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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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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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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春秋》连载

第一章 小院春秋

丈夫志四方,不辞万里游。

古城多游子,豪情遍九州。

1960年三月末的一个星期天,岑州县城里帅气的南下干部——单身汉姜一铁结婚了。

喜帖一张没发,可是消息却传遍了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新郎官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主题。

一大早,石板街被浓浓的雾气包裹,两侧一间挨一间的店铺顶上青砖黛瓦被雾气笼罩,如丝絮围绕着雕花窗沿飘散。街上早点铺最先升起了烟火,油锅慢慢翻起了油花,精瘦的男店员一身黑色粗布对襟夹袄,特制的两根加长竹筷子,把炸得金黄蓬松的油炸桧(注:南方人为表达对奸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抗金英雄岳飞等人的痛恨,用“油炸桧”一词代之)一根根捞出,竖立在细细的铁丝筐中,一滴滴滤着油。油条滋滋作响的时候,一个个隔夜凉透了的白面花卷被扔进油锅……石板街开始迎来第一批买早点的顾客。随着雾气散去,“啪”一声,早点铺对面的糖果铺里面传出门栓拉开声响,先是毛笔黑汁写着“东伍”字样的门板被卸下,整排店门板立马缺了一块,店主吴朝奉(当地称店铺的管事人为“朝奉”)的脑袋从黑洞洞的缺口探出,左右看看四周,缩回身子,紧接着,写有“东肆”“东叁”……一直到最后一块“西壹”门板卸下。店铺里木质高柜上,几个装古巴糖、红虾酥、水果糖的玻璃瓶子一码排开,极少的三两个品种,只能铺个瓶底,却让古朴暗沉的店铺一下子有了色彩。吴朝奉拍拍手上的灰尘,走出店铺外,抬头看着店铺上方的“公私合营岑州第一糖果烟酒店”木制牌子,转身无厘头大喊一声“开门喽!”。这一喊,东面的棉布店、文具店,西面的酱坊、国营百货店的门板也依次打开。每家店铺门板虽大同小异,却讲究“藏风聚气”,门板由杂木制成,近三米高,40厘米左右宽,5厘米厚,年代久了,加上风吹雨淋,门板颜色深浅不一,浅灰、深灰和褐色交杂,古朴中显现岁月沉淀。早先,古城店铺学徒每天必修的功课就是上下门板——起早开张下门板,晚上 “打烊”上门板。别看上下门板、扛门板、摞门板是个看起来简单的体力活儿,却也是门技术活,无论上下、扛摞,都必须按店家在门板上用毛笔标注的顺序一词排列,不得有丝毫马虎出错,前后秩序搞错,门板就会卡住上不进去。晚上打烊后依次上好门板,然后拴好门,算是关门大吉。解放了,公私合营,店铺的学徒由原先的雇佣关系转成劳资关系,特别是这两年搞“大跃进”,县城里的妇女不甘落后,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参与国家经济建设,大多投身到服务行业工作,比如棉布店,店铺最大,门板自然比别家门板更多,虽说是清一色女店员,但扛起门板,上下自如。

石板街,有据可考为南宋时期建的。这是一条横贯古城东西最直、最宽的商业街,宽四米,西自西城门始往东至东城门中间三分之二处突然来了个40度上坡弯道,再往东延伸,如龙头昂首。整条街主道路面用清一色青石板齐刷刷铺开,两侧则用满河滩扁平的卵石侧码在填上石板两侧,不仅不硌脚,反而显出两道美丽的艺术线条。因年代久了,晴天里尘土覆盖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表面,一到雨天就被雨水冲刷得锃光瓦亮,如同一条青龙卧踞在岑州古城的东西两头,等到太阳再升起,青石板所含金属物被阳光反射出铜黄金色。每逢这时,孩子们便会快乐地唱着“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铜丁……”

岑州工商业改造后,公私合营的商铺大都集中在这条街上,是古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街面慢慢显得热闹起来。“吴朝奉,听讲老早粮食科那个山东佬今天结婚?真哎假哎(真的假的)?”早点铺汪朝奉脱去棉袄,露出里面的粗布小袖对襟黑褂,一边从油锅捞着金黄色的油炸桧,一边操着一口岑州县城土语冲对面糖果店铺喊道。

