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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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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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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

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将会不同——

它会缺少我——

——佩索阿

    一

   入夜,一个人最容易得气入道通神。在古人看来,昼喧而夜静,昼俗而夜雅,昼巧而夜朴。脱落了白昼的红尘,心魂很需要万籁俱寂,夜气,星月的滋养。

   临街的窗,闷热中敞开,凉风乘声浪潜入。夜深,街欲静,车辆驰过,扩出重汽的隆隆轰响。何况,真有不便招摇过市的混凝土罐车,拖挂车碾过,赶夜凉作业。

   城市永不停歇的噪声,宏大豪迈,咬着耳朵不放,人在声浪里浮浮沉沉。关上双层玻璃窗,声浪鼻息咻咻,往缝隙了渗透,退居成混响。

   躺床上,耳朵对各种响声比对,挑拣。夜蝉长嘶,凌驾于车声之上,压抑一阵汽车马达,蝉声自有几分安神的辽远。高处,飞机的轰鸣飙向云端。

   太专注于蝉声,灌满耳朵,撕扯着耳根,渐渐分不清是窗外的蝉,还是住进耳朵里的蝉。一万只蝉伏在神经的枝叉。

 俯耳又去捕捉车声,逼退蝉鸣,偶尔驰过的车声也似一笛风,夺回一点黑夜的清静。就这样,蝉声车声如两头蛇,脑壳里来回拉锯。羊群组团来数我。

 亲切纯净的虫吟,蛙唱,水声,雨声,风声,就像天上的星星,不是不存在,只是幽微的打捞不起。

   小区旁边,一条幼安街,一所易安小学,两大词人何以安魂,莫能与古人争。一条刘公河发源于两眼清泉,银溪样地流,是蛙鸣,鸟啼,虫吟的乐园。三更半夜,溪流淙淙,也不敢独自去洗耳。

 “车辆左转弯,请注意安全。”早班车起程,失眠熬煎到天光放亮。

 躲开人流,总提前几十分钟上班去,在单位附近漫游。国槐洒下清雪花瓣的路,丁香是花旦,木槿是青衣,修身纶巾的国槐是小生,都是戏中身,每一天的黎明都以爱为开端。或者跟路边的山石交流,来自远古的石头,奇形怪状,像佛国里的罗汉叠在路边。石头不是冷冰冰的,阅世无数,与万物相惜。儿时甚迷恋石片相击的火花。落进石头缝里的种子,长出灌木,小草。一场雨后,就去拜访发蔫的叶子喝饱雨水没有。一只麻雀跳脚在面前的空地,情不自禁地嘟起嘴:小鸟,小鸟,别跑别跑。也不知自己在说人话,还是学鸟语。

 头顶上的鸟啼,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避开主干道,随处的一丛绿,就会传来虫子的唧唧哝哝。所有草木只是翠绿的一份子。颜色、声音、形状全是泯然于众的,今天所见又不同于昨日。冥冥中的上苍,俯看人也如同城市表层的一根毛发,一茎之于大地的草叶吧。

 隐者,万物也。树木,花草,虫子,鸟儿如何隐于城市,给眼目干涩的我以悦目,以视听,以飞翔的轻盈。用腹语与草木,山石交流,谈话是平静的,交流愉快。像小时候,背着书包在路上游荡,把一些植物当人一样喜欢,也把一些人事当植物一样简单。从大自然中领一块普里什文的魔力小面包,再恋恋不舍地奔向教室。

 小孩不会隐藏自己,躲在一扇门后面,大人装作看不见地走过,小孩就挓挲着小手,大声喊:我在这儿。那时还不懂,独处是灵魂的坐标。

 想起儿时,场院里有高高的麦秸垛。捉迷藏的小伙伴掏个洞,卧进去,虚虚地掩一层麦秸,时常不被发现。从小我就设想掏一个很深的洞,躲起来,谁也找不到,天下第一安全。无意中听大人讲,一个小孩真的在麦秸垛里掏了一个大洞,在里面点上一盏灯,引着了大火。行动打消了,意识深处还留着那个洞,散发着麦秸的气息。当不想坠入自身的“空洞”,高高的麦秸垛,永远在故乡等着我。

