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谢·科恩曾说:让我们好好记住这一点吧,而且不能只是出于同情。别人的老年正是我们自己的明天,同时也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昨天。
一
“八月十五,还回来吗?”外婆满眼期待地望着妈妈。灵儿想,妈妈每次回家还没走呢,外婆就问再来的日子,确实,自己也想问。外婆一问,就显出等不及的意思。
“我看看还有多少天。”妈妈起身去翻墙上挂的日历牌。 灵儿的目光停在日历牌上,平时,日历不知躲进哪个角落,这会儿突然蹦了出来。妈妈惊讶道:“还留在四月天呢,都快进八月了。”日历撕掉了一部分,粗黑的数字也许停在妈妈上次回家的日子。外婆一直懒得翻,她会看手机。每年,外婆早早买个日历牌挂在那里,挂在外公常放的位置,被随风潜入的外公来翻。
外婆要妈妈撕掉那些旧日子。掀起一沓,薄薄的纸张多了也不好撕,旧日子较着劲,挣了挣,留恋着不肯走,拽下了一块边角。外婆赶紧去里屋摸了剪刀来,她怕撕坏了。
外婆念叨:“真快呀!大半年过去了。”剪刀齐刷刷剪掉旧日子,新日子赫然首页,日历变薄了。外婆接过旧日子揣兜里,里屋有个剪开的饮料瓶,垫一层纸,咳嗽总在深夜叫醒外婆,床头离不了痰盒。
“你爹在时,放到厕所当手纸。”外婆不拿它们当手纸,别人用过的卫生纸她翻折了使。嫌儿孙们浪费,煞白的纸一拽一长溜。灵儿若告诉妈妈,外婆又会落一通的数落,听着雨点般的“教训”,外婆努力微笑的样子,就像吃了口涩柿子。她不喜欢。
算算日子,还有二十多天到中秋节,妈妈说单位的事多,来不来到时候再说吧。外婆一阵怅然。灵儿想,大人的事情多的像草,一茬又一茬,妈妈常被那些草绊住。
妈妈安慰外婆:“灵儿会打视频电话,跟面对面拉呱一个样。”转脸哄灵儿,等城里安稳下来,接灵儿去城里上学。灵儿心中希望的小火苗,吹的忽左忽右,凉了又热。
来家几日,妈妈也不使闲。外婆轻微中风后,老说右半边身子没劲。舅舅不让外婆种菜卖了,地里种点应季玉米,主要照应一下家里。僻地里舅妈给妈妈抱怨:“咱妈跟变了个人似的,连个碗都刷不干净,也不知忙活啥。街上还以为尽当老保姆呢。”
“人老了,犯糊涂,我说说她。”妈妈赔笑。
妈妈把外婆住的老屋清扫一遍,趁舅舅舅妈上班,他们的二层小楼所有房间拖一遍。厨具油渍麻花,妈妈不直腰地刮擦,煤气灶锃光瓦亮,灶台的瓷板像新贴的,物品摆放的倚墙靠根。一旁的外婆不好意思地拿起抹布,抹抹这,擦擦那,简直碍手碍脚了。
舅妈下班一瞧,顿时眉花眼笑。夸灵儿乖巧,可别生分,跟住自己家一样。舅妈的苦瓜脸虽然漾起笑纹,在这个家里,灵儿还是有外人的感觉。外婆也像个多余的人,她忙的事情很少碰到舅妈心眼里。
灵儿揪着小辫对妈妈说:“幼儿园的老师夸我的辫子好看,还以为从美发店里编的呢。”外婆的手粗糙的像树皮,给灵儿编辫子却巧,分开好几股,轻轻柔柔,痒痒地盘绕。灵儿贴在外婆怀里,乖顺地像小猫,头顶上吹着外婆的鼻息。
“不梳不挠,长成黄毛。”
“常梳常理,赛过蚂蚁”
灵儿的头发比蚂蚁黑。不知为什么,外婆举木梳要给妈妈梳辫子,妈妈炸了毛般躲开,生怕外婆会梳疼她。外婆喜欢别人给她梳头吗?从没有谁给外婆梳。外婆的头发理得短,近于小子头了。花白灰,薄薄地贴着头皮,多好梳理的头发,梳子都不用,手挠挠就捋顺。外婆有一张年轻时的黑白照,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外婆说她的辫梢快到屁股了,后来添了孩子,长发就剪了。真替外婆惋惜,灵儿也想留一头垂到腚的飘飘长发。
被拒的外婆握着梳子呆张了一会儿,她不是没强梳过。灵儿想,也许外婆想籍着梳头,能靠拢女儿一些,妈妈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么。
某一天,妈妈能把灵儿和外婆一起接走吗?
