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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周氏的丧事，办得那是相当体面。
这显然有悖黄周氏的遗言，不是她的初衷。但周大成觉得，黄家的家当，都是她攒下的，不搞得体面一些，与黄家的地位身价不相称，与姑妈在黄家作出的贡献不匹配。就是把黄家的家当，全部花在丧事上，也是不为过的。
而且，周大成还感觉有些遗憾，因为离春节太近了。按照凤凰镇一带的规矩，丧事不能跨年。所以，只能从腊月廿四办到廿九，再不能往后拖了。廿九下葬，大年卅就该吃团年饭了。毕竟，帮忙的人也得回来去准备自家的顿团年饭的。
黄周氏吃斋念佛，所以便只请了凤凰庙的和尚，当然是全套人马来做了五天法事，念经超度。而没有请道士来做道场。
黄周氏做善事无数，讨米要饭的来了不仅从未空过，甚至长老还请到桌上吃饭，施粥更是每年都做，所以前来吊唁者如云。全村的人，也自觉自愿来帮忙，所以，黄有龙这个主事也当得潇洒，并未费太大精力。
开始的安排，是在大门外的禾场上搭棚子施粥，在院子的天井设摆席款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和乡邻。但后来天井里实在摆不下，一些乡邻也只能安排在天棚里吃硬米饭了。吃饭也不是正规的三餐，而是摆起了流水席，客人的乡邻随到随吃。尽管天气寒冷，人们却吃得热热闹闹，边吃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亲身经历或者道听途说的老夫人的恩德。
这份热闹，与棚子里一旁的戏台子上如诉如泣如数家珍的高亢悲腔相互感染，恰到好处地完整演绎了黄周氏平凡而不俗的一生。似乎吃硬米饭的人，都是这出大戏中的当然演员，都是为了给黄周氏歌功颂德而专程前来的。
廿九下葬这天，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然而，这却丝毫不能阻挡人们对受过她恩惠的黄周氏的爱戴。尽管多数人家都穷，有的甚至都穷得裤子没得穿，但经过的人家，都燃起了长长的爆竹。送葬的队伍逶逶迤迤，延绵不绝，从村头一直延续到黄家墓地。人们顶风冒雪，自觉自愿地跟随灵柩缓步前行。到得墓地，更是人山人海，随后便痛哭哀号一片。这一天的黄家大湾，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这几天，苦了黄有财。累死了倒是其次，关键是鸦片瘾上来了一点解决门道都没有。虽然他好这口，也隔三差五跑到镇上去过瘾，但姆妈在，是绝对不准他把这个害人精请到家里的。中间他也央腊狗跟苕货采买时带点回来，然而那两个长工竟然没给他这个东家面子。不仅不给面子，还恐怕他跟老夫人答应过，要戒的。现在不说老夫人尸骨没寒——甚至还躺在堂屋没下葬哩！不能这么没孝道啊！虽然恨两个家伙恨得牙疼，却也拿他们没辙，毕竟人家讲的有道理，而且也是为他好。
葬礼完毕，黄有财褪去浑身素缟，顿觉一阵轻松，就想着抓紧去镇上，躺在那张榻上，抓起鸦片枪猛吸几口。正好苕货也要驾马车送几个客人回去。刚刚爬上车，就被周大成一把扯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成点器呀，我的东家？”周大成生气地说，“姑妈刚刚下葬，她的话热气还在。你答应的事，这么快就忘记了？”
黄有财狡辩说：“我去送镇上的客人。”
“送镇上的客人，是你东家这个时候该做的事吗？”周大成反问一句。见黄有财张了张嘴巴哑口无言，又说，“姑妈的丧事办完了，这些帮忙的乡邻也要回去准备年饭。最后了，你这个东家是不是该宴请人家，表示感谢呀？”
众人见东家这么个状况，都来告辞，有的甚至不打招呼，已经离去了。黄有财想想，觉得周大成说得有道理，就劝大伙吃个晚饭，他也表达个谢意。
