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巢,其族世代鬻盐,家资富庶,广有门路。巢好剑戟,善骑射,能言辩,颇具韬略文采。传巢五岁,侍家翁于庭院赏菊,巢父为菊花连句,上句曰:“一叶秋落两节季,万紫千红难得齐。”翁思索未得,巢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以巢瞽言妄举,乃叱之。翁止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父即令作之,巢略思索,应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巢父奇之,乃令其学文应试,巢晓夜攻书十数载,以为大成,数往长安,却屡试不第。咸通末年,巢复往长安应试,不中,于长安馆社中酒后狂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其大言出,却为同试公卿子弟取笑曰:“书生折返落第鸦,何来秋季九月八,叛盐走夫尚不足,酒后狂徒空大话。”
巢闻言冲冠眦裂,上前揪其人,挥拳愤击,因寡不敌众,反被拿住殴打,众解住,巢愤然曰:“朱门子弟今何狷?他日吾反长安街,踏尽甲第公卿骨,华轩绣毂皆销散!”
黄巢辞长安,回乡贩盐为事。乾符中,年岁凶荒,苛税重赋,官欺民反,河南尤甚。时仙芝已于长垣起事,巢并昆仲黄存、黄揆、黄邺及侄林言等八人,并乡邻百余人筹谋,于曹州冤句起事。先是,巢编童谣:“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令人于关东之地相互传唱,巢借谣言聚众曰:“今四海纷争,府兵劫掠,官吏欺民,天下苦唐久矣,今若不反,唯死而已,今吾为汝曹取生路,愿同否!”众从曰:“愿同!”巢遂发榜募骁勇之徒,厚给钱帛,一时应募者云集,旬日聚众上千人。
不日,有一人率众来投,见其面如冠玉,目若流星,倜傥神采。乃濮州鄄城人,姓葛,名从周,父葛简,官及兵部尚书。从周聪慧豁达,富谋略,极善武功,使虎头银枪,少时于省试武举夺魁,于返乡途中,一人持枪力搠数十山野贼寇,乃扬名乡梓,时人送号“白玉将”。因目染朝廷骄逸残暴,官吏贪腐,报国无门,乃从巢;巢因问:“君可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之勇士。”葛从周曰:“正是。”巢曰:“久瞻大名,得幸相见,此生足矣!”乃聘为军校;几日后,又有一人来投,乃关东巨野人,姓赵,名璋,此人亦曾数往长安应试,不中,乃自荐于兖海节度使齐克让,让辟为将仕郎,璋不从,乃出。巢纳之,见璋自陈纵横之术,大惊,聘为行军司马。
巢众行进途中,先有三兄弟前来投奔,长者倜傥有姿,仪态卓然,善兵术,姓张,名归霸,使一根丈余玄铁枪;次者虎体熊腰,势如奔雷,声若洪钟,乃霸仲弟张归厚,使双龙铁斧;三者面黄精瘦,目光如炬,乃霸三弟张归弁,使流星锤。巢接纳之,命张归霸为飞骑尉,张归厚、张归弁副之。随后,又有四兄弟领百余众来投巢,一者单兴,使双刀;一者单旺,使双戟;一者单茂,使双铁锤;一者单盛,使飞刀,其四人皆一般装束,人称“单氏兄弟”,乃隋末骁将单雄信十一世孙。
自是黄巢部下文有能人术士,武有骁将强兵,势渐坐大。巢先率众攻山东雷泽、巨野等地,时朝廷命左金吾卫上将军齐克让为泰宁军节度使,以镇关东,克让闻巢起事,急率军前去剪灭,两军战于兖州城外,巢兵大败。巢乃率部攻沂州,不下;又转攻徐州等地,皆不利,遥闻仙芝兵众十万,且已攻下汝州,巢遂率众西进,欲投仙芝。兵到嵖岈山,闻说仙芝大将尚让陈兵于此,巢遂率众来投。