二
每天踩着沙发,灵儿撕下一页日历。八月十五那天妈妈折上大三角,每撕掉一张,大三角就临近一天。
村里,提礼盒走亲戚的多起来。妈妈打电话来,说请不下假,要不让舅舅送她们来城里。当时外婆答应的好好的,第二天就变卦了。舅妈给她买的五只小鸡刚扎翅膀,还有两只老鸡,小狗欢欢快当妈妈了。她一走,谁给它们拾菜叶剁食。妈妈说托给邻村的大姨,外婆的头依旧摇的像拨浪鼓。
灵儿说外婆变得比知了猴还快,“八十不留,七十不宿”,外婆摆出老理儿,过了七十岁就不能在外面住下。外婆没出过远门,大字不识,去了,妈妈一上班,就得把她俩锁屋里。外婆血压高,一坐电梯就心慌。这些愁人的理由,妈妈也会担着心。灵儿的心还是收不住,她向往着妈妈所在的那个繁华城市。
外婆早打算好了,小鸡养到年底就长成了,过年的供鸡不用花钱买了,到时候也给妈妈带一只上供。她以为天下人都信这个。
纸箱里的小鸡,欢快地跑来跑去,毛绒球似的滚东滚西。有一天,它们会飞吗?灵儿总觉得长得慢,外婆却说头几个月会神长。
对门来了一家租房子的,那位阿姨在学校门口卖肉夹馍,卖剩的菜丝倒给外婆拌鸡食。她家的男孩跟了来,看到小鸡就挪不动腿了。
光看还不尽兴,回家拿了打豆浆的豆糁,玉米糁,撒纸箱里,小鸡争抢着啄。不同于小米的粗粮,小鸡胃口大开,吃个没够。灵儿也想着,吃得多,长得快。秋老虎的余威给灵儿提个醒,她和男孩把纸箱架到太阳地里,给小鸡补补天然钙。
小鸡晒着太阳,吃渴了就饮水,喝一口,仰起脖子顺一顺,跟灵儿吞药片似的。外婆说小鸡吃的食物先存到嗉囊,小鸡的嗉子眼看着鼓了起来。
外婆在厨房里切菜,舅妈爱干净,要外婆每次用完菜板,菜刀,都要刷洗一遍。原木菜板沉重,舅妈换了个小巧的塑料菜板。外婆用着刀底下打滑,切土豆时,土豆与刀比着滑擦,就格外小心,做饭像蜗牛。
外婆出来看时,连声呼:“小祖宗……”。
三
灵儿刚醒,听舅妈没好气地对舅舅说:“小时候你妈没养过鸡?鸡的习性都忘了,小鸡孩子似的没个饥饱,怎么任俩孩子瞎喂!”
灵儿越听越懵,一骨碌坐起来。院子里阳光刺眼,坐在马扎上的外婆,正对着纸箱抹泪。
啊!四只小鸡躺在那里伸着腿,一动不动。剩下的一只,缩着脖,闭着眼,没精打彩。灵儿捧起小鸡,头耷拉着,翻着白眼,热乎的身子已冰凉。
忙问外婆:“是老鼠,猫咬死的吗?”
“撑死的!”外婆没好气地指着鼓溜溜地鸡嗉子。
小鸡不停地喝水,粮食胀大了好几倍。外婆的心嚯嚯地疼,灵儿自知是罪魁祸首之一。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外婆,能哄外婆的只有妈妈啦!