见他这么说，大伙也不好坚持回去了。东家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即便还给他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老夫人在世时待乡邻不薄。再说，周管家也笑脸力拦。更何况，能为家里省一顿是一顿，不吃白不吃。照黄有财这个架势，再想象老夫人在世时那样得到黄家的恩惠，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开席啦！”周大成高唱一声，招呼大伙入座，转头又叫，“腊狗！带几个人，去把帮忙了的乡邻都请回来。”
向来，老了人称白喜事，人们都是不怎么悲伤的，子女除外。黄周氏只有一子黄有财，无女。黄有财还没体会到姆妈去世对他一生的影响，所以也无所谓有什么悲伤。倒是大孙女大丫，虽然只有七八岁，好像生活的支柱倒塌了一般，这几天哭得死去活来，一直由姨妈王周氏哄着。二孙女小丫和孙子天宝，太小了，也懵懵懂懂没什么感受。
最后的谢宴，同前几天一样，依照凤凰镇请客的规矩，每桌十个大碗四个小碟的菜，蒸、烧、煎、炒、卤都有，外加一个大碗的汤。事情已经做完了，参加谢宴乡邻轻松了，喝起酒来就更加无所顾忌，高潮便一个接着一个。
答谢帮忙的乡邻，当然要请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周大成安排长辈与有功之臣黄有龙、夏先生坐第一桌。这桌老人多、长辈多，所以跟其他十几桌比，也显得沉闷得多，没有任何波澜。黄有财跟每位长辈和黄有龙、夏先生一一敬过酒，又拉周大成每桌去敬过一遍回来，便小心翼翼地跟坐在主陪的位置上不怎么吱声了。
长辈们坐一桌，虽然不像晚辈们胡喝海闹，虽然沉闷了些，但并非不交谈。孔圣人“吃不言”的古训，随着最后一个封建帝制清政府的倒台，随着商人们在凤凰水道川流不息的行走，在凤凰镇这块风水宝地也渐渐被遗忘，传统的禁锢如碰到了春风的冰块渐渐被打破。所以，他们在细嚼慢咽和浅尝小品间，也交谈些大家感兴趣的话题。
黄有龙的爹黄德林浅酌一口，放下酒碗时，语重心长地对黄有财说：“伢儿！你姆妈去了，你就不能再浑浑噩噩，要把这个家挑起来呀！”
“大伯教训得是！孩儿一定努力。”黄有财连忙放下刚刚提起的筷子，起身弓腰，连连点头。
黄德林是晚清的秀才，袁世凯时代的凤朱县县长还请他去县衙做过几天事情，是黄姓家族引以为骄傲的人物，又是族长兼保长的爹，他的话是真正的一言九鼎。他这一开头，犹如给诸位前辈发表见解打好的影本，提供了参照。于是乎，前辈们顺着这个话题，纷纷教导起黄有财来。或者，他们是积郁良久，忧心如焚，却苦于没有机会劝说吧。
“不懂的可以慢慢学，别的毛病可以慢慢改，伢儿！但那个鸦片，绝对不是么好东西，你是再不能碰了。”又一位前辈黄德茂接口说。
“是啊！你看刘家湾的刘书能，就是鸦片害死的。还有那个王炳忠，抽鸦片抽得只剩个壳子了，风都吹得倒。”
“你还有三个伢要养哩，伢儿！你不能老这样子糟蹋自己呀！”
“就是！不能让你祖上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笔家业，在你手上就败了，伢儿！”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地规劝和教诲，弄得毫无心理准备的黄有财尽管在大冷的天里额头冒汗，一个劲地对前辈们点头哈腰，说“是的”“是的”，“一定改”“一定改”。
黄有龙见状，就给他解困，递了个台阶，笑着说：“各位长辈说得都对，作为晚辈我也受教良多。我相信有财弟兄一定能把德政叔（黄有财的爹叫黄德政）这脉撑起来。过去是婶婶能干，万事不需弟兄操心，怕把他累了。如今婶婶殁了，有财弟兄自然便会操心了。而有财弟兄耳濡目染得婶婶真传，撑起个家庭还费吹灰力气？是吧，有财弟兄？”
