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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安澜（共285行）
1、
一条条隧道，再次淹没了我
时光与灯光交错，春光与星光交辉
让我坠入秦岭五千公里深处的岩浆里
再溯汉水，我澎湃激昂的心渐趋平静
我把三千里汉江奔腾的水路
镌刻在一片鱼鳞上
这样，无论逆水而上，顺水而下
无论浊浪排空，还是风平浪静
我都能游刃有余、等闲应对，这样
生活就会多几分安然
日子就会少几分波澜
生活安然，河流安澜，正是万千百姓的期盼
山河无恙，人间太平，正是万千百姓的心愿
2、
“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娲庙，云是抟土为人民之所……”
“金州安康郡，今理西城县，有伏羲山。”
女娲山、伏羲山、女娲庙、偏头山、中皇山……
炼石补天，抟土作人的神话扑朔迷离
伏羲画八卦的传说波谲云诡
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让这座秦岭脚下的城市
凭添了厚重和神秘气息
就像安康博物馆门前那块稳稳当当的巨石
沟壑纵横，有高山耸立，有流水婉转
侧耳倾听，有虫吟蛙唱，有猿啼鸟啭
安澜天下的梦
在一块石头上得以重生和鲜活
在一块石头上得到祈愿与祝福
3、
如果城墙更宽一点，更老一点
如果河水更深一些，石头藏得更紧一些
如果河边的捣衣声更少一些
我还以为梦游到了故乡
错把安康当襄阳
一江碧水穿城过
安康与襄阳，恍若两兄弟
不同的是，襄阳段的汉江像杨贵妃
安康段的汉江则像赵飞燕的小蛮腰
瘦得已经包不住骨头
露出满江黑沉沉灰扑扑的石头
把一座城市的目光硌得生疼
如果不是水边高高耸峙的安澜楼
洪灾永镇、人间安康的祈愿
还以为当年的汉水也是这模样
逝者如斯夫。我不想感叹人生
站在汉水边宽阔坚硬的河堤上
我只想感叹流水，一条坦露肚皮的河流
无疑是惶惑、不安、惊惧与紧张的
是让人不忍直视和回忆的
我真想替它把委屈哭出声来：
一条掉出底子的河流，就像一个人露出
底牌，将再无胜算
4、
如果从现状来判断一条河流的历史
就像从一个耄耋之年的额头想像少女时代
无疑是虚妄和可笑的
为了努力触摸一条河流的过去
在露水未干的清晨
我独自背着沉重的三脚架和相机配件
漫无目地的游荡在安康老城内
试图从某个古旧的墙面和一株苍老的槐树上
聚焦某段历史上河水泛滥的蛛丝马迹
结局无疑是徒劳和注定的
“老板——来碗羊肉泡馍——”
最后，还是一句绵软浑厚的秦腔，把我拉回
街边的小吃店中，让我不再纠结过往
热气腾腾的陕西小吃
让我口水泛滥，顿生力量
5、
在众多汉江支流中，吕河
无疑是灰头土脸的一条
如果不是一群硬邦邦的汉子
守护这条一度生锈的河流
这条河流也许还会继续病下去
好在，王孝文兄弟和越来越多的兄弟
搓掉手上的泥巴，撸起袖子，挽起裤脚
为吕河洗脸，搓澡，去垢……
这条由水磨河、大金河、大神河3条河流交汇
这条古称驴川、闾河的小河
洗去满面尘灰烟火色
再次发出清亮的欢笑
多亏了这些行走在吕河边的汉子
这让我想起家乡的绿色汉江环保志愿者
以及过江之鲫一样的环保志愿者
正是这些清道夫一般的游鱼
护佑了河流的平安与健康
护佑了生命的绵长与赓续
6、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站在旬阳城的高处
不由得会仰望星空与宇宙，回溯
人类的源头，冥想道家的玄奥与高古
天地玄黄，日月洪荒，水流不息
旬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旬阳城
一分为二，成就了一座阴阳互根的太极城
滋润了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天人合一的道家真谛，在一座小城里
进行了完美诠释与演绎
站在旬阳的高处，让我想到了南漳东巩
“汉江沮漳，楚之望也。”
养育了楚先民的沮漳二河，其中的漳河
重要支流的茅坪河，亦如旬河
用自己柔软地胸怀隔开了两座山
让鲤鱼山与望月山深情凝视
成就了一幅立体的山水太极图
然后，漳河折身面向东南，辗转进入长江
