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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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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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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次回眸》连载

第一章 奇葩名字,学校竟是养猪场

楔子:初恋重逢,内心涌惊涛骇浪

人最尴尬的事情大概是最尴尬的时候偏偏遇到熟人。

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上午,天空干净得藏不住任何故事,我溜达着去菜市场买菜。

老婆成天笑话我书呆子买东西不知道讲价,我不屑地反驳男人买东西不都这样么,相中了付钱,拿起来就走?她“嘁”了一声满脸鄙夷。所以今天买菜我记住了她的嘲笑,试着讨价还价。

“老板,芹菜多少钱?”

“一块六。”

“这么贵!一块五毛八?”我小心翼翼地还了一声。

“嗬!哪有你这样还价的,毛儿巴稀俺都不在乎,三分两分你倒看了眼里!”菜老板抬头瞧我一眼。

我被她奚落得脸上发烧,手里拿着菜,手足无措窘在那里。

“老师——”身后传来一声甜甜的招呼。

我扭过头,亭亭玉立的刘小凤像晨光中的一株小树,笑吟吟站在那里。

“哟,大学生啊,你不好好地在大北京呆着,怎么跑回俺这穷县城来了?”

我丢下菜,兴奋地站起来,像以往一样开起了玩笑。

“啥时候成了你的小县城,也是俺的好不?”小姑娘头一歪,嘴角旋起一弯浅浅的笑涡,脑后的马尾辫甩出一道黑色弧影。

对我来说,刘小凤这个学生很特别。她似乎有种天然的神秘力量:难以言传的亲切,似曾相识的熟悉,还是一种毫无来由的亲人般的错觉?

我说不清楚。

难道我前世和她有着什么纠葛?

刘小凤大约一米六五,身材微胖而匀称,白白净净的鸭蛋脸,淡青色的眉毛弯弯细细,眸子像山间的两汪清泉于纯静中藏几分笑意,习惯性上扬的嘴角露出几分淘气,脑后高挑的马尾辫释放着女孩子的青春气息。

她当了我两年的语文课代表,高考结束如愿考到了北京外国语大学。

她喜欢我的课。大家的喜欢很矜持,唯独她的表达很放肆,不加任何掩饰。她调侃我上课就像评书与小品的结合,小丑在戏台子上闪展腾挪,大家在欢笑中领悟到书本里有或者没有的东西。

“说他小丑没有丝毫的不敬,每想起他的课,在满心的欢快中,总涌着暖暖的东西。我们真幸运!”在作文的最后,她这样总结。

因为打交道多,我们之间说话就少了师生间的拘泥,更多的倒是调侃,甚至有些随意。

“你说的是普通话吗?”

“怎么?当然了,标准普通话!”

她一撇嘴:“乡普标准,满是泥巴味儿。”

我在板书的时候有时会出现错别字。往往是这边刚写完,她那边就叫了起来:“少了一横,又写错字!”

我一愣,偶尔还用急中之智为自己掩盖,回数多了,她也就识破了真相。

“还语文老师呢,真丢人,谁教的你小学,找他去!”

她一边整理着作业本替我整理桌子,一边放肆地嘲笑我。

“这辈子找不到了,下辈子吧,早成土了。”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嘲讽,坐在椅子上喝茶,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答她——连办公室的老师们都习惯了我的被嘲讽。

“这孩子!”他们看一眼刘小凤,嘴里抱怨着小凤嘴巴尖刻,办公室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刘小凤每次来抱作业本也就顺便替我收拾杂乱的办公桌,一边收拾一边絮叨,嘴里絮叨着给我倒上茶,也给其他老师杯子里续上了水。

——课代表、秘书、大管家外加督军:这就是刘小凤。

同事们不无妒意地取笑着,然后长长地叹一声:“唉,这暖心的小棉袄……咱怎么就没这样的福气……”

“妈,这是我老师。”

我这才注意,刘小风身旁的小摊前蹲着一位专心挑菜的中年妇女。

那妇女站了起来,扭过身子,笑盈盈地准备和我打招呼,可当她看到我的瞬间,整个人像触了电猛地一抖,原已备好的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泥雕一般。

“你——?你……怎么会……是你……”

一看到那张脸,我先是一愣,接着整个人像遭了雷击,万千个念头霎时攻陷了我的大脑,一切成了空白。

虽然二十年的风霜改变了许多,但那眉眼却和我心版上的少女模样瞬间重叠。

我盯着那张脸,心尖似乎被细线猛地扯了一下,不由地浑身一震。

“巧……你……你是韦一巧?”