“你是讲老早那个高个子山东佬姜局长吧?粮食局局长是老皇历了。好像滴(他)以后换了好几个单位。结婚是真哎喽!大前朝哈午(大前天下午),滴(他)自己到卬(我)店里来,买了三十多块钱的糖果,把政府刚从上海采购来分配给卬人(我们)店的两斤大白兔牛奶糖都买去了。你看,卬店里的瓶都空了。看来是不外(会)假的。”吴朝奉冲对面大声喊着,顺手摘下头上的西瓜皮毡帽,掸掸灰尘,捡去帽子沾着的一根白丝,重新戴上。对面又喊道:“是哦,就是那个姓姜的,换来换去的,搞不清楚滴到底是哪个单位。滴人清高地很,不跟人啰唆,卬从来没见滴笑过,但人不错。卬人店合营的时候,每次进货都要滴批条子才能领到,米、面再紧张,滴都没扣过卬人的供应量。”“卬也听人说滴人很好。也不晓得是哪家女嫁给滴?听讲这些北方侉子吃大蒜子就像吃糖一样往嘴里丢,吃大葱像啃甘蔗。你杠杠(说说),岑州哪个小姑娘受得了噢……” 吴朝奉背对着店门开始弯腰擦柜台,嘴还不闲着,不停和对街八卦。

“老吴啊,你这聊天可以,没事儿背后骂人可不对啊!”突然一个熟悉的、操着北方口音的大嗓门惊雷般在他身后响起。

吴朝奉吓一跳,没留意有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柜台前,而且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公安局治安股那个每天来街上巡查的股长大老徐,心里暗道“大事不好!”——因为大老徐也是北方人。吴朝奉这么想着,身子不禁一抖,手中黑不溜秋的抹布就掉地上,顾不上弯腰捡起,人急忙先转过身,满脸堆笑,两手握在胸前似作揖状,口里不停说道:“不是骂人呦!卬真不是骂人……一不留神讲漏嘴了。对不起……”

大老徐,其实不老,今年刚而立之年,一米八十的个头,粗壮的身板,一年四季不变的公安制服,上身白衣,领章中有铜制盾牌,上缀五颗五角星,下装藏蓝裤,白顶黑檐大盖帽正中嵌着一颗红色珐琅旗底镶金色五星帽徽,大盖帽下是一张黝黑威严的大脸,往常总刮不干净的络腮胡下巴,今天刮得格外干净铁青,只不过今天上衣松垮,没系每天巡查必配的腰带和配枪。见吴朝奉紧张,大老徐尽量控制着让自己一双鼓得铜铃似的眼睛不要显得凶巴巴的:“一不留神就能说出来,那也是因为平常说习惯了。北方人也好,南方人也好,都是新中国的人。还‘北方侉子’呢?!不要带地域歧视嘛。你看看来岑州的这些北方人,当然包括我了,什么时候叫你们一声‘南蛮子’了?在一起干革命,就是一家人嘛。以后注意了啊!来,拿几包‘大前门’烟。”

“徐股长说得对,卬以后改正。”吴朝奉点头称是,弯腰从柜台里掏出香烟:“徐股长自己抽的?要几包?记得你不抽烟的呀。”

“我不抽。但今天我兄弟老姜结婚,我去帮他招呼招呼,带去给客人抽。给你,烟的批条,两块钱。”

“噢,那要恭喜恭喜!”吴朝奉收下钱。在吴朝奉眼里,这位别人看来“凶巴巴”的大老徐备受敬重。刚解放那两年,有几个旧政府留用在公安处的警员来自己店铺买烟,隔三岔五会装傻忘了付钱,吴朝奉敢怒不敢言。但自从大老徐来岑州当了治安股股长,只要他发现手下警员有到店铺“揩油”或“赊账”的,轻则关禁闭,重则直接扒了警服。大老徐公私分明,一分一厘当面付清,哪个想在他面前“客气”一下,他立马就会瞪眼,把人吓回去再也不敢,从此给当地人留下“凶巴巴”的印象。

