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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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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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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

离开家,距离会告诉你,什么总在不远地方根桩一样拴着你。村庄,土地,母亲从莽莽大地而来,构成生命华丽的现在时。母亲不在,你的村庄余下的多是过去时。

 一

电话响了,小妹说:恁娘要告你特大新闻。离家后,母亲随时随地会连接起村庄的现在时。她问:你猜咱胡同里谁走了,你想不到。几十米长的胡同,十几户人家,有什么神秘的,大不了一家家猜去。母亲轻轻地提示:一个香,跟我挺合得来。母亲曾说咱胡同有庆香,桂香,爱香,菊香,兰香······简直一胡同的香。眼前一划拉,一语中的,胡同里飘散的那缕香。

桂香婶现身胡同那头,日久天长,阳光几乎照不见老年丧女的悲戚,俗常就好。她看你的眼神影着女儿,不迎头碰面,便不去扰已平静的心——竟成永别。

母亲也叫香,比桂香婶小一岁,正向八十岁的坡攀爬。想想母亲离她那么近,一种恐惧也在迫近。

母亲商量,她想贩点菜花卖,一斤能挣一块钱。你坚决反对,七十多的人啦,又不真缺钱花,自家的菜贵贱处理掉就行了。风吹日晒的路边,路人脚步匆匆,堆在地上的菜发蔫发愁,哪有在家踏实舒坦啊。

母亲回:可好卖了,人们好说话,一角两角的都不让找钱,说恁大年纪不容易。路人面前低眉卖惨,你心里更不落忍。

母亲好热闹,儿女一作鸟兽散,就闲得慌。给她分析利弊,为什么家里的一亩四分地,只留巴掌大的菜地,一季一季的菜,一茬茬除不尽的草,就是怕她累着。

说来说去,母亲点了头。真有那个心,她又哪来那份力气。脑梗之后,人一下老了十岁的样子。一会儿举起中风的右手,又说木麻不觉。整天忙这忙那,就是没耐心多揉揉,锻炼一下右半边身子。握力器,健身球,按摩器成了摆设。元气大伤之后,那个生命强旺的母亲,越来越像棵藤,从身体到精神都需要棍子支撑。

前几日,你肠胃不好大吐,母亲从视频一眼看到上唇的水泡,今天又问泡还没消呢。水泡已贴下去,干疤了,母亲的眼尖。除了母亲,这世上谁也不会关注你细微的变化。

大吐那天,喝口水也吐,心情昏天惨地,从来没有过的难受。想起母亲的呕吐,那时多没当回事。你也只是理解母亲的无力,时好时坏,却不能感同身受。

母亲说着路上的见闻,卖菜时碰到谁的媳妇,一时竞没认出离婚多年的侄媳妇。谁的爷爷推着小车在广场转悠,有退休金,儿子媳妇照顾的好。谁的老爹骑三轮翻了车,撂床上了,没有退休金,走得也快了,母亲想当然地分析······提起谁,谁就会从村庄里拎到眼前。一村子人事母亲心中一本书,打开某一章节,家长里短,街谈巷议,人情世故,尽是民风里的叙事。

视频里的母亲忽明忽暗,晚上八点多,还在村前路灯下散步。宽敞的大道,路边盛开的花楸树,熟悉的学校,毗邻村庄的高楼,纷纷从视频里照面。刚刚与母亲打招呼的人,你似乎辨别得出是谁的音容。在异地,穿越视频,满眼熟悉的场景里,犹如回到村口,陪母亲吹着风。

与母亲,家乡之间真的需要一个回望的距离吗?你正处在这种距离,距离产生的东西微妙而复杂。

鬓角长出三根灰白发,一直照在镜子里。如果在家,母亲给你梳辫子定会摘了去。坐在母亲身前,本亲切有味。离得那么近,近的像母亲的温度计,晴雨表。她的疼痒,悲喜,夹杂纤敏的刺恼,一惊一乍间,不堪一种矛盾的钝挫时,常羡慕距离产生的美。