“你……,怎么是你……?真……是你……?”

她喃喃地盯着我,双眼空洞而茫然,挑好的菜散落地上。

没有风,心里却涌起滔天的浪。

有种思念叫做魂牵梦绕,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重逢竟然是这样猝不及防!

她站在那里,一遍遍地扰着额前凌乱的发。

更大的疑惑在我心底升腾:这里离我们老家五六百里,她怎么跑到了这里?

刘小凤惊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她妈,我们三个人,都傻了似的,愣在那里。

“你们……认识……?”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不认识!”她却摇头,语无伦次,嘴唇嗫嚅着,脸色苍白如纸。

“韦一巧……我的刷锅中学……”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滚地春雷震荡着我的灵魂。

黑色的海滚涌过来,巨浪裹着墨色的油污。前腿搭在围栏上时时准备窜出圈的黑猪。阳光下东躲西藏的老鼠。仓皇远遁的受伤兔子。暗夜照进白昼……

我喃喃自语,痛苦地低下头,二十多年的时光恍忽成昨日。

我们,何止认识!

001:奇葩名字,学校竟是养猪场

我与刷锅中学的缘分其实很短,总共不到一年的时间。而这短暂的缘分,也是我与娘哭闹争取的胜利。

“他就根本没有考学的命。我早就说了不上,可你迷门……”

爹娘又一次激烈交火。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因为我上学而爆发的第几次战争。

那是一九八七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接近十年,虽然农村基本解决了吃喝问题,但生活依然非常贫困,尤其是挣钱特别困难。那年我十九岁的哥哥投靠大姨在内蒙古鄂温克旗建筑队干活,一年带回家1000块钱,全村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掉到地上。

娘把一千块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手绢包得方方正正,放在了扣着大铁锁的柜子里。

“过了年老二下了学,你们兄弟俩踏下身子干上两三年,咱家就能盖上红砖到顶的新屋子。盖上屋,三年两年就能把媳妇娶进门!”

娘最大的心思就是盖上新屋子,给她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这几乎就是她的宗教。

可她没想到我坚决不同意。我要上学,考中专。

“看看和你一般大的,谁还在上学?纯粹败坏钱!”

娘几乎是咆哮。在她心里,我早就不该上学了,应该像她大儿子一样,像街坊邻居家的男孩子一样找活挣钱,攒钱盖房子——这才是正事!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哭闹着要上学,十七八的半大男人了,还背着书包去读书,这让她很丢脸。

娘先是劝,苦口婆心。

我不反驳,不回答,不松口。

她恼得破口大骂,忍不住拿起笤帚疙瘩朝我身上抡来。我一动不动咬紧牙任她打,直到她打累了扔掉笤帚疙瘩气哭为止。

她怀疑我着了魔道撞了邪,专门请来了李神汉,那神汉子东瞧瞧西望望闪展腾挪,终因为法力有限无功而返。

她硬拽着我跑了二十多里地,跑到了她姥姥家找到了她的瞎子表哥。

“你表舅算卦太准了,十里八乡都信他。”

我不吭声。

见了面,娘自然先是给她表哥诉了半天苦。

“别急别急,我掐算掐算……”

表舅一边安慰着,问了我的生辰八字。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那表舅爷把右手蜷成鸡爪样,大拇指在几个手指间算来算去,嘴里念念有词。半晌,他停下手:“二小子命相不错,能过上好日子。他适合做生意,命中旺财呢!”

表舅铁口钢牙。

“哥,你给他算算婚姻,能不能混上个媳妇儿?”娘急切地问。

“能!他会娶个西北方向的媳妇,姑娘人高马大红脸膛儿!”表舅铁口钢牙,好像那姑娘就在他眼里养着一般。

“呸!”我愤怒地吐着唾沫,转身跑了出来。

“瞎子还替别人算卦,算算他的瞎眼吧!”我当然不敢骂出声来,只能把咒骂藏在心里。

走出老舅爷院门,我破口大骂。我从就没想过不上学的事儿,更不会娶什么赤脸女子,我喜欢的女孩子应该白白净净。

娘忍不住又揍了我一顿,骂我最不是东西,说我“哑巴狗”攥着拳头让人猜,全部主意都在肚子里。然后又把火发在了爹身上,骂爹窝囊废从来不顾家不管孩子。

爹不说话,静静地抽他的老旱烟。爹想让我上学,但他拧不过娘的性子。

最后,还是爹破解了僵局。他偷偷地跑到了娘的娘家,请来了我大表哥,也就是娘的娘家侄儿。

大表哥是老大队书记,乡里县里都能说上话儿。娘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大表哥简直比皇帝都管用。

