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雪,通体白光。开始,残苇飞白,落絮轻沾扑绣帘,继而,风的唿哨里银蛇狂舞。声势浩大的蝴蝶阵,扑面而来,过眼滔滔雪共雾。碰鼻子的蝴蝶,掸不掉的蝴蝶,天王盖地虎般匪气十足的蝴蝶,痛痛快快地埋着大地。
漫天风雪,一个人若是快乐的,雪花就是快乐的,无数快乐围绕,人简直飘浮起来。心里不爽,雪花就像冰凉箭矢,生疼地刺过来。浮世,怎么会辜负雪花的疗养呢。
雪在策划回归浪漫的镜头,默片里的人们不同于往日。都是慢慢走着的雪孩子,小心翼翼,对道路充满如履薄冰的敬畏。雪沙沙地耳语:慢一点,请跟我来······
一样的白了头发眉毛,一样脚底下滑着试探,一样低于尘埃的眼神,童心欢跃,看着谁都想笑。心中无数次伸出触手来,用近于一只鸟,一朵花儿的心情,与相遇的人遥遥相扶,不再羞怯。
一个人一身白,走在漫天雪花中,若不是背了黑色双肩包,真以为雪人活了。做一个雪孩子多好!天线宝宝似的唱起童谣“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见了面,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原来,上苍可以这样多情地播弄人间,原驰蜡象,绊住提速的日子。铺开澄心堂纸,无边落木纷纷入画。高楼斩削,立影存照。
此情此景,感觉大赦天下。时针也在表盘上逗留,闪出一个“晚一点儿,也不要紧”的慈念。步行如蚁,牵出寂寞的小蜗牛,慢慢走,慢慢摇。
大街小巷涌出许多雪孩子,奔走相告,来发动一场美丽的战争——打雪仗。一个个攒聚了笑声和调皮的雪球,热山芋般迅疾地投掷,中弹人身上开了花,脖颈倏地凉到,兴奋地一哆嗦。哈着热气,搓着通红的小手,追逐,嬉闹,心开张着。
“啪唧”一声,摔个仰八叉,就地在雪里打个滚子,滚动的身体撒着欢儿,放松了名缰利锁。即兴放倒自己,是自虐,也是解放,疲惫甩掉了,一身冰羽好飞翔。
汽车不再飞奔,在模仿甲壳虫,慢慢地爬。车灯蒙在雪里,像一只小松鼠躲在树洞,不敢乱闪路人的眼睛。汽车马达不在嚣叫,一路铜铃老马车的清越。汽车披着厚厚的雪披,暗自以为司机不是个懒人,一定舍不得把雪扫落,雪塑的车子像丢失的玩具,喜欢的不得了。雪裹起来的感觉真像一只蚕宝宝,再也不用跟时间赛跑。司机熄了心急的邪火,南极胖企鹅一般哼着“只有我最摇摆”,蜗行在雪绒毯上。
大雪过后,草木人间都化了妆,充了一回电。雪色的烟花,为钟爱的大地披上洁白的婚纱,诞下一个个人可爱的雪孩子。
雪孩子,是满大街喊着的,一个永远令人动容的乳名。雪孩子的心里,盛放着一个小小的天堂,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记着雪孩子亲亲的乳名,就可找到回家的路。
一页页素笺,词语零度,塑个雪人般的自我,注满新生的能量。再也不会被暗物质占有或堵死,每个人都可以推倒重来,仗剑天涯,天马行空。
玉兰树执笔写进云天, 冰心蜡梅,禽窥素艳……
二
冬之尾,雪狐赶着黑夜的乌鸦,身影窜遍大地。熄灯时,每一处房屋都变成雪帐,帐子里做起梦,抓着雪中飞狐,就像捉到了浮云。
雪霁初晴,一夜之间,雪的王师攻城掠地,遍扎它的旌旗营帐,大雪捎回了时空的飞地。
推开心中事,合上手中书,心里比急于遛弯的小狗,还迫不及待。开门的一刹那,箭一般地冲出去,一路撒野肆疯,再也没有比踏雪更美妙的事了。
天地一片苍茫,雪遮蔽着各种物象,清空了芜杂荒秽,留一片空地,疏朗,简洁。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都是雪的请柬。雪落脚于梅树,拓印梅的形状和纹案,梅以静聆神恩的姿态,散发出幽香,自信地说出爱愿。雪影写梅无墨痕,有梅无雪不精神,雪应是梅的飞地。
一朵雪花有过多么曲折的经历,不远千万里来到人间,才能自豪地吐露圣洁的爱恋。那份艰辛若有另一种时光单位,肯定不亚于一个农妇种植的棉花吐絮。光阴里的另类故事,我们是多么幸运的采风者,唯雪不可辜负。若视若惘闻,雪化成水,流成泥,真是怜雪一去风骚尽,怀抱千秋谁共开?