现在,终于过上远离母亲的日子,所谓远,只是几百公里的路。晚上视频不断,白天一看是母亲的电话,略迟疑,还是接了。胡同里刚走了鲜活的人,心悸接一次少一次。听母亲拉呱,比在家聊的滋味悠长,恰似民谚:近的怏,远了香。

渐渐习惯你不在身边的日子,母亲总是说:我挺好的,你不用牵挂,照顾好自己。躲远了,当然眼不见,心不烦。母亲无助时,没有你撑起一片天,这一宗疏离之罪,又深以为愧疚。你暗许,母亲不能自理了,就一心一意去照顾。

 二

母亲在视频里微笑,脸上光洁,照得你心间灿烂。并非手机的美颜效果,母亲眼袋眼角的皱纹密集,额头饱满,抬头纹浅浅一痕,从心里欢喜母亲不生锈色的面容。

母亲问:我胖了吧?你说气色很好。母亲自嘲:一揪一层皮,真成老妈妈了。七十多的人了,不老,成妖精了,你说。有时,母亲会用女儿敷过的面膜,贴脸上一会儿,物尽其用。女人再老,还是在意脸的。

她念叨你们小时候,偎怀里正喝奶,生产队的钟敲响了,硬拽出含着的乳头,嚎啕的孩子摞给老人,转身集合去了,心里揪着娃还没吃饱哩。围坐吃饭,菜碟会从母亲面前漂移,她心结宛在,总以为儿女够不着,吃不好。你们说了N次,她讪讪地笑,下次还不由自主地往你面前挪移。多少讨好的眼色,卑微的做派,硌得人心疼。

电话通了,你像一个敞开的面口袋,随母亲娓娓道来。

母亲展示着她种的紫洋葱,茼蒿,生菜球,莴笋,茴香,说你不在家,也吃不到这些菜。大半生吃母亲翠生生的菜,一棵葱在城市也要花钱的,花钱也买不到带着露水泥点,母亲手泽的青菜。

地邻间玉米芯,扔得满地,母亲听人说超市真空包装的玉米芯很贵,拾了两袋。

嫩玉米剥掉皮,扯下亮晶晶的须子,像玉笋,是玉米的婴孩。十多个堆放在白色塑料盘中,很是诱人,很多人已少见多怪。你们都爱吃,醋溜,炖排骨,熬汤,生吃也甜丝丝。玉米须焯水,蒜泥香油凉拌,熬水喝降血压。母亲说从前卖菜的小区,有吃玉米芯的回头客。刚剥好的玉米芯,五六元一斤,老主顾外赠一把玉米须。你交待,反正是拾来的,还价就卖。

母亲收拾了棚屋,卖了两车废品,柴禾推了几三轮车,送人的送人,自家留两袋子生炉子。晚上躺床上才觉得浑身疼,睡到半夜,身子发热,口渴,自己爬起来烧水喝。

母亲见了活就不要命的作风是永远改不掉了,无论怎样叮咛。除非在她身边,嚷着她去休息。她有自己的算计,常好了伤疤忘了疼,想不到中风的代价。

母亲曾说家里收拾停当那年,爷爷紧跟着走了。回家你楼上楼下打扫干净,婆婆就走了,一切鬼使神差似的。一听母亲大扫除,你就莫名地惶恐。凡事想得太多了真是不行。

太阳收工了,鸟儿归了巢,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迟迟归来。一脸阴沉,像长工给地主扛活,又要强作欢颜······外公在世曾说:这个小香妮,不愁得累死。母亲转述给你们听。你想,活着只是受罪吗?为什么不能做陶渊明呢,母亲不知道那样古远的人吧。

跟母亲架豆角,提前准备了锤子,钎子。砸下去,竹竿也插不深,一拔钎子,下面的口又收紧了。上面土松,底下浅,竹竿不经风地晃。戴上手套,借着猛劲插下去,手劲小,手套在竹竿上打滑。竹竿也是旧的,根部裂开或发霉,又生枝节。家里有几捆新竹竿,去年削的。母亲什么都用旧的,新的搁旧,像囤积陈粮,未来可期。

