子都穿着针挑线缀的衣服。针和农耕时代的人们,跟家院里的鸡狗猪,牛羊驴共享同一的生活节律,在漫长而古远的回忆里,线头断了又接上。

奶奶说,她的儿子忒能作,爬高上低,棉裤扯得像裙子,只好用麻线去缝。物力维艰的年代啊!粗针大线里跑马,草裙飞舞的男孩,已成了不苟言笑的父亲。奶奶也已驾鹤西去,父亲入土,一切如黑白影片的几个闪回。他们从针鼻里穿过,渐行渐远,底片上一只无形的大象。

一根针能走多远?日子匆匆地走在它的前面,杂务纷绪也会将它遮蔽。拐弯处,日子还会从针鼻里穿过,在属于它的时光面料上留下痕迹。

母亲从外面垃圾堆里捡到一块绿色的帆布,说:搁在过去,真是一块做鞋垫的好料子,现在没用了。

没用了,还是出于习惯捡回来。谁还有耐心去绣一双鞋垫啊。即使那台小蜜蜂牌的缝纫机还在,轧一双鞋垫,也锈的转不动了。我们的脚习惯了机器流水线上的鞋垫,厚的薄的,绣花的印字的,什么富贵吉祥,发财如意,岁岁平安,再也找不到一双祝福爱情的鞋垫。刺心为墨的年月,一个女孩如何倾诉青春嫣红的心事,她想啊想啊,拿起针线绣岀比翼鸟,并蒂莲,喜鹊登枝的华美措辞。愿心贴着她的娃娃亲,一位飞行员的脚底板,一针一线地描画,暖流涌到心窝。然而,在预言实现的边缘,世界犹豫了一会儿,却朝向背反的方向去了。

无尽的因果网,精雕细琢,一丝不苟,心思极度凝注,逐渐出离于凡俗和琐碎。慢功细活,曲尽了诸事百物之微,隐隐听见喑哑的弦外之音。

劳动纯洁而寂静,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一根针似乎成了安静的代言,巨大的安静,保留了金石之声。在最安静的时光,一根针的身影蹦出来。针的空间实在太小了,现代家庭里几乎难觅它的影子。缝缝补补的时代一去不返,被子不用套,现成的丝绵,羽绒,太空被,套上被罩,拉链一拉完事。楼上暖气如春,被子也派不上用场了。

乡下的农家,针还有立足之地。婆婆的屋里,一个很有年代感的针插,立着几根银针,锃明瓦亮。针插用花布头缝制,像个老鸹枕头,红底碎白花,明线处锁了黑边,针脚密实,匀称,自带黑里俏。里面填充了她的头发,麸皮,干燥又有油性,养在上面的针永远不会长出小锈牙。比我的年龄都大,遍布鹅卵石的光滑。上年纪的人,无论怎么搬家,也落不下自己的针线,永远觉得针是重要的,有用武之地。说不定某个晚辈就来到跟前借根针用用。想当年,针不离身,随手别在衣襟上,或者不碍事的袖子上,转身去忙活要紧的活计。一根针成为农村妇女的标配,仿佛随时去缝补一些破绽。它不同于时装上的胸针,那年头不兴奢侈的装饰品。

一处院落,别看鸡狗猫成天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却不比一根针来的贴身。

儿子的鞋子有点残破,骑车不小心磕下的。我拿出婆婆的针线,研究怎样补救,补丁不显突兀。纫上配色的线,按心里的设计一针一针地缝,针线穿越连缀,破处呈现不同的形状,针法随之辗转腾挪,把绽开的布毛收纳,致密地勾勒。补出的疤像树上结的树瘤,相同的底色,整体的视觉还算自然。

想起母亲给我们补鞋的情景。烧火做饭时,灶膛里烧红火钩,唤我过去,脱掉挣裂的塑料凉鞋。迅疾地用火钩一烙,冒出一股蓝烟,母亲趁热用手紧紧摁压,裂口彼此粘合。一定有些烫手吧!脚落进凉鞋,尚有余温。

特殊的地方,为了结实,也为了美观,母亲剪一块颜色相近的塑料,烤热锯条,创可贴一样把断处焊接。难怪母亲常给我和妹妹买颜色差不多的凉鞋,它们都是备胎。

母亲总像是无所不能的,一家人的鞋子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一层又一层的千层底子,白棉布净白,一个针脚排着一个针脚,有着平凡而日常的方向。麦色的麻线,嗞啦嗞拉响,手腕抬起落下,力道收放,牵牵扯扯,一串串的针脚经文似的砌出来。每一针脚都是个一,一一相连,一一相映,一心一意扎进朴素命运里。日复一日,一生一世,针线连缀的永恒,细水长流。

母亲走在祖母的针脚里,女儿又落在母亲的针窝里。扎实而温馨的劳动,从心里延伸出一条春天的路,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韧长的联系。游子沿着针脚的古朴沉稳,寻到故乡的母亲。针线是不识字母亲的笔墨,针脚不偏不倚地格式里,万千叮咛,做人的道理,凹凸起伏。鞋子轻快,抱着脚,不跑偏路,走在风天雨地,日月山川里。

拈起那根古老的银针,眼神一下变得平和专注,气定神闲中有着正在过日子的实感。远离日常生活的针线,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带着从前慢向我的视域接近,游走在一些具体而细微的事件,镌刻的空茫人生有理可依。一根千百年前的针,接续起女性地母般的无怨无悔。我们终将容颜老去,很快地不复存在,在人类绵延的皮绳上,一份力量,一份深情,一点勇气,同频共振,时时刻刻,地球就不会停止转动。

一滴泪的感光中,针尖上站立的群像,像远祖拿起骨针的侧影。深阔的时光洪流里,安之若素,归于一。

科技在突飞猛进,许多事物在消逝,在没落。那些事物无疑是落后的,它们却散发出日磨月蹉的光芒。我们想要的领悟,持续不断的民间定力,行行复行行的重复,润物无声,诞下的光阴静好鲜活。

物换星移,一根针还能走多远?未来的游子在古诗里,触摸慈母手中线的画面,如同虚构。我们被针线缠绕的人生比针线更容易速朽,这是一个无法被一根针叫停的时代,就拥有一个被一根针叫停的夜晚,像进入一间旅馆。

曾经以为琐碎的日常像蚤子,蚕食生命的青枝绿叶,造就了精神的苍白。现在看来,日常像冬日的枯树,朴素而至简的细枝末节,无一多余。岁月神偷,撕裂生命的衣裳,希望的无形之手,宜用针线不停地补缀。

吃透人间的白米饭,萝卜白菜腌黄瓜,以笔走针,时光穿线,剪接疏枝斜影,针尖上的蜜,何尝不是,梦交给的美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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