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未去,秋雨已至,白帝山被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中已经多时。这样一来,白帝山被烟云所遮蔽,让山下的人看不到山顶的模样,山上的人看不清世间的真相。
山下之人看不到白水城上层往日气宇轩昂的宫殿。那是永远存在想象之外的地方,楼阁高高在上,宫闱深深似海,它们藏在雾里,好像不可被人玩弄的艺术品。山下之人同样看不到那处在深宫重闱之中的那些权贵,看不到他们的所想所思、所作所为,能看到的只是一些幻影,一些升自心底的难以捉摸的想象。
当你对这些想象感到厌倦,颈项疲累,想拚弃这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不妨俯身往下看去,看看白水城底下层层粼屋以及往城外的苍莽之景,或许会有别样的感受。你只需转过身去,那些远处的山,近处的楼就会进入你的眼中。
远处,黛青色的群山如万马奔腾,自东往西,绵延至浑浊的赤水河畔,它名为藏军山。越过藏军山,是更遥远的同样隐没在烟云之中的南方。藏军山与白帝山之间广阔的原野上,幽幽的谷风吹动着庄稼地,成片的桑田和低矮的作物泛起层层波浪。
近处,在山脚下,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把白水城和原野分割开,这边便是白水城,这河人称之为白水河。白水城灰黑色的城墙几乎沿着白水河构筑,从高处看下去,原本高大的城墙是那样的低矮,微不足道,好像竹片围成的篱笆一样脆弱不堪,一触即倒,这种感觉与在城墙底下压迫的窒息感是截然不同的。城墙内,依山而建的雄伟的白水城,通常被称之为整个大陆的心脏,整个上下州大陆人心所向之地。
虽然如此,这座城只是雄伟而已,并不是完美的城市。因为同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在美丽的表象之下,才是它本来的面目,这是任何人都难以看清的,包括生活在当中的人们,也包括掌控这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们。
白水城的底层是数不胜数的低矮建筑物,如一堆散落山下的石块,从白水河边蔓延到山脚下,铺满整个山脚。这些拥挤的房屋内,挤满了为了活命而服务于整个白水城上层阶级的奴隶、平民与低贱的手工业者,他们白天匆匆忙忙拥挤在大街上,夜晚挤在仄逼的空间内呻吟。这是白水城的基础。
在上层贵族和底层贱民之间是士兵、低级官吏、商贾们的阶层,这里的房子不再是底层的那种由木头搭建的小棚屋,而是可以看得到砖砌的墙,黑色的瓦——它们才刚刚能够称得上为房子。在所有这些挤迫在一起的房子中间,一条宽广的白水大道从白水河边上的城门,直通山顶。大道在每一个阶级入口处都设置了检查站,士兵们根据白水城森严的规定,盘查每一个从低层级进入高层级的人。
这便是俯身可看到的全部景象。
山上之人呢?他们置身雨楼,无心于山下之景,他们的眼睛早已被迷雾所笼罩,他们的心同时也被迷雾笼罩,看不到任何东西。那些尽然藏于云雾之中的,才是他们眼之所及,心之所向。这些人身居高位,虽然人在迷雾之外,心却在迷雾之中,他们仰头观察那云雾的流动,欲看清那雾里的一切,他们侧耳倾听,欲捕捉迷雾里的沉沉细语。
城外雨山,城内雨楼,十年一度的白水城盟会即将开始,流言开始涌动。
在迷雾里彷徨的是白水城的最高统治者,一位上了年纪了老人。他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国君,号咸安。在盟会之前,咸安君感到一丝丝的不安,他的忧虑在这样的天气里日益深重。这种不安体现在生活上,经常失眠,做噩梦,有时候,他的贴身侍卫听到老国君梦中的说话和呼喊,冲进房内一看,老国君仍在睡觉,便知道是做了梦了;这种不安体现在工作上,审阅文件总是走神,精神不集中,老是会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来;以及思维上,思考容易出神,健忘,讲了前一句话,便不知道后一句要讲什么,思绪会突然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中断。这使他极为苦恼。
这天,他从早上开始就感到心绪不宁,在书房里徘徊,一坐到椅子上,便觉得有千百斤的重担压在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的随行侍卫傅亚青倚在门外看着这一幕,越发地为老国君担心,因为他知道,老国君的身体虽然尚算硬朗,但也经不起这样的的思虑,尤其是在这种阴郁的天气之中。于是他敲了敲门走进去,看见他握着一卷册子惘然无措地站在窗前,便请示道:“陛下彷徨不安所为何事?”
