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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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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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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月光

 七点,夜幕垂落,等车的人向西张望。西天幽蓝,无云,上弦月如一把大镰刀挂在写字楼上方。下班高峰,车流人潮,浩浩荡荡。月亮之上空无一物,遗世而独立。灯火骤亮,天空愈加幽蓝如海。一道道射过的车灯,路灯,楼上的灯洞开光河。月亮静静地泊在红尘之上,纸月亮一般含蓄内敛,俯临着斑斓的人世。

阴历八月初三的月亮,一现身就有很大的轮廓,气势。月亮将一天天成长,丰满,盈成八月十五的中秋之月,光耀古今,万众瞩目。

头一次在城市过中秋,想记录下每天的月亮,用照片拼接人间最大的月亮,礼物般送给自己,该是奇妙而美好的事情。

下了车,再回望,那月痕不见了。没有云遮月,天空高远,城里的高楼不讲道理地藏起月亮。

“要吃江湖饭,就要拿命换······”,河边小公园,远远地传来扩音喇叭声。像灯光在招引飞蛾,令人循声而去。打把式卖艺的已不常见,在大城市的一角遇见,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灯光下,围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少稀拉的一圈。周五晚上,带孩子的多些。前面两个小学生装的男孩,席地而坐,身后立着家长。

空地上,一黑瘦,偏矮,一脸胡茬的男子在表演钻钢圈。拿话筒的青年叫他小伙子,看上去并不显年轻。内径不足几十公分的钢圈,刚表演完头臂一条腿横穿过,又表演四肢一齐钻。男子坐定,运气,红条纹灯笼裤,舞台风的条纹裤。上身尼龙T恤,穿搭的不伦不类,不像小丑,也不是传统的功夫装。头臂一点一点地钻,钢圈寸寸卡顿,一次次缩骨去脱。他伸手拽了一下后身上衣,以为他传统,裸出腰不文明。青年解说最难钻的是屁股,屁股和双腿是人体最粗浑的地方。男子猛一运作,青年忙说:“他的两个脑袋和屁股马上就要钻出来了,大家给点掌声。”男子忽然转脸看向青年,青年猛然领会了,改口:“他一个脑袋。”男子释然一笑,黑黑的脸膛在整个表演中向来不苟言笑,一言不发。那笑水波微漾,白齿微露,竟然胜过青年的咋咋呼呼,有一种铁汉柔情。不知这是不是故意设下的梗,哪怕是设计,也恰到好处。男子一笑那么轻松,活跃了气氛。轻轻放下观众悬着的心,紧张感顿释。

青年的江湖话顺口溜,表演过程中即兴挥洒,话语中夹带戏谑,这也是多年的套路吧。他们逗观众,观众也喜欢表演者的笑。跟表演者遭罪,一笑心不累。笑示人一种游戏感,给他云淡风轻自信,仿佛示意:父老乡亲,不要担心,艺高胆大着呢,这表演都是小菜一碟。

这里更正一下,青年现在称呼观众“老板,阿姨”,听着怪怪的,也许与时俱进,趋向生意人的招揽。城市与早年乡下有不同的称呼,童年的耳朵懂得哪种耳顺。

“有人问小伙子为什么不能脱了上衣?那样钢圈会抹去人的一层皮。”青年站在一旁解释。青年中等身材,休闲打扮,话筒里的气息呼哧风响,调动话术,掌控场子。男子不表演时,走路慢吞吞,不带一点练家子的神气。走在路上,也属于蔫不拉唧,毫无能耐的样子。现在,凭一身真功夫,又能挣到多少钱呢?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能说,一个会练,一台把戏施展开来。

“要吃江湖饭,必须拿命换。”话筒里这句话高频传出,接下来的节目男子要赤膊上阵。他俩先抬一块石板,小心费劲地抬。场中间紫红绒布兜着绿莹莹的玻璃渣,玻璃锋利如刃。青年用话筒戳几下玻璃,碰撞声哗哗扩响,道具货真价实。他提起一绿色空酒瓶,“哐当”敲碎,堆放上去。瓶颈拣了出来。

男子脱掉上衣,背部有疤痕,地上的玻璃纹下的。蹚步在场,扎一扎腰带,真气游走,鼓溜着他的肌肉。只见他光练不说,简直是个闷嘴葫芦。仿佛多说一句,就走了气。

“这是一块路牙石,一百多斤,人躺玻璃渣上,用铁锤碎石。在兰州那回,砸了十锤石头也没碎。今天,砸八下,碎不碎请大家多包涵。”讲到这句话,按江湖规矩应该向四方拱拱手吧。