让与巢相见礼毕,分宾主坐定,让问来意,巢先纵论天下大势,又道仙芝兵事得失,后尽言胸中韬略,又请让观其将卒军纪。让见巢武功谋略皆出于仙芝之上,不若仙芝懦弱寡能,缺谋少断,以战作计,图官谋爵;又见巢将强兵勇,部伍齐整,车攻马同,遂不敢以事令巢,反诸事以巢为首。
曹师雄见巢恃才放旷,不若仙芝谦冲自牧、礼贤下士,遂不喜;又见让恭维,悄然曰:“将军乃草军都统,大将军手臂,何故屈膝待人?吾观此人非寄人篱下者,恐于大将军不谐。”让笑曰:“此人雄韬武略,多谋善断,手下强兵悍将,军纪严明,正吾师所缺也,招之何患?”师雄乃实诚之人,见让如此,亦不复言。
不日,仙芝率部至,让引巢见仙芝,二人相见礼毕,分宾主坐定,巢先陈前事,仙芝问巢出军远计。巢曰:“自懿宗以来,中枢无状,南衙北司,迭相矛盾,以至九流浊乱,朝多朋党,小人充盈,君子道消;强兵悍将,虎视门庭,贤豪忌愤,退之草泽。既一朝有变,天下离心,官兵相摈。天下纷争,群雄并起,骚乱四境,先庞勋之乱,波动桂广、荆襄;后有浙西裘甫、王郢作乱;诸镇林立,中枢寡能。吾辈当顺天应时,效前贤先辈,聚四海之众,并天下之民,以伐无道。”仙芝叹服,却曰:“四海虽乱,然官军尚强,未可轻视,事当从容计议。”
巢知仙芝陷汝州,获刺史王镣,欲劝其杀之,绝诸将退路,结兵士之心,乃问仙芝:“某闻将军获汝州刺史王镣,当何处置?”仙芝不明其意,问曰:“汝以为何如?”巢曰:“以某观之,宜杀之,枭首祭旗,以慑州郡,利吾等攻城拔寨,成王霸之业!”仙芝非雄韬伟略之人,本欲以战谋利,以乱挟官,闻巢之言,不敢,支吾曰:“杀镣之事,当容再议。”巢欲再表,行军司马赵璋以目视之,巢方止言。巢出后,问璋曰:“军师何故止吾?”璋曰:“以某观之,天王其人,不足图大事也。”巢乃始悟。
仙芝聚众商议,欲封巢副都统,与让同列。诸将皆反对,左军大将曹师雄曰:“未立寸功,却封高官,众将难服!”中军大将柳彦璋亦曰:“某观其人,睥睨昂视,行为傲慢,恐非将军所能制,唯将军慎之!”让却曰:“不然,此人韬略文采,兵法武功,皆出于众;且其兵强将悍,可为将军左膀右臂。”仙芝见让美巢,不喜,乃曰:“以汝观之,其人王才矣?”让惶恐曰:“不敢,某试为将军选材耳!”君长见众人莫衷一是,恐伤和气,乃曰:“不若暂停此议,待其立功,再议官爵,未为晚也。”
众乃止,且议兵事,君长曰:“关东地平,官军精锐,宜调遣,不若学汉中王,往南取荆襄,据长江天险,北可拒官军,南扼湘潭,东可结王郢,以成鼎足。而后图江淮,江淮富庶之地,秣兵历马,广聚粮草,后北进中原,以图霸业。”众以为然,仙芝进兵南下。
不日,兵至郑州北阳武县。时阳武刺史崔雍,雍乃明经举仕,不谙兵务,闻草军至,单骑弃城而逃,至郑州。郑州刺史王式收之,令军士收监于狱。来日,推出城门,式曰:“崔太守,汝为国家选仕,州郡父母,上蒙圣恩,下恤庶民,内修文德,外御仇敌;今遇贼寇,不思忠君卫国,却弃城抛民,单骑潜逃,吾不杀汝,何以面见天下?!”遂令腰斩,传首三军,曰:“敢有弃城擅逃者,通贼叛国者,杀!”初闻风欲逃官军,始乃止住,军民一心,同仇敌忾。式令城中军民修守备,严警逻,以御仙芝军。
且说仙芝破阳武后,尽戮官兵,劫掠辎重,于城中居停数日,率部南下攻郑州。时判官雷殷符监军郑州,王式与殷符议曰:“今贼众我寡,势如破竹,各地州郡官兵多望风而逃,吾等宜避其锋芒,以奇兵破之。”殷符曰:“当出何奇计?”式曰:“贼兵南下,鲜遇阻挠,其必骄慢,贼人虽众,多蝇营鼠队,我等先用精锐铁骑破其中军,而后左右夹击,贼首可擒。”殷符以为然,式即令殷符率精锐铁骑七千,屯郑州东中牟,式领万余兵守郑州,以为掎角。
仙芝、黄巢等人领军南下,忽探马报郑州刺史王式婴城拒守,草军前锋秦彦又遭雷殷符伏击,损折不少人马。仙芝大怒,与巢商议进军之计。巢曰:“今官军兵分两处以应我军,郑州乃关东粮草重镇,其必以郑州为重,而雷殷符屯中牟为外,故其兵将弱微,我等宜主攻中牟,破弱枝,而后可取郑州也。”仙芝问君长,君长曰:“计甚妥。”众人遂从巢计,仙芝以巢为前锋大将,曹师雄、柳彦璋为副将,同葛从周、张归霸三兄弟、单氏四兄弟等将领,领一万攻中牟;仙芝同军师尚君长、大将毕师铎,领中军二万为策应,让同大将秦彦领兵五千趋郑州,拒王式援兵。
