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中腹地的六月,社员们在生产队长急促的上工铃声中,摸着黑奔向摊着麦子的场里跑去。漆黑的夜里,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一场正在酝酿着的大白雨即将来到。人们手中的手电光束划破夜空,夹杂其中的马灯也在浓重的夜色里,随着黑暗中的人影快速的飘动着。“打雷的时候不要用手电。”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于是,夜色中闪动的手电光束不见了,只看到几个马灯在漆黑的夜色中像鬼灵灯一样摇曳着。
这个时候,碾麦场里一片混乱,有人又大声地喊道“赶快把晾着的红麦推到一块儿。”于是又是一阵弱暗的马灯光穿梭在明暗交织的人潮中。吵杂的喧闹声和着雷声闪电混杂在一起。
从开镰收割到摊场碾场,关中农村就进入一场轰轰烈烈的三夏大忙的季节了。十八坡村口的墙上,白灰刷写着“龙口夺食,颗粒归仓”的标语格外醒目。社员们不分男女老少,大家各自按照大队长郑辉的指挥,在翻滚着金色波浪的麦田里蠕动着。大家割麦的割麦,拉车的拉车。一些年富力强的装车汉,双手紧握大洋叉,三股叉对着地上的麦捆子用力扎下,然后,右手用力向上,左手十分默契而又迅速的向下一压,一捆散着的麦子整整齐齐的被三股大洋叉紧紧的扎在叉头,随即又被放在不远处的架子车上。
一些年轻的新媳妇们,穿着粉红色或者白色的新衣,头顶一顶崭新的草帽,甩着长长的麻花辫子在摊场。因为是“初来乍到”,对村子里的人还不是很熟悉,因而她们的行动显得有些拘谨和生涩。
和年轻的媳妇们不一样的是,中年的妇女把长发盘到后脑勺,然后再用一个叫做头发泡泡的网状的东西包裹住,最后用U型的簪子钗起来,这样避免了行动起来鞭子来回摆动时的不便。家境相对好一些妇女穿着凡哩精做的衣服,凉风袭来,轻柔而又光滑的凡哩精衣裤发出呼啦啦的声音。她们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因而也就没有了顾忌,和那些拉麦车的男人们放肆的开着露骨的玩笑。引得牵着牛碾场的老汉们不满的目光。
尽管大家还处于吃不饱饭的境况,但是在龙口夺食的重要时刻,人们的干劲还是蛮足的,毕竟这是涉及到各家各户吃饭的重要关口。
次日中午,正是歇晌的时候,村口的监督岗上的几个学生娃们个个睁着警惕的目光,似乎要在来往行人的身上挖出什么宝贝一样。他们脖子上系着鲜红的红领巾,左胸上方还戴着用布做成的胸章,上面用布条拼凑着红小兵三个字,手里攥着的红红缨枪的枪头,用红布做成的红缨缨,借着细微的风飘扬着,就像《闪闪的红星》里面潘冬子。学生娃们坚守的监督岗上旁边是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树。老槐树的枝桠上挂了一口用来发号施令的大铁钟。
一阵稀疏的哭声由远而近,一簇出殡的队伍从村子中间快速的往前移动着。没有唢呐的吹打声,也没有长长的孝子队伍,就连哭声都显得有气无力。红色的明旌在细微的热风中飘摇着。围在尸轿子四周的蓝色帷帐已经严重褪色。尸轿子显得有些瘦小,以至于大半截棺材都裸露在外面。
监督岗上的几个学生伸长着脖子,望着从村里出来的出殡队伍看热闹。
抬尸轿子的人们急呼呼地向前奔走着。由于昨晚的一场白雨,加之天气猛一放晴,天气十分闷热。人们个个头上淌着汗水。
领头的是十八坡大队的大队长郑辉。他矫健而又高瘦的身体显得很是精干。他一手扶着肩膀上的杠子,一手拿着一个夹着鲜红的辣子馍边走边吃。一队副队长朝娃紧挨着郑辉,体壮如牛的他不停地用羊毛手巾擦拭着头上的汗水。拥挤的抬灵队伍中,人们几乎分辨不出你我,大家只是机械而又快速的移动着沉重的脚步。
一个少年,一身白色的孝服,右手攥着孝服的前襟形成一个裹斗,裹斗里是刚从墓地四角新抓的黄土,正迎着出殡的队伍匆匆忙忙的疾行。在临近出尸轿子三五米的时候,少年左手抓上一裹着的黄土,朝着尸轿子的顶上抛洒过去。也许是因为个头太低,扬起的黄土没有达到预定的轿顶,倒是一把黄土抛到正在吃馍的郑辉的口中。“噗噗噗!!!”抬灵的郑辉连忙吐着满嘴的黄土,一边叫着“这碎怂娃……”
急匆匆的出殡的队伍很快就把少年抛在了后面。在完成撒土这个动作之后,少年一路飞奔向村中跑去。这个时候的家中,几个老人正在收拾已经空荡荡的灵堂。见到奔跑回来的少年,一位长者急忙拉住他的手,告诉他把没有抛洒完的黄土倒在水瓮底下。另外一位长者拉住他说,赶快去拉风箱,拉三下。于是少年按照老者的吩咐,迅速的坐到灶火跟前,右手抓住风箱拐子,“啪嗒啪嗒啪嗒”的拉了三下风箱,之后少年又飞极速追赶已经远去的送出殡队伍。