青年一手握话筒,从道具堆里提来一把铁匠用的长柄大锤。

小时候不敢看这类表演,卸胳膊,吞剑,红缨枪挑喉咙等,顶多从指缝里秒两眼。青年叮嘱小朋友待会儿蒙上眼睛,我已到了不必蒙眼的年纪,不是有了抗惊悚的心理素质,理性地认为表演者已练到炉火纯青,不会有危险的。但还是不喜欢看,刺激不是愉悦。恐怖抓心挠肝,嘴巴不自觉地哎哟哟惊叹。

半道里赶了来,不知他们何方人氏。他们的厢货车旁边蹲着两只小狗,白色卷毛,东瞧西望的大眼晴跃跃欲试,似乎花巧的表演也不逊于真功夫的力与美。没看到小猴子,穿红马夹的小猴子,曾是多少马戏班的标配。比之一切硬功夫,我喜欢小动物的机灵活泼,人与动物擦出的笑点,使孩子的快乐爆棚。一场下来大约两个小时,上来都是真功夫,后面才是小动物的杂技。这有点失策,他们以为恐怖能摄人心魄,勾住脚步。可我想走,看完这个就不捧场了。当然,一点逃票的意思也没有。哪怕只看一个节目,也是男子台下的十年功。四下里瞟一眼,没看到交钱的地方。

男子准备好,“嚯”地仰躺在碎玻璃上,背脊更像板子咣当砸下去。他的肋骨条条分明,腹盆凸现,骨立如刀背。青年抬脚踩在男子胸腹,说自己体重一百六十多斤,下面男子面不改色。青年下地,话筒搁一边,下腰抱起路牙石,石头稳稳地压着男子。石块或许应该有一个合适的位置,男子示意,青年又挪移了一下。

青年拎起大铁锤,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猛然高举挥向石块中心,“呯”地一声,若不是灯光,定然电光石火交迸。石屑溅出来,像几声脆响的余绪。连砸三锤,下面的男子一声不响,脸上蒙着绒布,波纹不兴。石块略作调整,青年使出吃奶的劲,三声锤响一气呵成。人与石岿然不动,石心的洼坑又多了点石屑。石头琴一样,被锤子拨出铮响。小孩子嘴里说着捂眼睛,还没来的及,一切已长进眼睛里。

“还砸不砸?”

“别砸了,别砸……”孩子和女人心软。

“说八下,咱就来八下。”青年不依不饶,非得砸最后两下,尽显他们实诚和卖力。

一块暗紫绒布盖过胸腹,脸,即使不盖,男子的脸影绰在暗处。盖上更好,不然锤落石震,猎奇的目光钩子一样。绒布会拓印下他的表情。

石扳不打算碎,他们也砸不碎,碎不碎观众也无所谓,气氛,效果已然有在那里。石块搬开,男子一个鲤鱼打挺,站如松。聚光灯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的后背,连硌得红印也没有。青年贴近了看,汇报划了一个小口子。人们纷纷鼓掌,男子照江湖礼仪,当胸抱拳,星目环视。背上有隐隐的光点,是刚才嵌上的玻璃丝屑,来不及擦一擦,弯腰收拾玻璃,投入下一环节。

话筒凑近嘴唇,青年宣布下一个节目钢筋锁喉。突然,抬起一只手抹拉一下嘴说:“没扎到他的背,玻璃渣倒扎了我的嘴。”向着话筒呼呼大吹。桥段丝丝入扣,引来哄堂大笑。

一根七八米长的钢筋,两人各执一端。男子手放脖颈处,运好气,一跺脚,青年用劲拽住一头。男子转圈,青年围绕,一圈,两圈,三圈……钢筋蛇一样盘缠着脖子。盘腿坐下,青年帮他坐正。男子一下变得非常小,非常弱,柔软到无力,像婴孩一样。

“人锁喉后,能闭气八到十分钟,小伙子要闭气八分钟。”青年介绍:本来一起出来四人,这不开学了吗,两人回家照顾孩子。弟兄俩继续留下来挣口饭吃,希望大家赏碗面条钱。接着大夸山东人好客,豪爽大方。你不给,也不会手伸到面前去讨。一边说道,一边搬上来一个架子,贴着微信,支付保,绿地黑纹的二维码,等观众扫一扫。

青年话音未落,人群松动,三五人散去。觉得不看完,可以心安理得地走,有的拽着不愿离开的孩子。扫码时代,自觉自愿。不像从前端着锣伸向观众,不掏钱,尽掏几分尴尬。铜锣从古代一路传下来,他们的父辈还曾在我童年的村庄,守着江湖规矩表演。锣槌已变成话筒,见人开溜,竟脱口而出:人要脸,树要皮……话糙理不糙,上了道德绑架,话筒嗤啦啦地刺耳。

