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余立功的头像

余立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24
分享
《凤凰镇(一)》连载

第二章

2

身体实在虚弱,倚靠床头的黄周氏吩咐事情,讲得断断续续。有时一句话,中间不得不停几次,害得小凤站在床头,不住地给她捶肩揉背。

黄周氏讲的第一件事,是教训儿子,得把鸦片戒了,否则不仅会害死他,而且会祸害子孙的。这个事,老夫人真是苦口婆心,狠话讲过好多次,还操起扫帚打过他屁股。黄周氏生过三个儿子,无奈命中注定子嗣不多,前两个都得天花夭折,只活了这个老三。他小的时候,黄周氏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如今几十岁了,还是三个伢的父亲,却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几次。无奈,黄有财自从接触到了那个害人精,就离不开了。所以尽管每回当面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就硬是戒不掉,老往凤凰镇上的鸦片馆跑。

将死的姆妈这次没讲狠话,而是拿好言相劝,黄有财终于心有所动,跪在踏板上声泪俱下地保证,再不吸鸦片了。

第二、三两件事,黄周氏是一起讲的。既担心自己百年之后三个未成年孙辈得不到好的抚养,又希望再添几个孙子,保黄氏一脉香火旺盛。

这是黄周氏的一块心病。她那个短命的男人,留下黄有财这根独苗之后,年纪轻轻便一命呜呼。她是二十多岁就守寡抚养的黄有财。正因如此,才疏于对儿子的管教,以至于黄有财不仅一无所长,还染上了毒瘾。这令她心痛不已。

黄有财的老婆夏氏,前头生了两个讨债的丫头,第三个好不容易是个带把的,可惜生这个伢时血崩,难产死了。三个孙娃都是她亲自在抚养,睡也和她一张床。前面两个虽是女娃,但于人丁不旺的黄家,也是当作男伢来养的。假如她死了,大丫头大丫才十岁,二丫头小丫只有八岁,宝贝孙子天宝是老幺,更小,虚六岁。何况这个宝贝孙子,自幼就体弱多病,能否成人都成问题。这教她如何肯瞑目啊!

夏氏死后,她曾张罗着给儿子续弦。当然,就她这个家世,希望攀高枝者的确是络绎不绝,恨不得把她高高的门槛踏平。做妾都是高攀的,何况续弦当大老婆呢?所以供她挑选的黄花闺女迅速就抓了一大把。也有两个合过八字的,先后娶进了家门。然而,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除了鸦片,再对所有的都没了兴趣,包括女人。不久就一纸休书,让人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小凤,对黄有财说:“这丫头已经十五岁,可以圆房了。自从买过来,我调教了几年,人也本分,懂道理,我看是个旺夫的相。我死了,你不再犯浑,也别守祖上的哪些个头七、三七、五七甚至三年的守孝规矩了,直接收了她。是妻是妾我不管。这样三个孩子有个娘照顾,又可以趁年轻,再给黄家添点人丁。”

黄周氏喘了口粗气,又说:“两个丫头终归是帮人家养的。我天宝一个人,也太孤独了!”

黄有财瞥了小凤一眼,使劲地点头。小凤一边呜呜咽咽,一边也使劲地点头。

老夫人瞟了一眼儿子,叮嘱道:“你不要当我面把个头点得像鸡啄米,我两腿一蹬就又忘记了。不然,我在下地睡着,也不安逸的。你要记住,这比你天天给我烧香还好!”

老夫人断断续续地说着,众人早已泪流满面,劝老夫人别想太多了,都说她好人有好报,菩萨自会保佑。

停了好一会儿,黄周氏再要说第四件事时,门外响起了拍门声。周大成说可能是郎中来了。黄周氏眼中闪过一丝光,挣扎着想坐得更直些,嗫嚅一声,说到底还是来了。黄腊狗快速去开门。随着大门“咯吱吱”一声响,一阵大风裹着雪花猛地灌进来,同时也灌进来两个浑身雪白的人。待人一进屋,黄腊狗赶紧地把大门又关上,杠也重新顶上。

两个雪人在堂屋拍身上的雪,黄周氏有气无力地问:“是刘郎中吗?”

周大成瞟了一眼堂屋,说是的。又吩咐王莲去烧两碗姜汤,这才跟刘郎中打招呼:“老妈在床上,郎中你进来吧。”

“怎么坐起来了?当心着凉啊!”刘郎中一进房间,就惊呼一声,然后趋前几步说,“快躺下!”