“好嘞!你看,你这话说得谁都爱听不是?!谢谢老吴。”大老徐黑黝黝的脸终于挤出一丝笑容,把烟和找头揣进上衣两个大口袋,出门朝北,穿街过巷往姜家走去。

姜一铁家,住在城北门外的一个院子里。

说起这院子,县城人无所不知。古城解放初期,岑州县委、县政府在完成政权接管、继续深入剿匪、肃特、反恶霸的同时,抓紧复产、复课、复市等恢复社会秩序工作,组织农业生产、稳定物价,保护工商业者合法权益,解决城区居民和农民的生活困难,开始了新中国的政权建设。新中国亟须发展经济建设,岑州县组建工业、交通办公室,县委会书记亲自挂帅,从零开始建起,把古城传统的个体作坊——制秤店、裁缝店、打锡店(打造盛水温酒储茶等功能器具的锡匠)、棕草编店、铁器店、木器(包括棺材店)成立手工业合作社,继而扩大公私合营规模,把农村的箍桶店、木器店、缝纫店、棕绷店、砖石店、杆秤店、花炮纸香店等也组织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随着国民经济的恢复,国营工业逐步建立,而民主政权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政府各机构部门的办公场所及人员安置只能因地制宜和因陋就简地逐步解决。中心城区空间有限,于是向城区之外扩展,首先在古城北门外,以岑州通往宁城的公路——解放路为界,划出了南北直至舜之河、东西宽二百多米的一片荒地,砌墙建院,首先在大院大门内建起一栋南北走向的两层砖木结构办公楼,作为全县工业、交通建设的总指挥部。总指挥部快马加鞭赶速度,把占地一百亩的大院设计一番,先急后缓,沿着大门西部围墙,盖起了几排员工宿舍楼,首先满足为县城建设而成立的国营建筑工程队需要。接着建起了锯木工厂、设备仓库、职工开会礼堂和大食堂。建筑队大多是年轻力壮的年轻小伙子,于是大院中间的大空场子划出一小半,支起两个篮球架子,让下班回来依然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有地方放松筋骨。“吃喝拉撒睡”一个不能缺,按照领导手指方向,建工队派出几个青工不费吹灰之力,在大院北面和舜之河之间的中心位置,尽善尽美地盖起了一座砖石搭建、白灰坯墙、当地人称“屎缸”的双五坑男女厕所。

成了古城新中国成立后岑州建设最早、也是面积最大的院子。工交部改为工交办,和手工联社在这里联合办公。

姜一铁所谓的“新房”,就在总指挥部办公楼二楼的一间房内,是新娘子陈淑芳住的临时宿舍。陈淑芳原先和一个女同事住。岑州县委积极贯彻中央“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方针,率先从县直机关抽调人员下放到县里穷且落后的公社乃至生产队。女同事是竹编能手,充实农村生产第一线去了,留下淑芳一个人住。虽说姜一铁来岑州这些年兜来转去在好几个单位当过领导,但一来是外乡人,岑州无亲可投,二来县里曾经两次给南下干部分配公房,姜一铁都以自己是单身汉为由,主动把机会让给了拖家带口来岑州的南下干部,眼下被临时抽调到钢厂大炼钢,更是无房可分。准夫妻俩正为该搬到谁的单身宿舍住而纠结时,县人民委员会副书记、县工交办第一主任李茂松听闻此事,立即伸出橄榄枝,以大院东面新盖的办公楼即将竣工、能分一套家庭住房为诱惑,邀请姜一铁入住大院。于是,姜一铁成了新娘单位的“家属”。

“老姜,老姜!”大老徐一进大门,大嗓门就在楼前底气十足地喊开了,声波在空旷的场院随空气四面散开。二楼靠楼梯的门打开,传出男人大嗓门:“大老徐,快上来!”话落音,新郎官姜一铁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新娘子淑芳。新郎官“老姜”也不老,三十一岁,新剪了额头清爽的三七偏分头发,宽阔的额头一览无遗。和岑州当地人偏黄的肤色截然不同,这个来自山东的新郎官,身高一米七八的个头,挺直的腰板,一身藏青色咔叽布料中山装,一张白净的长方脸,皮肤光泽细致,鼻梁高挺,眼睛细长,闪着炯炯有神的光亮,尤其是突出的两道剑眉,眉峰上扬,显得英气十足。辨识度极强的嘴巴——下嘴唇长得比上嘴唇略厚且长,但凡开口一笑,嘴角能咧到耳根,即便不笑,两嘴角亦始终保持上扬的状态,给人一副很坦诚的模样。都说“山东大汉”,往往让人想到“五大三粗、鲁莽、大嗓门……”但眼前的姜一铁不仅挺拔高挑,偏偏还长着一双弹钢琴的手,十指白净、修长(虽然因战争年代落下病根,其中一根手指头始终弯曲),抬手举止间,仪态悠然从容。