“那是，那是！必须的！”黄有财感激地望着黄有龙，满口应吮。
虽然是晚辈，但他是大家选出的族长，又是保长，说话自然有份量。如今他这么说，前辈们也得给他些面子，便停止了这个话题。
不到三十岁的夏先生一个外人，人家黄家前辈教诲晚辈的事，他自然不好插嘴，而且作为黄氏家族聘请的私塾先生，也得顾忌一些斯文，坐在第一席的末位低头吃饭。不曾想，黄有龙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时却突然对他说：“夏先生饱读诗书，又留洋归来，阅人无数，见多识广，浪子回头的故事自然也知道不少。还望夏先生得空时，开导开导有财弟兄，帮他早点走上正道。”
黄氏学堂只收男孩。黄有财家里虽没孩子在学堂读书，但怎么讲也是为黄氏家族培养后辈，所以黄周氏每年都出份子钱，且毫不吝啬地比哪家都多。这于夏先生而言，自然是得罪不起的衣食父母。闻言怔了一下，随即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一定经常登门，去请教夏先生。”黄有财也不失时机地表了个态，又面朝夏先生，“还望夏先生不吝赐教！”
“客气，客气了！东家太客气了。”夏先生放下筷子，双手抱拳拱了拱。
就在夏先生提起筷子准备夹菜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瓷碗砸在什么上的闷声，以及桌椅板凳翻倒的稀里哗啦响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喧闹的天井霎时就鸦雀无声，都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
原来，早为地界扯过皮的黄有亮与刘二虎，偏偏又安排坐了一桌。魏三这个好事之徒看戏不怕台高，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老是觉得被刘二虎偷移了界碑的黄有亮，喝得有些飘然，也仗着在黄姓家里，火爆脾气一上来，就骂刘二虎阴损缺德，不得好死。大庭广众之下，同样脾气火爆又同样喝高了的刘二虎，这张脸还不跟被人“啪啪啪”扇了三巴掌般难受？二话不说就跟黄有亮撕扯到了一起。黄有亮个头矮小，哪里是身高马大的刘二虎的对手？很快就被刘二虎骑在胯下。然而，黄有亮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有个弟弟黄有法在场。他也为地界被刘二虎侵占耿耿于怀，此刻又见哥哥被刘二虎在黄家当面欺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二话不说，扬起手中的酒碗，就朝刘二虎的脑壳上砸去。刘二虎愣了一下，转身扬起一巴掌“叭”的一声甩在黄有法脸上，上演了“一刘战二黄”的大戏。魏三等人见大势不好，连忙起身拉架，现场便混乱不堪。当然，黄姓人多，加上一些人平时就看不惯刘二虎那个霸道劲，拉架时自然带着情绪，让刘二虎多吃了些亏。
忽听首席的黄德林“啪”地一声把桌子一拍，起身大声喝道：“真是岂有此理！这里是你们闹事的地方吗？今天是你们闹事的日子吗？要闹事的，都给我滚蛋！”
劝架的已经把三人拉开，都觉得再待下去没多少意思，何况刘二虎的头被砸破了，鲜血直流，黄氏兄弟也被刘二虎揍得不轻，都得抓紧回去处理，闻听黄德林的话，都捂着头脸，悻悻然离开。他们的婆娘都在这里帮厨，连忙放下刚刚端起的碗，从火房出来，迈着小脚紧走几步，搀扶着各自的男人回家。
这一餐谢宴，经这么一闹，就索然无味了。而且，大家也喝得七荤八素歪歪倒倒，甚至不少人口齿不清声音越来越大，周大成担心再闹出事来，便宣布谢宴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