黄周氏惨然一笑,嘴里说麻烦你了,刘郎中!顺从地在小凤的帮助下躺下了。

刘郎中约莫五十岁上下,精瘦沉稳,戴一顶毛绒绒的狗皮帽,身穿长袍,手上是狗皮手套,脚蹬长筒毛皮靴,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刘郎中先把狗皮手套取下来,周大成马上接过放到一边。郎中两只手缓缓伸向踏板上的火盆,然后交叉着使劲地搓。一边搓,一边观察老妇人的脸色,又让她伸出舌头来仔细瞧。等两只手搓得有些温暖了,才拿右手的三根指头,搭在黄周氏的手腕上把脉,又用左手帮她把被子搭在手腕上盖住,微闭起眼睛不出声。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眼睛紧盯着刘郎中那毫无表情的脸。

过了一会儿,郎中又让黄周氏伸出舌头。

昨晚上肝疼折腾了一晚上,刚才又讲了不少的话,黄周氏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且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见黄周氏似乎没听见,小凤又提醒了一句:“老妈!郎中让你再把舌头给他看看。”

刘郎中仔细瞧过老妇人勉强伸出来的舌头,问了饮食起居。良久才把手从被窝里收回,面色凝重,起身对众人说:“我们去堂屋吧。”

堂屋的大方桌下,也有一个柴火正旺的火盆,众人便围着方桌坐了。甫一落座,周大成便迫不及待地问姑妈的病是否有好转?又似自言自语地说感觉精神越来越差了,显得忧心忡忡。刘郎中皱着眉头,说的确是,脉相弱得差点摸不着了。又仔细问他这几天没来,老妈有些什么变化。众人一一作答。

“老妈肝疼、肚子胀、浑身无力且瘦得厉害,低烧不退、脸色蜡黄、吐血,看来是大肚子病把肝搞坏了。这个病到了晚期,我以前也讲过,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治不好的。恐怕真是要准备后事了。”刘郎中面无表情,语调平淡,顿时便把一屋子的人唬得目瞪口呆。

大肚子病,在整个江汉平原,都是既普通又要人命的病。这种病人,在江汉平原随处可见。正如刘郎中说的,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能等死,目前还找不到任何的有效药物治疗。条件好的,让病人好吃好喝,延缓些时间。最后都食欲不振、面色萎黄、骨瘦如柴,却肚大如鼓,痛苦地死去。好像营养都集中在那个肚子上。但其实,那不是营养,那是肝脾肿大和腹腔积水所致。大家尽管早就知道黄周氏得的是这种病,但谁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一个大善人,也会得这种病。老天爷,你真是不公啊!

俄顷,黄有财如女人一般,和小凤、王莲一起呜呜咽咽,犹如老妇人真的死了一般。大孙女大丫不知何时起的床,也不知何时来到了堂屋,闻言泪如雨下,哽咽不止。随后跑进老妈房间,跪在踏板上,双手伸进被窝里,牢牢抓住老妈的手。黄周氏半睁眼睛,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摩娑孙女柔顺的头发和稚嫩的脸颊,心中涌出十二分的不舍、不甘与担忧,两颗泪珠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周大成紧紧握住刘郎中的手,说:“无论如何,都烦劳郎中再想想法子。姑妈不能走哩!”言语中充满了诚恳、悲怆和无奈。

“我再改一个方子试试看吧,兴许能延缓几日。不过,这是绝症,华佗也奈它不何的。”突然瞥见黄有财哈欠连连,鼻涕口水直流,心生厌恶,刘郎中从出诊的药箱里取过几张纸和毛笔,接着说:“恐怕,你们还真得作两手准备。”

周大成赶紧地从神龛上取来砚盘,往里面倒上水,拿了一块墨使劲地研。一边研一边哀求刘郎中,务必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帮他姑妈度过这个难关。

刘郎中嘴里说那是自然,悬壶济世是医者的本分,何况两家还是亲戚,手中已经提起毛笔,在砚盘里蘸湿笔尖,然后展开纸笺开药方。

留刘郎中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仍旧由苕货架着马拉架子车,送他回镇上。早就鸦片瘾发作了的黄有财一见,喜上眉梢,自告奋勇去镇上抓药。

刘郎中和周大成都鄙视一眼,心想你老娘都快要咽气了,你却还有闲心去逍遥。真不是个东西!刘郎中也只能心里这么痛骂,嘴上不好表达出来。周大成更气,刚刚答应他娘戒毒的事,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也不好明说,毕竟是东家,便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说,姑妈的话还没跟你说完哩。药让苕货带回来,就可以了。黄有财显得理直气壮,说苕货那有那个本事!气得苕货直翻白眼,心想你要去鸦片馆就直说,别捎带着把老子也损一顿。但东家的话,他也不好去争辩,只有忍气吞声。于是站在一旁不吱声。周大成说,又不要苕货做什么,人家刘郎中把药抓好了,他只是带回来。这么点子事,苕货还不会做?又说你实在要去,我也拦不住,但你得先去问下姑妈。

黄有财才懒得去问,穿戴齐整,出门就爬上架子车,把一屋子的人气得恨不得吐血。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