晚上,妈妈在视频里宽外婆的心:“多大的事呀!不就几只鸡仔吗?心肝宝贝似的,大不了再去买几只,”
外婆早打听了,人家不孵小鸡了,只有等来春了。
外婆本不想喂,舅妈说咱喂鸡不用鸡饲料,鸡蛋好吃,鸡肉也香,土鸡蛋健康。
“喂鸡比买鸡蛋成本高多了,碾玉米糁,剁鸡食够你忙活的。不成正好,落得清闲。”妈妈替外婆解压。
“对门要问起小鸡,咱就说被野物祸害了。”
“行,实话实说,人家心里光过意不去。小孩子本是无心的。”娘俩达成共识。
灵儿说:“八月十五,舅舅杀了一只不下蛋的老鸡。剩下的那只缓过神,长大些,可以进笼跟老鸡作伴了。”
舅妈倒不气馁,买来六只半大鸡,四只公鸡,两只母鸡,说大的好养活。
小鸡和半大鸡混在一起,一到晚上,都宿在的大纸箱。灵儿打开纸箱盖,一只大鸡总会用翅膀搂着小鸡,小鸡不再孤单。外婆说疼护小鸡的是只小母鸡。
头晚,刚给妈妈通完视频,新闻第二天接踵而来,她和外婆都是不盛事的口袋。
“又咋了?”妈妈在值夜班。
“你猜猜看,咱家的鸡。”灵儿见妈妈一头雾水,只好开门见山“进肚了!”
“哎哟喂,这鸡吃得怪连利。”妈妈嘲笑,“好吃吗?”
“不香,油少。肉嫩嫩的,好咬。”灵儿说。
“遭黄鼠狼了,咬断了腿,连扑楞带吓,死在笼子边上。夜里咋没听见动静,小狗怎么看得鸡呀!”外婆头伸进视频,描述四只鸡的惨状。
“若不是有狗,恐怕一个也不剩了。”妈妈圆话。
灵儿想,小狗欢欢也挺委屈。原先的两只老鸡,笼子紧挨狗窝,也没出什么妖蛾子。母鸡下了蛋,咯哒哒地报喜,欢欢也仰脖随母鸡叫唤,一份快乐变成双份。看到这情形,灵儿乐呵呵地,仿佛捡到两个鸡蛋。
近来,欢欢还要照顾它的宝宝。鸡笼挨着狗窝,头几天都好好的。
“笼子的一面,我忘挡了。”外婆心虚地说,对舅妈却说挡得严严实实的。
“那天去村西看发丧的,人家问喂小鸡了没?我没敢说,就说没买呢。”疼得肝颤的外婆,话还得两说着。
“这还飞机上挂蒺藜,拉云呢,不就几只鸡吗?”
“那可不行,人家若知道都喂死了,会笑话我多没材料。”
“这么好面子呀!”
你一言,我一语,妈妈总能没话找话,又拆又解地哄外婆开心。
大人的里子面子,灵儿不大懂。一双水露露的黑眼睛晃在眼前,灵儿出起神来。
那日夜晚,外婆歇了,灵儿一个人看着电视。纱门有响动,扭头看去,一个小脑袋,鼓一双葡萄粒的大眼睛,脖子从门缝里伸过来。水汪汪地大眼望向屋里,望着灵儿。灵儿想,小狗跑出来了吗?小狗不仅睁眼了,眼睛大的灵光闪闪。灵儿嘬嘴呼唤,它却跑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又出现它的长脖子,眼睛好奇地骨碌着。灵儿向它招手,温柔地喊它过来,好给它拿些吃头。它停在那里,天真而好奇,想进来,又犹疑,还是没有进屋。
第二天,外婆说三只小狗趴着喝奶呢,还没睁开眼哩。灵儿一惊,昨晚探头探脑的是谁?难怪那野物一声不吭,眼睛带着惊警。
外婆说起早年间的黄鼠狼。月亮地里,鸡窝搭在窗下,听到鸡扑棱,外婆起身大声断喝,鸡像中了蛊,黄鼠狼背了疾走。
外婆骂着挨千刀的黄鼠狼,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儿一点儿恨意也没有。传说它有仙气。
四
外婆属兔,灵儿属鼠,近来,外婆的胆子比老鼠还小。背后稍有点动静,都会无缘无故地一激灵。
外婆说她从前胆大着呢,十几岁扒火车扫煤,两米多高的车箱,猴子一样上下。外公在地头吸袋烟,她站上耙犁,一手扬鞭,马踏飞尘,犁翻赭黄土块无数。