巢与柳彦璋等率部趋中牟,早有探马报符,符一面遣使报王式,一面与众将商议破敌之策,左都虞侯段奎曰:“贼军前锋乃黄巢,巢为草贼近新招纳,吾度其内部尚未相谐,且草贼方到,根基未稳,可夜袭其营,贼可破也。”符曰:“谁可为之?”座下大将程伟出曰:“某愿领二千铁骑,破此贼寇!”符激曰:“贼寇势众,虽精兵二千,恐难取胜。”伟曰:“若不胜,愿从军法!”符乃命伟立军令状,给伟铁骑二千,亲赐酒送行。
伟绰刀擐甲上马而去,符吩咐众将曰:“贼寇人多势众,伟虽骁勇,亦难破敌。”遂命奎领二千策应,自提余众三千随后。伟分兵五十余队,于夜各抱干柴草,令人衔枚、马摘铃而行。且说巢与曹师雄、柳彦璋于帐中议攻城拔寨之策,曹师雄、柳彦璋欺巢生,巢几番计谋二将皆否,巢怒斥二人,曹师雄骂曰:“我等从大将军,你尚赖小儿,岂可使我。”巢目眦尽裂,拔刀欲砍雄,雄亦拔刀相向,众人劝解住:“兵马未动,将官离心,不吉也。”
巢等各归寨,夜半三更,巢正帐中思虑进兵之策,忽闻寨外兵荒马乱,巢方出帐,左右报曰:“官兵来矣!”巢即提刀上马,准备勒兵与战,却被左右亲兵拦住曰:“官兵骁勇势大,已破寨门,作速逃离!”巢见左右营寨火光冲天,将兵熙攘纷乱,巢不敢战,急寻路而逃。曹师雄闻寨被袭,即绰刀上马,前去迎敌,岂料伟军势汹,难以抵挡,战不数合,亦寻路而逃,柳彦璋闻说官兵来袭,急出帐夺马而逃。
少时,伟军即尽破巢营,追袭巢众三十余里,至仙芝中军,天已微蒙,黄巢等众将收住阵脚,见伟军兵寡马少,乃结阵御敌,仙芝亦命部将应援。少时,数万人马,铁桶般将伟军围在垓心,伟兵虽强,奈何仙芝人多势众,伟率众奋力冲杀,皆不能出。势危之际,左都虞侯段奎军至,仙芝军被冲破一缺口,仙芝军于旗令兵指挥下,随即又聚拢而来,自辰至巳,伟军渐有不支之势。当此时,殷符率三千铁骑杀来,王式亦率众突破秦彦军,领万余人自郑州杀来,仙芝军只闻左右马蹄震天,如雷劈地,即大溃,四散而逃。王式、雷殷符率部追杀二十余里,乃收军而回。
仙芝、黄巢众人往南昼夜奔走百余里,方才收住阵脚,此战草军损兵折将近万人,直杀得仙芝胆战心惊,复有乞降之心,叵耐草军大败,无以为挟。仙芝聚众计议,巢怨师雄、彦璋不听其言,师雄、彦璋复攻巢刚愎自用,草军众将多有互相攻讦怨恨者。君长劝解住,众乃议兵南下,彦璋因不喜黄巢,亦知仙芝非服众之人,遂议宜分兵南下,彦璋曰:“昔者,齐顷公伐鲁,兵败受困,只因势利导,审时度势,得逄丑父易置,分列而走,始成为大礼,今官兵携勇而来,意在图我中军,若兵合一处,则势危矣!不若分兵南下,使官军疲于奔袭,则我军或可冲突而出。”
仙芝问何以分兵,彦璋曰:“今吾愿领五千兵马,打将军旗号,言取江西,以惑官兵;而将军亦可分数众,各打大将军旗帜,以惑官兵,便于各军突围,以存兵士。”仙芝知柳彦璋之意,且见官军来势汹涌,欲使金蝉脱壳之计,遂议分兵。然众将中,唯彦璋愿分兵,仙芝乃兵分二路,一路从柳彦璋,兵马五千余人;一部从己,兵马二万余人。
仙芝、彦璋乃分兵南进,且说彦璋方与仙芝分兵行进半日,即撤仙芝旗号,换其中军大将旗帜,左右亲信疑虑,彦璋曰:“此官兵非比寻常,若跟随都统,恐难脱身,吾故言分兵而走,其一安都统之心,其二免官兵追袭,乃金蝉脱壳计也!”众乃叹服,彦璋等人遂取道偃城、朗山南下,攻江西;仙芝同黄巢西取河南唐、邓等州,不利,转攻山南郢、复二州,陷之,又攻掠淮南申、光等州。
山南、淮南军情文书飞报中枢。朝廷文武百官惶恐,僖宗连日朝议,众官将皆言仙芝、黄巢兵祸已泛四境,兵战则失势矣,宜招抚,然郑畋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