插成这个样子,母亲连说行,她插了几根就累了。中风之前,随她插架材,大多你递,她插。偶尔你插一个,母亲信不过地自己再加固一下。现在也不计较了,竹竿在地里站住就行。慢吞吞地递过竹竿,费劲地蹲下捆豆角,直接就跪在垄上。手足贴地的身子与病前的干练形成巨大的反差,一阵悲哀涌心头,母亲再也不是那个“是个鸡蛋也敢跟石头碰”的母亲。

这一刻,你很想陪母亲慢慢地干活。这是怎样一种矛盾?母亲强势,只想躲得远远的,少受她指派。她那么柔弱,却想陪她,帮她,竹竿一样撑着她。

母亲送到火车站,你背上行礼,对副驾上的母亲脱口而出:在家里要听话啊。转身寻思,怎么把母亲当小孩子待了呢?小时候,再多再累的活有父母撑着,风风雨雨有他们挡着。母亲一下变成了无助的人,等着子女的援手。置换了角色,你却给不了那么多。

显然回城做一颗螺丝钉,远比侍弄这点地钱多。大多时候,母亲还是一个人厮守村庄,侍弄土地。

沿途青山起伏,家乡在鲁西南的一片平原,一座山也没有。曾经的一座嵫阳山,特殊年代挖空了,石头碾作水泥。两个小时的行程,山不见了,就到了家乡的地界。

快回来了吧?此话一出,母亲像稳坐中军帐的蜘蛛精,轻轻地一拽某根丝线,你就动起返乡的心思。

午夜,母亲随小妹来车站接你。双脚一触地,到家的感觉从脚底醍醐灌顶。你爱世间所有的大地,对故乡更偏爱一些,她离你的心脏最近。小城的弦月有种近人的明亮,路两边高大的法桐枝叶交握在上空,汽车载着相聚的沉默,畅行在树下的长廊。

进了胡同,月白的梧桐花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一种久违的柔情袭上心头。迢迢赶来,明着为播种花生,暗地里却有无数隐秘的东西,蜜蜂见了花朵一样扑来。在独属于你的地方,要一奉十。

母亲倒好洗脚水,端出她的零食,叫你尝尝这,吃口那。爆米花闻得出童年,狠狠地抓了一把。母亲说明天先歇一天吧,种子,肥料,防虫除草的药都买齐了。你说看看地里干湿,风天干地的,地不等人。马上谷雨了,点瓜种豆,正相宜。

家里的土地并不多,一亩四分地,以前多是母亲打理,今年种花生是你的主意。那片菜地,多是村里不能外出的人种菜。不是大田,流转不出去,种树地邻不乐意。你骗母亲,给了她两千块钱,说地包给了一位朋友,只让母亲种点自家吃的菜,母亲就不用没黑没白地长地里了。

打着承包的幌子,朋友客串了一回,母亲没了压力。跟随节气的脚步,地不能撂荒,你代为管理。在母亲的协助下,你学会整地,分陇,合沟。很多农活,真是门里出身,不会也懂三分。

桐花盛开,就可以播花生了。一年一季花生,打上灭草剂,省事。母亲说,要是不好请假,自己也能慢慢种。怎能放心母亲那拼命三娘的劲儿,她若有一点陶渊明的影子,还用大费周折。

一早醒来,迷迷糊糊中不知躺在哪里,到上班的点了吗?茫然地望向窗外,紫白的桐花耀眼明,原来睡在老家的床上。

走进菜园,熟悉的乡间小路,鸟啼不是钢筋水泥里渗透出来的,每一声在天高地远里蹦极,盈耳珠圆玉润。朝九晚五板结的心田,为野外的风轻轻地翻动,像松软的土地,潮乎乎地等待播种。母亲搂沟,你点种施肥,盖土。一粒粒种子从指缝跳进坑,错开间距,排在泥土里。一切都异常亲切,明丽,像重新来到人间。鸟儿在不远处啾鸣,鸟鸣一粒一粒傍在种子旁边,敬惜地盖上泥土,像盖被子。每一粒种子犹如自己写在大地上的字,不敢潦草,冒进。白蝴蝶飘来飘去,在田间心上簪花,教人不由放慢挥动的农具。