 从那个洞里,我试图开一扇窗,享受泯然于众的自洽。这是一个人与城市和解的方式,参与我生命的,都不是枉费的。

 逃离隐者之城,去听纯粹的乡间音乐,是回老家的一个理由。

     二

 清晨七点,太阳炽热起来,几个等车的避在棚下。我没有去蹭荫凉,背对太阳,一动不动地站定,光的舌头舔着后颈,脊背。陪着嗡嗡的设备吹了一夜空调,冷气不断给机器降温,却钻进我的骨头缝。阳光的掌心从脚趾,双腿一寸一寸地赶出寒气,披一身光的亮片,晒太阳的小确幸蝉一样宣泄。

   周末,车流人群不再稠得化不开,没有挤挤挨挨夹持,单车一路如飞,见者无不为之飒爽。万里无云,光泼的大地清如水,相似的高楼,开天辟地般矗立。为什么会有这簇新的,积极奋发的感觉?一度防紫外线的皮肤,顶出潮汗,那人的痛苦和死亡如影随形,似乎借那临终之眼,与太阳赤诚相拥。

 下班时,同事悄悄说,保安的老婆查出癌,中晚期。刚给孩子贷款买房,一鼓作气正攒彩礼,一天的检查费一万多。不胜唏嘘,生死谁与期。惘惘的威胁在侧,顿觉日常的着实,可喜,哪怕像一滴水,城深似海中隐藏。站在路边听听,看看,车来人往,风景天色,样样都好。等的车早来晚到,已无关紧要。

 一眼扫过,车上多是哀乐中年,年轻人多在休息吧。上岁数的保安保洁,背着大大帆布包打零工的,没有固定节假日,谁不是为生计停不下来。坐在靠窗的位置,轻易不掏手机,望向路边的店铺,行道树,花圃,一晃而过的骑车人。太阳高悬空中,微云浣纱的蓝空,高楼有限的玻璃幕墙也分享着云的衣裳。从秋到夏,看了多半年,不想错过什么呢?除了雷同的建筑,什么不是变化着无言之美,奶油状的浮云,仿佛只有看在眼里,光阴才不会轻飘飘地走远。

   天天坐公交车,反而不那么爱让坐了。刚开始乘坐那会儿,逮着空就坐,见了老人就让。有时看走了眼,把别人看老了。一次,一男士手提肩背的,忙站起身。转脸他让给挎手提包的女人,大概是他老婆。背着大包等了几站,抢到一个座位,不再承让。当时有点小气,既已承让,就不是自己的,别人也有爱坐不坐的自由。何况眼里有老婆,算是体贴的暖男。经一事长一智,上了车,尽量往车后走,首选靠里边的座,需要座的不戳在身旁,少了一份坐着的不安。

  车停下,上来一位捧花的老人,坐在对面。牵牛花似的花朵,粉红清新。路边花圃里的花,拳头大小的土块,裸装进方便袋。路边花多了去,搬弄到公交车上,车厢为之一亮,令人展颜。

