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舅舅之于我,是三言二拍的惊奇。第一句如钥匙,打开透视他的路径。
一
坐上公交车,刷一公众号上的花草照片,发的是晚秋的月季花,指尖一幅一幅地划过,兀然间涌进鼻息一股月季花的清香。一愣神,哪儿来的香气?暗自惊讶,手机上的月季飘散的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张开鼻孔仔细嗅闻,香气烟花似的消散。是谁擦得香水吗?前后左右地探寻,都不是洒香水的人。一路上心里嘀咕,眼睛有幻觉,耳朵有幻听,鼻子也有幻闻吗?多么强烈的清香啊!是口鼻凑近,吻在月季花的浓郁。
年齿徒增,感官钝化,遇见花草,花香氤氲,却甚感稀薄,只有停驻,俯身细嗅。
小雪节气,依然可攀条采香花。迎着月季花刺的吻手礼,肺腑里嗅进欢气息,常乐此不疲。嗅觉收摄,储存,如窨了茉莉桂花的香片,日居月渚,当下某一情境,陡然唤醒感官记忆,暗香逆袭。
据说,未来高科技电视,液晶屏上的食物,花草一呈现,气味就同频逸出。
技术手段上再怎么高超,不同于眼、耳、口、鼻、身,本自具有的“元宇宙”。独具的功能就像梦,延展了时空的边界。感官收集香味在各自香囊,心动的钥匙一碰,灵魂里的香味就从隐秘的溯源地而来。
怀念童年,不是人已老,就是手执一枝黄花的人。隔着经年的时光,童年切断时间空间,初见的人事,初闻的芳香,依稀如昨。
儿时,一忿事,大人就吓唬:再哭,就让妖怪抱走你,要不,下到芋头井子里。大多时候会止住干嚎,妖怪是无影无形的,芋头井子就在后院,阴森森,黑咕隆咚,里面妖怪也现了身,母亲向来是言出必行的。
跑街上撒野,一条胡同里过身。一处小院,大门紧闭,好看的花儿缘墙而上,一墙花头攒动。土矮墙的院落,花园一般,花木高矮不一,大多不认得。一棵石榴树,榴花似火,比我家后院的石榴花红艳。农家院落,大多种了俗常见惯的花草。比如指甲花,染教手指楚楚动人。小喇叭花掐去花蒂,放到唇上,吹出呜哇的调调。结了种子,就生出一个俗气的名字“羊屎蛋花”。花气阵阵,掠夺性袭来,呆望痴立间,被花儿魇住了。如果大门敞开,我会像一只饥渴的蝴蝶,毫不犹豫地飞进去。
谁家的院子?满是好奇地打听,“妖怪家的。”大人嘴里轻飘地吐出。心里亦惊亦乍:村里真住着妖怪么?常用来吓唬孩子的是此妖怪,还是彼妖怪。村里人多有外号,外号也不是随便起的,与本人行迹多有密切渊源,可一个人怎么会是妖怪呢?
唉!伴随一声叹息,长叹抛出一根湿沥沥亮晶晶的鱼线,牵扯出妖怪的传闻。他可是个好人才,要身条有身条,要脸盘有脸盘。十五六岁上,随爹与人拉脚,货主再三交待,只管拉货,莫看货物。货物蒙的严严实实,禁不住好奇心,半夜端着小油灯去看,还没等看清呢,货物轰燃,大火劈头盖脸。端灯的瞬时成了火球,满地打滚,多亏旁边有个水坑,跳进去捡了一命。人已面目全非,从此,烧掉了大名,得了个不人不鬼的绰号。
那人深入简出,大门紧闭。进出的路径关上了,挡不住一院春光乍泄。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那院子里的生活有一种村外的意味。从未见过那人,这些花从触目的丑陋里长出来,不亚于惊见毛毛虫化身蝴蝶。人花相照,每一朵都像主人情切切喊出来的杜丽娘,娇美可人。看着看着,花儿艳艳地攀着墙,有了妖气神光。一张张精魅的粉面颤摆,轻启朱唇,似乎想代主人喊住谁······神光离合的老戏台上,迷离惝恍着童年的天地人。
没有脆薄油亮的软骨鼻翼,粗黑的鼻孔像朝天的洞,无须翕动鼻翼,花香毫无阻拦地涌进来。对花如对人,娇花解语,日日相伴,竟也是新相知。
毒蜂蜇过般肿胀的嘴唇吻了花儿,吻了世界,知觉化为乌有,依旧是第一次闻花香的少年。
二
同伴春的亲舅舅,她从不提起,舅舅让她自卑。小伙伴们在一起玩,一翻脸,就甩出羞辱她的王牌“妖怪,妖怪”。刺耳地喊叫,一边还扒拉着眼皮,撕扯开嘴巴,吐出舌头做鬼脸。击中软肋的春,听得牙仁发酸,斗败的鸡一样委顿下去。
在恶作剧的行列里,早已忘了为什么,就这样打打闹闹,分分合合,玩在一处。相好的时候,从来不会揭条她舅舅。
在春家做作业,一抬头,房梁椽子上挂着一排高粱秸的灯笼。中国结的纹络,古屋的层叠,久久地粘着我的目光。春面露得色:好看吧!这是舅舅扎的。夏天,舅舅扎些蝈蝈笼子,冬天,翻着花样扎灯笼。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就担着去卖。你看,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材料,全是高粱秸秆一点一点扣起来的,光翘角上垂挂的绣球,棱面可分好多种······春讲的绘声绘色,灯笼瞬间焕发出万丈光芒,耀花了眼睛。金碧辉煌的院落,一个叫妖怪的人,像他的花儿一样,又惊掉了我的下巴颏。