大老徐一见姜一铁,黑黝黝的脸瞬间堆满笑容。要论姜一铁和大老徐铁哥俩的情谊,得从古城解放初说起。大老徐出生在兵家必争的中原“得天下要土之地”,靠近山东,十七岁参军,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第12军35师给营长李茂松当通讯员,解放那年跟着部队攻入县城,解放了岑州。军管会帮助地方政府建立政权后,大部队便迅速撤离南下,而李茂松接受组织安排转业留在地方工作。大老徐被安排到县公安局负责古城的治安保卫,和来自河北的李茂松成了第一批留在岑州工作的北方人。语言不通加上生活上诸多的不习惯,大老徐如同一只脱单的孤雁。之后北方干部陆续南下,一直到六年前姜一铁的出现,大老徐总算是如同子期遇上伯牙,两个既是同龄又同为单身汉的北方人成了铁哥们儿。只不过相比大老徐的黑黝粗壮,姜一铁则多了文气。

大老徐顺着红砖白灰砌成的楼梯上到二楼,才将眼光投向矮了姜一铁大半个头的新娘陈淑芳。淑芳脚踩一双崭新手工自納布鞋,下着藏青色宽松的裤子,上身一件绛紫色细灯芯绒袄罩,圆圆的脸盘子,编了两根又粗又黑的大麻花辫子,辫子发根处系着两根亮眼的红绸带,整个人上下都贴满了喜庆。大老徐跟淑芳打了声招呼,然后上下仔细打量姜一铁:“啧啧啧,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呀。你这几年尽穿打几层补丁的破军服,洗都洗不干净,看着简直像要饭的,啧啧啧……今天一捯饬,真是不一样哈。新房布置得怎么样了?我早点来看看还需要我做什么?给,这几包烟是给来的客人抽的。反正到时候由我来招呼,你就踏踏实实当好你的新郎官。”

大老徐边说边一点儿不见外地一脑袋钻进新房,左右上下巡视一番。新婚床,也就是把淑芳和女同事留下的两张木质单人床拼在一起。姜一铁找了行军被垫在两床沿之间凸凹处,上面再铺上棉花絮垫被,盖上一条新的大红棉布印花床单,两床崭新的大红绸缎面被子叠得棱角四方,这是姜一铁为结婚专程赶去几百公里外的杭州城买的龙凤苏绣缎面。被子上摆放一对粉红色丝面绣花枕头,枕头上再覆盖大红“双喜”剪纸,算是齐了。靠门边支着一个木制的脸盆架,上下两层都搁有印有双喜底搪瓷脸盆,放着全套新的牙膏、牙刷、毛巾。右侧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下方摆放一张喷有“工交办”三个黄色漆字的木制办公桌,堆着一个红漆大樟木箱子和一个被磨出毛边的大皮箱。大老徐认得大皮箱是姜一铁的随身家当。

大老徐身体转向哪里,姜一铁视线跟到哪里。或许是觉得箱子码放的高度遮住了地图,姜一铁下意识自语道:“别把地图挡着了。”边说边一步跨上前,把大皮箱取下来往床底下一塞。

大老徐冲姜一铁奚落一句:“走哪,你都忘不了挂地图!比找老婆还重要。真有你的……”他再看看窗户和门,一个不落贴了大小不等的“囍”字,满意地点点头:“我看行!新娘子满意吧?”这一问,让站在一旁的淑芳有些害羞,脸颊顿时翻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往姜一铁身边靠了靠,抿嘴一笑:“都是他布置的。俺怎样都行。”淑芳嘴上说着,心里不自主涌上一阵委屈——婚礼的前两天,她收到姜一铁的来信,白纸黑字地写着“电厂的事情没着落,婚礼必须往后拖!希望淑芳理解……”准新娘能说什么呢?!要不是单位拍电报把新郎官催回来,婚礼还不知拖到什么时候!

“那是!你看现在哪家结婚,能给你买上这么好的床单被面?全苏绣呀。啧啧啧,能嫁给老姜,你真是福气……”大老徐大嘴一张,力挺铁哥们儿。大老徐满心高兴想给姜一铁助力,不想话音未落,门外有人接话:“新娘有福气是不假,不过娶了淑芳,也是新郎官的福气啊。大老徐,你在新娘子的地盘上,说话可不能一边倒啊。”大老徐扭头一瞧,门外突然哗啦啦站了几个人。领头说话的是王逸富,操着和姜一铁一样的胶东口音,旁边站着他媳妇儿徐云莲,徐云莲手里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儿子王飃。王逸富夫妻俩身后,紧跟着马保石夫妻。大老徐被抓住话把儿一下子语塞,只好不断点头:“那是、那是……来来,都进来。”四个人陆续走进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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