   “这花叫什么名字?”笑意盈盈地问。

  “我也不认识,落在路边,我喜欢花儿”。一抹红笑,泛着赧然。

 “开的真好看”。对手捧鲜花者向来暗生情愫,也曾觊觎路边好看的花。

 花儿来自路边公共花圃,为一点昭昭众目的东西,捧在胸前抢眼了些,她随手放在座下。放下也恰好,不起眼的走道边,花儿挖空薄暗,我暗暗担心某只不长眼的脚。

  老人从座位上下来,坐向我身边,说那儿不舒服。的确,背道而驰的座位。

  “大姨,咱换一下,你坐里面吧”。

  交谈中得知老人八十二了,看着也就七十多岁的样子。印象中八十多的人很少独自出门,乘车也少不得人陪。

  车内有点闷,她解开上衣扣子,老人总比别人多加了件单衣。她去市里儿子家,打算做白内障手术。说这几天会下雨,手机上预报的。还会用智能手机,挺不简单。

 “我妈也做过白内障手术,效果不太好。手术没三天,她就躺床上刷抖音”。特别交待老人,千万少看手机,影响术后恢复。

    “大姨,再见”。到站了,挥挥手,嗓音热诚,人们会误以为我俩是亲戚吧?调皮地一想,嘴角噙了笑。

 自从来到城市,一屏障目,人都像透明的,谁也看不见谁。陌生像一层凝胶,隔离在彼此的琥珀里。公交车传送带一样,输送人到该去的地方,如同置身城市的流水线。到了工作地,与同事做短暂的交接。住的地方,谁家的门也没串过。假期,插了大葱的泡沫箱堵在邻居门口,大葱看家?不禁莞尔,东倒西歪的大葱竖起边界。

   一天到晚,很少说话,怕扰了人家,也怕被扰。老觉得口语表达能力直线下降,脑子闪过的,不是忘,就是磕巴的词不达意。本来就不是个社会人,城市放大了独处的自由。

   常去的超市,电子屏打出:好看的不止花花草草,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是风景。

   提两手东西挤电梯,肯定有人替摁楼层号,善意还是时常跳出来拉近一下陌生。总有人面善的无法陌生,搭讪几句,跟吸到甜丝丝地人气似的。

   三

   转乘公交车时,前面的人纷纷就座,见最后一排空着,我挨坐在一位青年身边。小伙红T恤,偏分发型,近视镜,提电脑包,大学生模样。他一直在讲话,也许用耳机与人通话吧。每句话离不开“世界”两字,什么世界中心,摧毁······语义模糊,听不出一句完整的意思。

  下一站,上来两位老人,一对老夫妻,挪动到车门口的折叠椅上。老太往车顶上看,身体敏感于排风口的冷风。她喊老头换到红T恤前排,老头靠里,老太靠外。老太起身关掉一个风口,老头帮着关掉另一个。

   这时,语无伦次的红T恤变得话语激动,边说边敲老头的椅背,老头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是遇着个气盛的,恐怕不乐意了,椅背敲成钢琴,老头也没搭理。

   红T恤戴耳机没有?很想扭头仔细看看,他到底跟谁说这些听不懂的话。话语一梭子一梭子地迸溅,手指不是敲椅背就敲书包,引得旁边的人为之侧目。又不敢转脸看他,估摸着人有病。不看手机,不在意任何目光,与幻觉中人滔滔不绝。不能看,若引起注意,说不准有暴力倾向。垂下眼皮,看一下他的鞋子吧,普通的休闲鞋,半新不旧。继续分辨他的痴语,不是方言,也不是国语,简直徒劳。偶尔触及到“宇宙”这个词,更像一场游戏,他投入到另一个世界。病人的念头一旦起意,心里多些忐忑。

  现实是一场他人的梦,他要做自己的梦,他的城谁也进不去。一个文静帅气的青年,不排在我们的秩序里。报站的声音传来,声波在我的书包手掌间微颤,不禁担心他知道自己哪一站下车吗?

  前排两位老人,对什么都不好奇,关心着头顶上的排风孔。别处气孔的丝丝凉风,吹到老太的肩头,她用手中的折扇遮盖住肩膀。这时,老头摘下太阳帽,用帽子捂在老太肩上,一直这么摁着,发如雪冠,这一幕看得人眼热。

  人世间的老夫老妻,通过长长的时间,遥遥的空间,像太极图上的黑白双鱼,夷然地隐于城市。这头条,竟然忘了拿手机拍摄。

   记起一位大师从哲学谈到做饭,他买的西红柿从冰箱旅游去了垃圾站。像红T恤与老夫妻一直在切换镜像。

   来到城市,难免会化作风,透明而没有体质。更多时候我还是我,以这行走的肉身去遇见行走如风的人们。那些人经过我的窗,我才成其一个完整的星球。无论别人见与不见我的存在,我亦是他人星球的过客。

   孤独的马车载着人类和永生,慢慢行进,穿过闹市,丛林,沙漠,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日升月落,被无限的风景路过,星沉海底当窗见,谁个不痴?