是夜,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飘荡在宁静的村子上空。那凄惨的哭声像一把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夜空的宁静。白天的那个少年坐在灶火跟前,眼里噙满了泪水。旁边是一个比他稍微大一点的,通过微弱的灯光已经能够看到他不久前已经暴露出的喉结,这个时候他盯着锅台上放着的一盏煤油灯发呆。忽暗忽明的煤油灯照在兄弟两个人木然的脸上。哭声依旧在继续着。
哭着的是他们的祖母,因为瘫痪而不能动弹,老人就地坐在一个用苞谷皮做的垫子上。微弱的灯光下,老人花白的头发显得十分的凌乱,过度的伤悲使得她在哭泣的时候浑身颤抖着。连日来痛失爱子的悲伤之情并未能让老人落泪,然而当她望着这个原本是四口之家,如今一下子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祖孙三人的时候,积压多日的悲痛之情再也无法控制,泪水伴着凄惨的哭声,如同山洪爆发一样的倾泄了出来。
年龄稍大一些的少年叫陆少鹏,白天那个向轿顶抛洒黄土的少年叫陆少飞。这原本就是一个残缺的家庭。几年前,少鹏妈妈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只留下了哥俩憨厚的父亲和瘫痪着的祖母。如今,父亲的去世给这个本已残破的家庭再次雪上加霜。
“哎……我的娃呀……”“你留下两个娃给谁照管啊……啊呀呀呀……”老人的哭声里含混着难以分辨的哭诉。闻讯前来劝慰的左邻右舍一边安慰着老人,一边情不自禁的跟着拭着泪水。凄惨的哭声使得夜色中的十八坡村被一种冷森包围着。
这个残败的家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村西头的双良端着饭碗,蹲在六九家门口的门墩石上。他一边吃饭,一边对正在抽着旱烟的陆志兴说,“听说利娃妈昨晚哭了一晚上。利娃这一死,丢下个瘫子老婆和俩娃可咋办呀?”
“哎,有啥法子啊,这都是命啊!”这是一九七九年的七月。
十八坡村隶属于康桥人民公社。村子坐落在奉天县八公原东段,与灵泉县柯村隔沟而望,原北就是有名的卤泊滩,从卤泊滩到十八坡村要连上九级土台阶,于是人们就将左右各九级的土台阶习惯称之为十八坡。村名也以此得来。站在十八坡上,往南看是一马平川的肥沃的土地,往北远眺就能望见北山,而坡下就是到处白茫茫的盐碱滩村。
父亲的去世,无异于一场空前的、巨大的灾难,使得刚刚十六岁的陆少鹏有些茫然。这个原本就残缺不全的家就像一叶小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着,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已经瘫痪的祖母因为父亲的去世,也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下子没有了精神,身体状况愈来愈差。
由于家庭失去了精壮劳力,陆少鹏不得不去顶替已经被埋在东沟沿上公坟里的父亲去上工了。少飞还在村中的学校上小学四年级。这一年,少飞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前一二名的名次已经下滑到了十几名了。也就是在这一年,少飞放学之后,他不得不上锅做饭了。以前他还只是偶尔的帮衬着父亲或者瘫着的祖母做饭,现在他已成为这项工作的主角了。哥哥少鹏一天到晚忙着跟着大人们去地里干和别人一样的繁重的体力活,拿到的却是半个劳力的工分。即便是这样,他还得咬着牙硬撑着。父亲不在了,这个家就需要他羸弱的肩膀来支撑,虽然十分艰苦,但他别无选择,家中没有了顶梁柱的父亲,这日子还得慢慢往前过。
刚刚奔上一米六的个子的少鹏在社员中显得有些弱不禁风,蜡黄的脸色说明他严重的缺乏营养,清瘦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总是带有倦意。他的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些胡须,胳膊上也有了一点肌肉,但是目前还算不上完全劳力的社员。每天早上,上工铃一响,瘫着的祖母就用她手跟前的一根还没有剥皮的杨树棍戳着正在酣睡的少鹏,白日的劳累使得这个少年显得十分贪睡。往往,少鹏是在极不情愿的,或者是在副队长朝娃的“押送”下去上工的。少鹏走后,少飞也背起书包,飞奔着跑向学校,但这飞奔往往又是无济于事的。他总是难免的被校长周贵仁一声“站住”而定住身子。唉,他又迟到了……