“姑啊,老二愿意上就再上一年吧,穷也不是穷一天了,再熬一年,别落他最后抱怨。”

“就上一年?只上一年?"娘重复着,怕我不明白似的。

娘最后答应让我再读一年,考中专,考上就上,考不上就断了上学的念头,我赌咒发誓考不上再也不闹她上学。

表哥在他们乡里给我联系了复习班,于是,有了我在刷锅中学的求学经历。

我一直不明白,好好的学校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

有人说当地最有名的一个进士乳名叫刷锅,那进士后来当了很大的官,生养出进士的那个村后来就变成了刷锅村,村子中间有个古老的土台子叫做刷锅台,村子后面有个刷锅林,石碑石马石山羊不说,墓道两旁还立着文武石人气派得很(只可惜后来运动毁得面目全非)。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这个乡很可能最后会改名为刷锅乡。

“奶奶的,什么狗屁进士!”我暗骂,“幸亏他不叫狗屎,不然,这所学校可能就叫狗屎中学了。”

我们都不太愿意说自己的学校。这个学校的前身是乡里的养猪场,养猪场的院墙外就是密密麻麻的坟子地,筹建乡中心学校的时候,不知哪个领导相中了这个地方,就以养猪场原有的两排瓦房当了教室和办公室,稍加改造,招收了一个初三复习班——我就是刷锅中学的第一级学生。

整个学校只有一个班,七十多名学生挤在三间瓦房里,学生大多来源于本乡镇,但也有几个附近乡镇的外来户,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来到这里。

墙壁刷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墙上被楔满了钉子,挂着学生们红红绿绿的网兜子和书包,里面装着吃饭用的茶缸子、饭盒子、干粮袋子。腌咸菜的不同风味飘浮在教室里,让人总想打喷嚏。

虽然学习很紧张,但几乎每个下午,我们都会参加劳动,拔草搬石头,平整操场,挖坑运土方,我们都是农村孩子,年龄最小的大概十六七,最大的大概到了二十一二(当然,档案上肯定不会那么大,那年月,哪有几份档案是真的?),干这些活儿肯定没问题。

我们的铁锨经常会挖出一截一截朽烂的棺材板子,经常会在土里清出白的黄的灰的骨头块儿,甚至平时,我们在校园里走着路,有时候走着走着一脚踏出一个坑,拔出脚来就发现坑里面朽烂的棺材板子。

没有一个女生晚上敢单独出教室,她们去厕所也总是成群结伴,一闪一闪的手电筒乱晃,远远望去像鬼火……

我们的伙房是原来的饲料室,宿舍是在猪舍的原址上建起的小平房,伙房的大师傅有一些是猪场的饲养员——他们倒省了事儿,养猪场没了,他们原地不动就找到了工作,只不过每天面对的不再是黑的白的花的猪。

管后勤的副校长竟然就是养猪场的一把手。这让我们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真的成了猪。

我们三番五次去找副校长。

“菜怎么有股子猪食味儿?”我们七嘴八舌发着牢骚。

“瞎说!我怎么就没吃出猪食味,一个锅里出来的。”

“宿舍里全是猪的尿臊味儿,墙上,墙根,床底下……”

副校长“嘿嘿”的笑着,笑容堆起大大小小的褶子:“你们不想着好好学习,怎么成天琢磨猪的事儿?”

全乡统考的时候,其他学校的学生见了我们便满脸坏笑:“你们,养猪场的?”

“你才养猪场,你们全家养猪场!”我们瞪眼,撸袖子亮胳膊,急赤白脸,要打架的样子。

他们便笑,笑得我们气鼓鼓的。

可回到宿舍里,我们自己也忍不住取笑自己:“原来喂猪的现在给我们做饭,原来猪睡觉的地方现在睡着我们,原来的猪场负责人成了我们的副校长,人家说咱身上有一股子猪味也不算耻笑,谁让咱在养猪场里刷锅呢。”

奶奶个腿,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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