作为道家标志的太极图
同时出现在汉水上中游之间
看似偶然或巧合，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机
而更为巧合的是，道教祖庭之一的武当山
恰恰处于在两幅立体的太极图之间
天地有造化，举头三尺有神明。
武当山一手牵旬阳，一手拉南漳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度人间的苦：
一开口，便口吐莲花，人间芬芳
一睁眼，便满目苍翠，天下安康
7、（18行）
外在的神奇与内在的久远
都是一座城市目光所及之处的浅淡
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居民
才是一座城市永恒的底蕴
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居民。
人走了，只要魂魄在，城市就永远在
刘贵棠无疑是这座城市里最鲜明的一笔
这个微信签名：秦巴汉子
长相平淡，操着温润秦腔的中年男人
左手持网，一网下去，捞起了汉江深藏的金子
右手握袋，解开风口袋，浩荡汉风吹向天地间
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把自己长成了
汉江河底的一块石头
砌进了汉江航运博物馆的身体里
面朝汉水，竖立起一座水的史碑
走在旬阳老城曲里拐弯的街道上
每一粒石子与瓦砾
都散发着他行走时的盐味
8、（39行）
如果说旬阳城是安康市的东方明珠
那么，蜀河古镇就是这颗明珠的灼灼光辉
清晨，当我站在蜀河入汉的交汇处
看着蜀河西来，静静地融入汉水时
才体会到动与静、刚与柔两组对立词汇的奥妙
一边是激流奔放的汉水，像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一边是温柔娴静的蜀河，像李清照的梧桐细雨
一刚一柔，似乎水火不相融的尖锐对立
却在蜀河古镇意外进行了融合交流
就像这里的巴蜀文化：
刚烈中不乏柔情、粗犷中不乏细腻
镇因水而兴，水因镇而名
行走在蜀河古镇
蜀河的柔与汉水的刚随处可见
那蛇行逶迤的小巷，是柔
那粗砺坚硬的青石，是刚
刚柔并济，一次次平息了汉水的怒火
那些标示于石墙上的洪水线
一道道鲜红的深深刻进记忆中
成为这座古镇最具质感的肌理
和抗击洪水时岿然不动的鲜明态度
杨泗庙已经很老了
那黑瓦上的塔松明亮地笑着
它们汲取着汉江的水汽和古戏楼的唱腔
身体里也有了起承转折
它们比面目威严的船工始祖杨四爷可爱
它们不食香火，它们站在高处
它们脚下，不仅有滔滔汉水
更有帆樯林立，人声鼎沸
“小汉口”由是扬帆，通江达海
坐西向东，靠山向水的黄州会馆抢尽了
蜀河古镇的风头和游客的眼光
它所不知道的是
那些华美的飞檐走壁不过一袭袍子
那些森严等级的殿堂不过一腔痴念
真正声名远播的却是钢铁般地诗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风流人物已远去，空余会馆一座
它依然沉睡在自己的旧梦里
9、（28行）
行走在千年古镇
我们惊诧于时光的停顿
行走在光滑圆润的青石板上，随手捡起
一块石片，敲击那些层层叠叠的老屋
清脆的铃铛声便在风中四处滚来滚去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
雨中的骡马古道，在民谣里返青和拔节
那些被脚磨去棱角的一块块青石板上都长着
一个个洋钉，锲进了石头的内心
“这是自然铜，有散瘀止疼、续筋接骨之效”
一个以本草为书的女子楚林说
我俯下身抚摸那些深入石头的洋钉
就像抚摸一根根骨头，它们用身体里的铁
构筑起了一条繁华千里的骡马古道
构筑起了一条南北文化交流的通道
千年挺立，万年不垮
一棵两百年的金弹子树
站在骡马古道旁，站在黄州会馆背后
站在蜀河古镇，站在汉江岸边
惯看波澜起伏，惯看人间颜色
无喜也无悲，无情也无欲
伐薪烧饭，伐薪烧炭
昔日供养人间烟火，今天被人供养
百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树成精
它身披袈裟，享用香烛供果
它用人间的烟火强壮自己的根系
抱紧脚下的岩石时就是抱紧了人间