汗水模糊了眼镜片,渍疼眼睛。腰弯垂向土地,累酸了直起。一亩多地赶着人,忙起来真也热火朝天。

背上喷雾器,开始掌握不好高低快慢,喷不均匀。幸亏买的药多,无风,又高举漫喷一遍。封闭除草剂在潮湿地面形成一层膜,草芽封在地下,两三个月母亲不用除草。

夕阳西下,余晖散在水雾的扇面。踩着大自然的步调,任劳任怨的人,在大地上是有福的。

暮春,鸟儿们正闹饥荒,一小群落在花生地,爪子在土里挠,对着种子啄。母亲用撕开的红色条幅缠竹竿上,满地经幡招展,收效甚微。母亲早起,去地里守望。看着这头,它们就啄地那头,早起的鸟儿饥肠辘辘。眼见着刚出芽的花生曝晒,母亲来回地赶,大声地呵斥,凶它们几句。

中间搭个十字架,戴上一顶草帽,披上母亲红色的上衣,一个稻草人日日夜夜站岗。对峙了几千年,几天,起先鸟儿还上当,试试探探地推进,机灵地得寸进尺。无奈,饥饿的鸟儿比得上穿越国境线的难民。

小妹说地里架材上放几只死鸟,自然就吓退了。可到哪里去找死去的小鸟呢?这片菜园,人们覆地膜,拉网子,扎幡子,扯闪光带子,各种办法保护种子,果实,却从不给鸟儿下药。用母亲的话说,俊气的小鸟旱晚会撤向麦田。

母亲一边汇报花生的长势,一边问包地的怎么不来了?你继续圆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母亲当自家地一样上心。中风之后,身体需要多活动,地牵扯着她有点事干,多接接地气,未尝不好。

地包给别人了,收多少,随老天爷的便,你不用管那么多。时常给母亲吃定心丸。身在外分身乏术时,觉得这点地是母亲的坠脚石,也拖累着你。当保安保洁的同事都抛弃了山林梯田,没有地,你和母亲会不会生活的更好呢?

蜗牛一样探出触角,接收着土地馈赠的异质感。万物摇曳,解甲归田,没有瓶颈,只有天高地厚,还乡之旅原为健康打卡。

小妹在电话里告状,讲好种一垄豆角,母亲想种四垄卖钱。你吓唬母亲:你不听,回去就给你把多余的拔掉。

母亲喜不滋滋地辩解:我不觉得累,也不害饿心慌了。出去卖菜跟玩似的。

小妹反驳:还不累呢,走了两圈,你的腿就甩了······

你说:岁数不饶人,满菜园就属你最大。

母亲数着:你华婶改嫁了,又回来种菜了。寡居的年婶,开始不会卖菜,就让挨摊的称秤,现在也学会了。不会种菜的运婶子,邻居手把手地教,不用难为地坐地头抹眼泪了······一个个母亲的翻版。

卖了一辈子菜,数钱的日子像喝了蜜。自己平时也舍不得花,为儿女攒啊,攒啊,屎壳郎滚粪球一样。但凡身体好一些,母亲就蠢蠢欲动,徐图大举。

菜园里种地的大娘,婶子,嫂子们,年复一年地翻着坷垃头。什么又是她们最好的生活样式?嫁给了土地,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奈,亦有被人世间取悦价值。四季的青菜,绿了眼睛,绿透原始热情,像个推石头的女西绪弗······汗珠子滚太阳,化作滋养大地母亲的露珠。

母亲曾说种不动了,你们就来种。对于土地,你多么叶公好龙。设想在菜园盖一间房,放几把农具,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喝喝茶。田间温习劳动,太阳加持,蒸发去身体里的苍白和虚无。呼朋唤友,又怀疑会不会应者如流,面朝黄土背朝天,毕竟不是采风或饭局。

地南头,母亲搭建了窝棚,覆了竹枝草叶,噙满日色。天地一草棚,朴素庄严,亦觉可亲可爱。

再来,梧桐花结子了。母亲形容花生苗跟碗似的一团,金黄的小花催促,该施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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