两个孩子走后,瘫着的祖母先是从炕上,吃力的用双手支撑起整个过身体,慢慢的向炕边的方凳上挪。然后,在方凳上歇息片刻后,又用双手半支撑着身体,用干瘦的屁股将方凳做成欲倒的样子,让凳子缓缓的倒在地上,她通过再次的挪动,最后坐到那个用苞谷皮做的垫子上了,这算是起床了。
起床后的祖母,先是挪到两三米之处的天井跟前,哪里的铁盆里还有点水,老人在几分钟的挪移之后到铁盆跟前,清洗一下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洗罢脸后,她再慢慢的将身体和身子下面的那个草垫子移到灶火跟前开始做饭。往往,还没有等她把铁锅里的水烧开,少鹏已经下工回来了。
通常,顾不上疲惫的少鹏帮衬着祖母一起做饭,等到少飞背着书包到家,婆孙三人才一人一碗苞谷面糊糊,各自坐在不同的地方默默吃饭了。
父亲的“二七”来了。少鹏少飞哥俩在祖母的安排下,准备着去坟里给父亲打怕怕。按照当地习俗,死在带七带八的日子里,到了阴间是要被阎王爷严刑拷打的。活着的人为了减轻亡魂的恐惧,会在死亡后的“二七”这天到坟头打怕怕。而这样的类似祭祀的事情一定要在黄昏,也就是太阳落山以后进行的。
少鹏生性胆小,少飞也因为哥哥的胆子太小而显得更为怯怕。但是,不去又是不行的。无奈之下,哥俩拿着祖母托人用白纸做的三角小旗和用纸糊的一把纸伞,战战兢兢地向坟地里走去。
刚刚出了村口,哥俩按照祖母的吩咐,在村口插下了第一面白旗。这插白旗也是有讲究的。亡魂享年多少岁就做多少面旗子,这些旗子要均匀从村口一直插到坟地。
哥俩一路默不作声,只是默默的插下一面又一面旗子。随着篮子里旗子数量的减少,也就意味着距离坟地越来越近。哥俩心里也明白,恐怖也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眼看着就要到了坟地,哥俩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虽然说这是给父亲打怕怕,但毕竟父亲和他们已经是阴阳相隔的了。不管怎么样,死了的人就成鬼了。有时候大人们都有些怕鬼,更何况是黄昏时分。望着篮子里剩下的小白旗,再望望远处的那座新坟,哥俩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了。
就在哥俩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黄昏的坟地里。“少鹏少飞”那个身影朝着他们俩喊着,并向他们俩挥手。哥俩立时一身的冷汗,胆小的少飞立时倒退了几步,少鹏毕竟大一点,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二爷智永老汉在向他们挥手。
少鹏的爷爷总共兄弟三人。少鹏的爷爷智信排行老三。大爷智礼早年去世。自己的爷爷智信是在父亲九岁那年撒手人寰的。从此,二十六岁的祖母开始守寡,辛辛苦苦的拉扯着父亲长大成人,后来又给他娶了媳妇,才有了他们哥俩。无奈造化弄人,少鹏的母亲在生下弟弟少飞之后不久就远走他乡,从此了无音讯。留下了祖孙三代相依为命。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谁能料到,刚刚年过四十的父亲,竟然染上痢疾,终因无钱医治而撒手人寰。抛下了白发苍苍的老娘和少不经事的两个儿子。
少鹏的二爷智永老汉命运多舛,早年丧妻,后与一位河南逃荒的母子三人组合成家。虽说再未生育,但是善良的老人对待那两个孩子视如己出。一并把他们拉扯成人,相继成家。此后不久,二婆辞世。留下了养子一家和孤独的二爷一起生活。
智永老汉的养子周贵仁高中毕业后在村上当了一名教师,成了村里的文化人。周贵仁自从到了陆家,始终没有把智永老汉叫过一声父亲。在周贵仁的意识里,智永老汉只不过是他逃亡时可以依赖的一棵即将枯竭的大树。当他步入坦途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棵大树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慢慢的,他对智永老汉的那种恭顺慢慢的变成一种冷漠。甚至,他的媳妇秀贤在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也懒得理会这个名义上的公公了。
面对大势已去,日渐败落的陆家,周贵仁的欲望也开始迅速扩张。原本在村小学当教师的他,在那个特殊时期,他把举荐他当上教师的老校长赶下了台。自此,他一手遮天,掌管了学校的大小事务。一种从未有过的骄横填充着他那空虚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