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干那个酒
年成不好,从开春就有了征兆。本村的两个大男孩到村北的窖子里去拿地瓜种,掀了石板就下了窖子,却再没能自己上来,被人救上来后,只救活了一个,另一个的母亲每到黄昏就绕着村子哭喊着去寻自己的儿子。整个春天,村子都笼罩在一片唏嘘的哀叹里。二老爷的春耕也仿佛有了某种悲哀的意味,地头少了村邻的赞叹,二老爷多少有些打不起精神。
拉好的地瓜沟在田野里长时间地晾着,等不来一滴春雨。心急的二老爷就刨埝去压瓜苗,一大瓢水浇进,“吱溜”一声就没了影儿。压下的瓜苗也焉焉地矬在瓜垄上,虽经了几次雨水,却只是湿了地皮的雨点,勉强保住了苗儿。直到夏末,瓜秧也没能铺开,连草儿也没能长成片,二老爷的锄头几乎没了用场。
秋雨似乎为了弥补春雨的欠缺,于事无补地给过季的瓜秧浇灌出无用的根须和毫无意义的绿色。土豆似的几颗地瓜依然是二老爷最后的希望,所有秋收的行头依然拉到了地里,几片稀稀落落的瓜干懒懒散散地散在田野里,勉强支撑着秋天的颜面。
半夜里,屋外突然想起了“啪啪”的声音,二老爷一骨碌起了床,来不及穿衣,“唿”地拉开了门,疏落的雨点正沉重地砸在院子里,深秋的夜气猛地扑过来,二老爷倏地打了一个冷战,转身跑回床前,匆忙穿了衣服,又从墙上扯下蓑衣,边穿边大声吆喝着二奶奶起床。二奶奶慌乱地起身,并喊醒了几个熟睡的大孩子。
雨虽然不大,零星几点,可雨点子很大,用力地砸在脸上,冰凉的疼痛。二奶奶只戴了席角子(高粱篾编织的斗笠),腋下挟着一捆塑料布,就匆匆随着推了木推车的二老爷向暗夜里走去,几个孩子睡眼惺忪地挎着箢箕和筐,抖抖嗦嗦地不耐烦地嘟囔着,随着二奶奶向西沟奔去。雨点砸在孩子们披的塑料布上,发出清晰的“嘭嘭”声,夜气里弥漫着雨点砸起的土粉味儿,地皮已经淋湿,每走一步,脚上就会沾上一些被雨水打湿了的泥土,不一会儿的功夫,每个人的脚下都挂了一层厚厚的湿泥,像穿了一双厚底的泥鞋,牢牢地扒在鞋底,死缠烂打甩也甩不掉,众人只得使劲提了双腿如笨鸭子似的疾拽。终于赶到自家的地头,看到了那几片在暗夜里依然能显现出来的白色瓜干,不由分说,蹲下身子抢拾起来。
半干的瓜干经了雨,更容易烂掉,抢起的瓜干又因连绵的秋雨而烂成了瓜干糊子。二老爷的酒完全没了着落。
接近年关,二老爷终于忍无可忍,还是提了一兜少得可怜的瓜干,如同被野女人撩拨了的汉子向城里的酒厂奔去。进了城,由于歉收,往年酒厂门口那排队换酒的队伍没了影,二老爷很轻松地就进了酒厂,二老爷觉得手里提着的那点瓜干让自己有些汗颜。自是想起了往年换酒的情景。那时,酒厂的瓜干堆成了山,酒厂的人吆喝换酒的人:“往上倒!往上倒!”二老爷扛着一麻袋瓜干向“山”顶走去,脚下发出瓜干被踩碎的“咯啦咯啦”的声响。到达“山”顶,二老爷将一麻袋瓜干沿着“山”坡“哗啦啦”浇下来,心里有着如何的豪气?还有那盛酒的大桶更是让人侧目,二老爷想起那清冽的白酒在溜口(漏斗)里泛了花儿又打着漩儿地流到了大酒桶里时,禁不住喉头动了一下,竟不自觉地咽下了一口记忆里的酒香。 二老爷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那张薄薄的换酒单子,那1斤酒的数量,让二老爷的心像这个阴雨连绵的秋季一样粘稠着不爽,他烦燥地捏着单子,极不情愿地向酒柜走去。
突然,二老爷“咯噔”一下停住了脚步,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二老爷心慌意乱又血脉贲张。二老爷缩起脖子四下望了望,就慌慌张张走出了酒厂。
回来的路上,二老爷不敢抬头,总觉得四周的眼神都齐刷刷地向自己投来,他极力稳住零乱的步子,缓缓靠向那寥寥几人的打酒队伍,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希望前面打酒的人慢一些再慢一些。年关的冬天里,那一纸单子,却被二老爷汗湿的大手攥得软塌塌的,就在二老爷几乎想要转身逃离的时候,他看到了酒柜里的营业员嘴唇轻微地翕动着,却传出来炸雷似的声音,“下一个!”二老爷脸上像火烧着了一般,颤抖着将单子递了过去,额头的汗水就冒了出来。柜员捋开软塌塌的单子,奇怪地看了一眼奇奇怪怪的二老爷,就随手提起了那把最大的酒提子。眼看着酒从酒桶里冒了出来,在众人的唏嘘声里,二老爷更是慌了手脚.他开始求救似的语无伦次地向周围的人们借着酒桶。满脸疑惑的柜员再次捋开了那张皱巴巴的单子,于是,惊讶、顿悟、愤怒、揭穿骗局的自傲和被欺骗后的懊恼,一俱复杂地呈现在柜员的脸上。她把单子推给同伴,手指在单子上敲了敲,并咬着同伴的耳朵窃语了一句,而后,虎着脸对二老爷说:“你等等。”
二老爷等到第二天才被村支书保回了家,这一夜,二老爷是如何度过的,没有人知晓。回家的路上,堂哥支书狠狠地冲二老爷吼道:“你能!你灵头(聪明)!灵头怎么不把地瓜干子的斤量后头也加上个零?这下行了,我看鏊生还怎么娶得上个媳妇?!”
嗜酒如命的二老爷从此滴酒未沾,最小的儿子鏊生也果真没能娶得上个黄花大闺女,直到三十好几了,才娶了个回头(结过婚的女人)带了一个九岁的女儿过来,日子倒也过得滑快,但每每提及,二奶奶总是叹气:那地瓜干子怎么就变成了酒呢?二老爷不作声,一锅旱烟抽得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