男子还在一边锁喉呢,时间就是生命,真怕青年为了吸钱,忘了替他计时。忙拿出手机,支付了十元,非关齐鲁大地,我只代表自己,带动一下气氛。

分分秒秒,男子正在窒息,木刻一般,像一尊小小的佛像,对峙钢筋。

转身离去,身后传来青年稀稀拉拉的感谢,几分冷清。他们四人演出时,女人们在场,收入是否颇丰一些呢。下次遇见,一定从头看到尾,我这个老抠也多奉上些。

一份外卖,一场电影,一场演唱会,有人轻抛浪掷。也许他们不差这口苦饭,也不乏对现实的“免疫力,”放不下的是骨子里的江湖情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玩艺,拍在沙滩上的杂耍,怀旧的人还稀罕。星空朗月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如父辈滑落的白发,一去不返。

小区侧门,一个白影趴在万年青下,被脚步惊动,白影一闪而过。紧临小区的刘公河藏着流浪猫的乐园,门口水泥台上,人们送来残羹冷炙。

早班,小区旁边路口拐弯处,一白物赫然躺在血泊。是一只白猫,车轮下丧生。不忍卒暏,昨晚那只流浪猫从心头闪过。白猫不止一只,为何偏偏认定了它呢?想起聋哑的外婆预感到大限,向母亲比划,手指着天,模仿出一个月亮,往嘴里送,又连连摆手,意思中秋的月饼吃不到了。从此,小区门口水泥台上流浪猫聚餐,感觉总少了一只。

周末的公交车上多是老年人。上来一拨农村妇女,近六十的样子。她们多是打零工的,跟着一个领头的妇女,联系到哪里就往哪里去吧。

到了站,领头的一声“下车”,摸起工具纷纷起身。公交车刚起步,见一女人伏在人行道路牙石上,几个妇女伸手拉她,扶起来。她慢慢站起,弓着腰,拉着腿,两个人搀扶着挪步前行。路边停一昌河面包车,争先恐后上了车。一位五十多的男子,大概是司机,或者零工头。手里夹着烟,特意转到女人摔倒的地方察看。透过玻璃窗,我也看过去,平平常常的一石阶,抬脚就上了人行道,也没什么东西牵绊,怎么就磕倒了呢?看来,还是为了赶点,慌得脚底没根,一脚踏空。

一个猛劲,硬硬硌在石头棱上。疼痛像麻药一样一开始还没走开,不能耽误了上工,一瘸一拐随着坐上车。瘦瘦的她,又处在骨质疏松的年龄,经不起磕磕碰碰,伤情令人堪忧。面包车首先会奔赴工地,或许她怕花钱,忍着,去医院往往也万不得已。

不是不小心,人一上岁数,腿脚就不利落,脑子也跟着短路。下了公交车,理性会分辨东南西北,感性的方向总调整不过来。

大清早的经十路,洒过水,城市像洗过脸,人少车稀,沉淀了泥沙的清净。清洁工是位清矍的老者,七十左右的模样。清扫落叶间,手里拎着捡到的饮料瓶。路边是座山,野生的构树探身向人行道,红果如红花,肉刺软软的,落地一滩红汁水,枕着落叶的静。构树的果子能吃,野生的无人摘,除了鸟啄,熟透的落下来,染红地砖。拽过树枝,摘下红嘟嘟的两颗,果子饱含糖分,粘着手,黑色的蚂蚁淹然其上,一群爱吃甜的小东西。

一辆高粱红的大解放货车停靠路边,一车铝合金型材,盖着一块浅绿色篷布。上面印:柏拉图篷布。这个名字起得有创意,很文艺。柏拉图的理想,覆盖着金属物质,不由人多看几眼,仿佛柏拉图呆的不是地方。

没看到司机,也许他累了,停下来,靠路边休息。驾驶楼车门旁也印着两行字:江湖不相信眼泪,社会不同情弱者。解放牌大货车,公路上的巨无霸,哪轮的到它自怜。应似彪形莽汉持方天画戟吼大河向东流,倒像执了红牙板的小儿女。

连阴几天,拍不成月亮悄悄改变的脸。也没有遇见江湖艺人,他们的车轮正向着那轮明月出发,再出发。母亲说不来城市过中秋啦!舍不下纸箱里的小鸡。毛绒绒的小鸡,黄月亮一样,在视频里滚来滚去。

秋阴散去,拍到牛角面包的月亮,水滴般的月亮。中秋的月亮真好!在至高至柔的哀矜里,万物摇情,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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