雪村炊烟,像乡间老学究如椽的大笔,悠然地泼墨一幅小品。风烟散出无尽的空白,天地浑然,一派清迈。在野的杨树林,像披着洁白头巾的修女,捧着弥撒书,深情地诵读。鸟雀飞起飞落,破开喉咙,加入唱诗班,歌唱空气的清新。
雪映着大红的春联,鞭炮礼花碎在雪上,点胭脂般喜气盈盈。
同样是向阳的屋面,怎么融化的不一样呢?太阳的暖也嫌贫爱富不成?右边的院落,只化了一个小小的屋角,里面住着一个空巢老人,铁锅冷灶,他的炉火多么微弱。后面那家,儿女在外地打工,锁上门奔了孩子过年去了,恐怕他家的先人也不愿呆在里面过年吧!隔着几处屋顶,又高又气派的空房子,青瓦勾勒着起伏的雪线。全家搬到城里去了,成了跨进中产阶层的乡下人。这些农业生活的精神后方,缺少了人的体温,烟火的赏光,屋顶的雪一点儿也没化似的。猜到了,热闹担了火炉,赶往热气腾腾的房间,一座房子里人气冷清,太阳也是无奈的。
青瓦台上的素笺,阳光邮差在回收,雪的情书总是限时专送。向阳屋面的雪融的快些,化成地图的形状。伴随地温的回暖,阳光舔出瓦苔,还有几捧雪,小岛孤悬。
不出几日,万物显露峥嵘,雪像在押的囚犯,低伏地缩在阴凉角落。满街的旧事旧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在雪的清明中走一遭,熟稔而陌生。
雪花都到哪儿去了?以露珠的明亮,与非性灵的力量抗争过,回到山林,古原,春天回黄转绿的青草尖上,张灯结彩。
蒸腾的雨云,等在下一个冬季,晶玉在怀地转身。
三
立春,下起新年的第一场雪。也许天黑,雪似有若无。雪亮的车灯里雪花筛落,清晰似飞蛾,雪又是明天的头条。
清晨,一片冰天雪地。下夜班,想着放下背包去赏雪。坐上公交车,晃悠的脑子有些犯困,还是敦促自己,恐怕是最后一场雪了,一定去踏雪。那清晨的雪景,如新鲜的奶油蛋糕,须赶紧享用天公的美意。
一些树杈上还托着雪,树枝上就不见。立春了,气温暖在那里,春雪真如俗语所言,跑的比狗还快。
马路上全是雪泥,车轮驰过,泥点溅湿车身。车辆在雪泥中行进,放慢速度,不同颜色的汽车,顶着白白的雪。雪泥有种乡村土路的泥泞,陷脚的泥泞,车轮如蘸糖球。城市的雪泥下有硬化的路面,车辆碾过,匆匆洗了个泥水澡。
河边,甬道的台阶,一阶一阶,平展如刀切。白纸的路,一个脚印也没有。踩上去,印下一行自己的脚印。第一个来踏雪的人,有点小欣喜。在整洁的雪面上,踏上人迹,简直有种破坏,又有点不落忍。因此,走的小心翼翼,格外留心。
路边有一行足迹,梅花状的蹄子印,拳头大小。遛宠物的,按说还得伴一行人的脚印。那是什么动物呢?河道里藏身。流浪猫的蹄印太小,粗壮的腿脚,可以想见一只金毛犬样的大型动物。上一次的大雪中也留下这样的蹄印,看来也是这河边的一位居民,兴致高昂,踏雪总比人起的早。
河两岸,白雪的底板,草木不在芜杂,显得洁净疏朗。伸出雪丛的枯草,叶子白净。苍郁的塔松,显出翠色。
河水哗哗,脚下的雪咯吱有声,鸟儿在鸣叫,踏雪之声在唱和。鞋子后跟高,踩下的雪声细碎,陡增踏雪而歌,踏雪而舞的曼妙。
上次是平底鞋,印出周正的脚印,花纹凹凸有致,像留下一双双鞋垫。踩雪的声音一气呵成,咯嘣,咯嘣嘣,嘣声里脚下伴随微微的炸裂感,犹如踩了个小响炮的感觉。
脚下的咯吱声,远远地惊起三五只悠游的野鸭,它们拍翅往前飞一段,落下来再游。这是我平常见到的鸭子吗?个头有些肥壮,几日不见,竟然不能用小来形容。脚步继续往前,它们听觉如此灵敏,扑棱棱又惊起,一而再,再而三。