           四

  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像个入海口,汇流着天南地北携来的流年。闭上眼,留在地上的只有行李,脱离了这个平行的世界,浮在空中飘飘荡荡,人人像肥皂泡,又像神秘的原子,川流不息。

   哪一个站台,座位,窗口,不是暂时的寄旅。

  上火车的人在极狭的走道挤疙瘩,没座的主动站在过道,挡着找座的。挤到中间,看到三个空位,我先坐着再说。

   每靠近一位背包推行李的,观察着人家脸上的神色。若不左顾右盼,脖子长颈鹿似的伸过来,肯定不会危及自己的屁股。即便有人东瞧瞧,西看看,不停留在身边,也可以松一口气。座位明明不是自己的,也随时准备奉还。过道里人流蠕动,有座的早晚会来,还是想侥幸地多坐一会儿。

   我坐最外面,一个没座的女孩挨过来,就往里挪了挪。中间座找来了人,我挤在临窗的位置,火车上的最佳视角。站台上人走净了,车上的人继续往里挤。掠过站定过道的面孔,追踪刚上车的旅客。还好,没人来问:你几号?火车缓缓启动,和女孩可以安心地坐上一程。不禁窃喜,怎么如此幸运?座位刚空出来,没有卖出,还是买了座的人没赶上火车?下一站,这个座位该卖出去了吧。

   下一站,下车的不少,站台上也等着一群群,心里早没了底,坐一站已很不错了。同坐的都走了,站麻腿的瞅着机会赶紧落座。

   有人一个劲往里挤,目标在前方。终于有人停下问,中间的人赶紧起身。又来一位女孩,坐着的大叔爱搭不理,女孩连说两声“请起立,起立!”争回自己的主权。快轮到我了,先把包放在桌上,站过道也轻松些。身子跟着火车晃了几下,有座没座基本定局,车厢这头已不见找座的人,又可以一动不动地稳坐窗前,望一路风光。

   坐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窗口,座位,令人欣喜,如捡了莫大的便宜。坐火车看风景,有一种脱离日常,穿行时空隧道的感觉。

   两个有座的人争吵着,只因脚放在不适的地方。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他们坐着说话不腰疼,站着的人懒得劝。

   车轮滚滚,路边树,电线杆,房子,鸟儿,飞掠而过。一片云追着火车跑,盯着窗前的自己,好一会儿,从前向后,在玻璃上慢慢偏移。那朵云跑的形散神不散,渐渐一半挂在窗边,挥袖而去。各形各状的云接踵而来,令人目不暇接。空中的云有时是双层的,上层雪白,下面浮动一团沙黄。远山映进车窗,有种折身而起,由远及近迎来的错觉。山遥遥而来,兽脊般起伏,势如奔象卧牛,无数绿植像山丘的头发,繁茂处不见山石,稀疏处如斑秃。远黛如墨,悠悠绿水迢递青山一面镜子。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山外的人对山中岁月浮想联翩。山顶云浓,雾岚山腰缠,松鼠在松柏间嬉戏,藏起过冬的松子核桃,活得像小神仙。粗犷条纹的层层梯田,青瓦石墙的院落,炊烟里裹一缕鸡啼。那些村庄的原配元素,往往激起内心的涟漪。

   此前,买了座的火车,没觉出啥来,没买上座,坐了一路,幸福指数噌噌升上来。

   老家呆三两天,话聊了几箩筐,赶城里说半年,每次回家像语言集训。

   从老家带回一些耐活的花草,种在幼安街,易安小学附近的家。它们扎下根,渐渐发枝散叶。

   夜晚,竟有阵阵的虫鸣涌进五楼的窗,与心灵共鸣的漫游者,踩着万家灯火悄然来临。车声驶过,不能覆盖这大地的原创。

   幽幽暗暗中,虫语携带静气的基因密码,反复吟唱:迢迢从他觅,迹迹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枕簟生凉,时间的荒蛮里,一座城都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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