舅舅让外婆午睡,外婆说不困。不困躺床上也解乏,舅舅强调。外婆照旧,好像一闭眼,青天白日就浪费了。
她的影子爬墙虎一样,到处嘁嘁喳喳,窸窸窣窣……冷不丁,敲梆子似地剁起鸡食。
经了黄鼠狼一吓,剩下的几只鸡一蹶不振,鸡的胆子下破了似的。原先一开纸箱盖,小鸡直扑棱翅膀,欢实地要冲出去。现在龟缩一角,一个比一个老实。舅妈从娘家逮来的老母鸡也郁郁寡欢,一天一蛋,都吓回去了。好不容易下了一个软皮蛋,蛋黄发黑。
外婆打开笼子,开始在院子里放风。大鸡小鸡溜达开来,从放养中找回点自然的生气。母鸡跑到墙根的草丛,新环境予它新的刺激,一切都那么新鲜,东啄一下,甩甩头羽,西叨一口,也不知捉到虫子没有。
外婆看了一会儿,去屋喝了口水。回来一看,少了一只小鸡。脑袋嗡地炸开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昏花的老眼,满院子去找,犄角旮旯里唤,连根鸡毛也没见。跑街上去了,黄鼠狼背走了……不测的风云加速了外婆的心慌。
一群鸡在眼前晃悠,恍然间还剩单薄的两三只,秋树上的叶子一样,秋风阵阵,朝不保夕。心提溜到嗓子眼,腿肚子也转筋,丢掉的不是一只鸡,分明一头牛。
“唧唧啾……啾”,心凉透的外婆,听见了小鸡的叫声。小鸡钻到了狗窝里,狗把着门,它不敢出来。狗竟不懂主人百爪挠心。
灵儿站在楼上,瞟一眼院子,外婆不见了。忽听外婆“咕咕”地唤鸡,循声望去,外婆已站在平房上。手持一根竹竿,竹竿上系了个红色方便袋,灵儿挑“气球”玩的竹竿。母鸡在外婆前面,越唤它越跑。母鸡跑上了连着的瓦房,不回头地冲上屋脊,一拍翅膀,隐没在背阴的那面。
外婆一手举着竹竿,毫不犹豫地爬上瓦房。高处的方便袋,吹着高处的风,真像一个椭圆形的“红气球”。一步一步往上爬,外婆像要把旗帜插在山顶的英雄。只不过她追得是一只鸡。
眼看外婆爬到屋脊了,灵儿已吓得瞠目结舌。听见下面的舅舅在喊:“妈,你下来,下来啊。”音都颤了。外婆一下回过神来,颤颤巍巍杵在老瓦屋上,屋顶上的“红气球”瘪下去。
舅舅冲上楼梯,扶住外婆,外婆瘫坐在那里,老泪纵横:“我真是老没用了,连只鸡都养不好······”
“买几只鸡给你解闷,喂着玩的,养不成就不养,你怎么想不开呀?”惊出一头汗的舅舅,又捡回个母亲。
舅妈也在一旁帮腔:“谁说你没用来,人家瘫在床上的三婶,每天大把吃药,不也活得好好的,也不说有用没用的。你能自己穿衣吃饭,不用人侍候,就是有用。”
“妈,你好好的,对我们就是有用。”
“家有一老,胜有一宝。”这会儿,外婆成了舅舅舅妈的“金元宝”。
五
晚上,妈妈打来电话,明知故问:“谁家七十多的老太太爬房顶上去了?”外婆一脸皱皱地红笑。
灵儿问外婆当时害怕不,外婆说没想那么多,光想别跑丢了那只母鸡。
“当时真该拍下那个视频,传到网上去,老太太可成显眼包啦。”妈妈没深没浅地给外婆开胃。
“你要是摔个好歹,得买多少只鸡?你重要,还是鸡重要?往后做事,多过过脑子······”上课了,听话地外婆只有点头的份。
外婆讲起小时候冒傻气,光脚丫子走路,一块碎玻璃,映射着七彩的光,像一块闪烁的宝石。魂儿像蜜蜂见了迷幻的万花筒,抬脚就扎进去,触碰到玻璃的启蒙。
傻气地多么可爱!房顶上的“红气球”硌痛了灵儿的眼睛。外婆的老灵魂,飘呀飘,飘过村庄,㮋圆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