河里的水禽多于往日,它们也像我一样有一颗好奇的心吧。雀跃地跑出来,欣赏这天地一白。水中游的,简单的常识中都叫水鸭。阳光打在水鸭头上,闪着缎子似的蓝绿,传闻叫青头鸭,它们顺水游去,不见踪影。一条城中的小河,给它们湿地的生态,更是城市的一叶肺。
站在桥上,三只水鸭从桥洞游出来。河水已浑浊,平常河水清澈见底,窄处一米多宽,发源于两眼清泉,活水由南向北,渊渊长流。当沿途雨水雪水注入,就不再是银亮的清溪。
它们不惧桥上的动静,停下来,像演一幕草台剧:一只肥点的落在后面,斜着身子发呆。两只靠前的也停下来,频频回头张望,等着后面的赶上,后面的就是一动不动,像三口之家一日游。鸭爸爸领着小鸭在前,后面的鸭妈妈怎么了?女神似地赌气,我耐心地等着下面的剧情。
前面的转身游出几步,好像不理会鸭妈妈了。终还是不放心,停下来,扭颈向母鸭。它们在哗哗的水声里交流着什么,母鸭终于转身赶上来。一家三口又一前一后,不离左右,顺流而下,欢欢喜喜回家过年吧。没什么想不开的,大过年的,两岸的雪景多美啊,看不够的我,释然一笑。
下午再探,春雪消融的真快,清晨的雪泥洒扫了路面,渐干的大路上,留下融雪剂的白印子。
换上平底鞋去河边,相比大路上仓促的雪,河岸有植物托底,雪的保鲜期略久。一些雪景要赶紧的看在眼里,相册里。
甬道被辛勤的环卫工扫过,只剩下干净的方砖。有雪的地方踏上去沙沙的,像踩酥软的细沙。阳光一照,雪也柔软了。背阴处,雪的咯嘣脆响依旧,我的脚贪恋着小爆竹,一路炸开。
树涂了一米多高的白灰,雪一堆堆埋向树根,雪与灰白,构成一朵朵倒长的白蘑菇,雪描过的树枝湿漉漉地黑。
有的树枝如墨画,有的紫红,有的浅黄青绿。枝条上的芽苞似麦粒,高粱粒,青红豆,小桑葚,米饭似的挤了来。这些不知名的树与灌木,会开什么花,长什么叶,结什么果,谁先开花,谁后长叶,灯谜一样。
四
前几日,看着河水粼粼,听散步的大人对孩子讲:七九河冻开。雨水节气料峭一场大雪,一掌厚的雪,一下又倒回寒冬去。也许,不动声色的万物向春天过渡,必从雪的茧壳再次穿越。
太阳在云丛里时隐时现,气温,地温早已升上来,一触到阳光的舌尖,雪在化。从楼檐上雪水敲着窗,划过一线银亮。
漫天的云,满地的雪,试比白,这回云输了。犹记寒冬,雪后初霁,天空明兰,白云都落向了大地。地上的雪融化的慢,冰河上一个小雪人,好几天,留恋着不肯返回天空。一览无遗的青天,月牙儿大白天在高楼的一角歪歪着,眉眼盈盈。
看春雪必赶早,玉树琼枝不等人。塔松针叶茂密,捧着雪,像挂满礼物的圣诞树。覆着雪的万年青,绿叶微露尖尖角。红灯笼顶着雪,红与白,素艳交辉。揣了一个大馒头,掰开揉碎,撒在河岸的坐椅上,有鸟窝的树下,多放一些。一切都礼物般呈现出来,雪景投喂我一张张照片。
以一个乡下人对农事的了解,这场雨水中的大雪不会对庄稼有妨害,还能为农人省下一场小麦的越冬水。不负一点阴影,玩赏雪景才放浪形骸。
河对岸的戏班,咿咿呀呀唱起来。响板伴着胡琴,几个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阳春白雪,吹拉弹唱,西皮流水。
看雪归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用小铲车玩雪。见了我,起身就喊:奶奶好。喊我一个立愣,孩子的眼睛真是雪亮。
宅楼里的大孩子们,雪千呼万唤也没有出来。我走进楼道,眼前一片幽暗,有点儿雪盲。
从少年到白头,日记里的雪,白雪对浮云的歌唱,一辈子,看不够,写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