一个独居的人,生活在村庄的日常之外。外面风雨琳琅,窗前的麻雀叫醒了他。起床洒扫,做饭,浇花,静坐。慢慢悠悠,牛吃草一样,有板有眼地编结,搭配,动作代替了思想,变成劳动的器具。秸秆携来田野之气,房里有植物深埋的宁静。嘁嘁喳喳,如蚕吞食桑叶,夜以继日,秸秆上下翻飞,灯笼初具形致。板着的脸,眼睛,嘴角,鼻洼里看不出笑意,然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弥散在甜的,滋润的空气,把活着喜欢······
正月十五的花灯会,华丽地灯的街市,行道树上的张灯结彩。彩灯五颜六色,描金画银,攀龙附凤。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年代。
一家单位的大门两侧,一眼就认出他的灯笼。高粱秸秆自身就有殷殷地,渗血的红晕,檐角的绣球有焦糖色,秋草黄,除了灯身的大红纸,无一不出自手工。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秸秆扣得严丝合缝,形胜大气。灯笼透出匠心,匠心里装着方圆。漫不经心者难以察觉,一盏灯笼的细节与耐性。风闻扎灯者身世,看灯不是灯,灯笼欲说还休。
植物秸秆朴素粗粝,骨凸中有柔韧,环环如十指相扣,根根指月。风中飘来荡去的檐角绣球,梵铃一样,转着月,滚着年。
猜了一路灯谜,来到他的灯笼下,是无字的灯。灯笼终于走出来,恋恋繁华的人世,人间的喜乐。灯笼里拘了主人的魂,幽幽的眼神,注视地绝望而不舍。
不能看到太久,看久了顿生怆然,雪花真的扑打花灯来了……
年节之中,有意无意地看见他的灯笼,悬挂在某个地方,就感到一份欣然,亲切如同逢着了乡间的亲戚。
这些年,灯笼也千篇一律了,一街的宫纱灯,其实只挂了一盏。再也不见独出心裁的好灯笼,平常而贵气,风骨中存了山川露水,耐得住寂寞的灯笼。
浸淫在日常,常常把他遗忘。一过年,那些灯笼从孤独的泥淖里长出来,是他的替身与代言。月亮是天上的灯笼,凝雪的灯笼,可是他地上的明月,无论是天上地上,那无字的灯谜,谁又解得开?
从未见过他,烧伤者难辨笑容与哭泣的脸都是相似的,皮囊之下,他是孤独本身。见与不见,他的花和灯笼活在我的想象里,更在我的想象之外。
三
烧伤之后,哥哥整日埋在烟雾里,一地一地的烟头,妹妹扫了又扫,小小的她爱莫能助。哥哥的苦能随烟飘散,抽就抽吧。她不由自主捡了一个烟头,放嘴里咀嚼,苦涩又辛辣,似乎分担到一点哥哥的苦。渐渐地,捡烟头吃成癖。哥哥发现了,为了妹妹,戒掉了那一地积怨。
妹妹长大,嫁给本村略有残疾的青年,这样方便照料哥哥。
春说:舅舅没穿过一双好鞋子,新鞋也要剪破了穿,脚上的骨头是露着的,每天都用花椒水浸泡······
听闻,心里猛然被什么扎了一下,酸恻地在想,活着,泥土一样持续地活着,在未归于尘土之前。辛香的花椒水里,带血的现实远比想象来的沉痛。磨穿的驼掌,磨难太长,人世只是历然。
家里的自行车坏了,父亲说推妖怪那儿修。虽然可以进入他的花园,问一问花的名字,但我不敢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神秘的所在有在那里。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自己去了。自行车,地排车,三轮车都到他家去,三毛,五毛,打气免费,一村人都行方便。
姜块一样的手,养花,扎灯笼,修车,不比谁差。
长途役役,从命运的巫魇走出来,释然了,咒诅不攻自破。孤独和寂寞是生活海洋隆起的岛屿,没有花灯会了,幽居的小院,树篱闻歌,竹喧见舞,独自张灯结彩。
内造罗盘上的指针,摇摆不定时,没颜落色的日子,倒进他的滚水里焯一下,生意就翠色欲滴,照眼新。
春家里也放了舅舅养的花,几盆君子兰、蝴蝶兰、海棠花一摆,贫寒之家竟一下阔气起来。一种花叶子指甲盖大小,厚厚的,摸上去丝绒一般,指上就染了薄荷味,春叫它香水薄荷。
掰一枝养水中,插土里,都耐活,春说。她送我一枝,轻轻一碰,指尖就飘出香气,敏感如含羞草。碰碰香,竟有这样一个欢喜的名字。
红色美人蕉盛开的院落啊,亦不知有我。随了春,我喊他舅舅。我们比邻而居,同在亲近植物,贴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