抱紧人间时就是抱紧了生活的祈盼
10、
“两山之间必有川焉”
沿旬阳和白河行走
我才认识到汉江作为一条河流应有的样子
如果一条河流，没有山川陪衬
河流就显得单薄
如果一座山峰，没有河流陪衬
山峰就显得枯干
在十堰市，汉江沿岸
一半是高山，一半是城市
在安康市区和襄阳，在汉江中下游
河流都在沿城市穿行
或者说，城市沿河而建沿河而兴
这让我们忘记了，一条河流最好的伙伴
应该是夹岸的高山
就像瑞雪是腊梅最好的伙伴
就像爱情是青春最好的伙伴
就像溯源是对一条河流最高的致敬
11、
为了省下几十公里的山路
我们从旬阳码头乘坐轮渡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
一艘巨大的渡船，拉直了旬河与白河
之间的时间和空间
巨大的渡船横亘过来
两岸的青山横亘过来
把我们压的喘不过气来
在渡船上，撑着五颜六色雨伞的我们
多像一滴滴飘乎不定的雨点
不是自己想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
命运的轨迹，掌握在风的手中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乘坐渡船
也许是我今生的最后一次
秦巴汉子刘贵棠说：用不了多久
这座安康境内最后一座渡口也将关闭
一同关闭的还有远去的帆影与回声
12、
“南走巫夔，北通商洛，东扼均房，
关南险奥，白河尤属襟喉。”
沿着汉水一路向东
我们在一场春雨中寻访到白河县
这座秦头楚尾的城市实在太小了
小到我们的大巴车都不敢随便转身
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这个咽喉要隘
我宁愿意把一条河流的浑浊
归结为一场雨，也不愿意归结为污染
这条不足百公里的小河
浑浊而细小，鱼虾看不见，更不用说
看见水底的白石了
浑黄的河水自西南一路毫无愧疚而来
当它走到白石桥大桥，看见清澈澄明的汉水时
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头埋进浩大的汉水中
再次上演了泾渭分明的立场
它希望博大的汉水能消解它浑身的伤疼
治愈自己和无尽的欲望
看见白石河，你才会发现
原来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形状
有自己难言的苦楚与内心的伤疤
13、
两山夹一沟，西为龙岗山，东为魁星山
古旧的房屋依山就势排开
你的房檐挨着我，我家房檐挤着你
犬牙交错般挨挨挤挤亲亲热热
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就替主人家
串了个门。在白河县桥儿沟明清老街
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与隔阂
当我们撑着小伞，在大雨中沿着陡峭的
长满青苔的石阶攀爬而上
狭窄幽深的古巷恰如瘦金体的一笔中锋
瘦劲而骨骼坚硬
昔日的水声已经渐行渐远
剩下的几座小桥也淡成了几笔水墨写意
只有众多的泉水从下到上一字排开：
福泉、甘泉、香泉、沁泉、温泉、石板泉……
这些叮咚作响的泉水如一汪墨水
把一沟两旁的人们晕染得淡雅闲致
行走在桥儿沟，走着走着就会把自己走丢了
只剩下雨声水声和一幅黑白山水
行走在桥儿沟，走着走着就会把自己走丢了
商贾云集、喧闹交易的回音会淹没一切
行走在桥儿沟，走着走着就会把自己去丢了
万物静谧，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千帆过尽皆不是，只余古巷空悠悠。
桥儿沟和汉江边众多的古镇一样
越来越苍老了。苍老的露出不关风的豁牙
苍老的慢慢忘记了自己
忘记自己时，就会让我们一点点走向空灵
走向能容纳万物的河流
有波峰就有波谷，有喧闹就有安静
在桥儿沟，会让我们更加明晰一条河流的兴衰
更加明晰历史的走向与过往
一种事物的没落，
必然意味着另一种事物的新生与蓬勃。
这也许才是我们行在走汉水间的最大收获
——本文发表于2021年第4期《汉水》文学期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