咸安君转头看了看门口年轻的侍卫,又走了几步,再停下来。他注意这个聪慧的侍卫很久了,在他身上,有着如玉般温润的品质,这是与白水城其他弟子不一样的感觉,不仅如此,在这个侍卫身上他还找到了些许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咸安君看着侍卫说道:“我记不清我早上想要做什么了,昨晚睡觉前我还叮嘱过自己,甚至早上起来我还告诉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我想,我是在寻找一样东西……现在竟记不得了。”
“陛下,昨天相国公送来一部文书请陛下批阅,是否就为这件事?”
“哦,对对对,是的,相国公,文书,盟会,哦!盟会……”咸安君像是在对着亚青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你看看,我这记性,糊涂也!”他一边说着一边寻找那文书,“文书,除了这文书,还有一种更加重要的东西,我实在想不起来,也找不到。”突然,他又转头看向窗外叹息,“这雾气何时方可散去。这样的天气真糟糕,我们还不要紧,可苦了底下的百姓们!”
亚青不明白咸安君为何叹息,在他眼里,这天气一向如此。他想了想说道:“属下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何不趁此烦乱之际,出去屋外散散心,或许可以缓解一下陛下的忧劳。”
咸安君点点头,放下拽在手中的册子,侍卫赶忙取了衣服给咸安君披上,便走出屋去。此时雨早已消停,但云雾仍未消散,依然萦绕在周围,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连近处的建筑也看不真切,只有院子里的花草木石均沉浸在云雾里,享受着这一切。他们穿过庭院,来到围廊上,围廊临空而建,下层是雄伟的王室宫殿。平日里,在这里能够看到白水城内的任何一个地方,现在映入眼内的却是白茫茫的云雾,这些云雾轻轻扑面,带着凉意。不一会,亚青便能看到咸安君苍白的胡子头发上凝结着露珠。咸安君在一个朱漆圆柱前停了下来,背着手看着翻腾的云雾,一动也不动,似是在思索什么。
亚青走到咸安君的侧面,挡住那扑过来的雾气,他为自己的这个建议感到后悔,他不该让老国君行走在这冰冷的雾气中,正想要劝说咸安君回到屋里去,便听到咸安君再次叹道:“这云雾何时才能散去!”
“陛下,我想快了罢,今天比往日稍微放晴许多了,山下早已清朗,只是在这山上我们感觉不到罢了。”
“是啊,那倒不如趁机到下面去走走。”说完,快步向外踏去。
两人正要走出门外,在云雾中走出一个穿着黑金色长袍的瘦老头来,他走到咸安君面前拱手道:“臣温牧仁拜见陛下!”
“相国公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一起到山下走走去罢。”
温国公一脸的惊愕,他连忙问道:“到山下去?陛下怎么有这样的兴致?”
“我已经被困在这深宫之内待久了,下去走走也无妨。”
“让我通知卫队……”温国公还没说完,咸安君便打断了他的话:“你年纪没我老,倒比我还糊涂,你看看我两的这身装扮,可是要惊动大家的意思?”温国公恍然大悟,连忙也换了便服,随咸安君抄小道到山下去了。
亚青跟随在后面,听到两人边走边在谈论关于盟会的事情。咸安君叹息道:“困在山上久了的人,就会时刻想念山下的光景,而山下的人,却又挤破头想上山来瞧瞧,相国公,你说是不是?”
温国公回道:“是啊!臣想,这宫墙是困不住人的,这云雾也遮蔽不了人的双眼。”
咸安君哈哈笑了一下,转过头对温国公说道:“相国公直接批评我便是,不需要如此谲谏。”
温国公笑了笑,回答说:“臣下不敢!”
他们默默地又走了很远,温国公突然说道:“四位城主均已收到邀请,并回函表示参加本次的盟会,他们近日应该会陆续到达白水城。除了石头城主,其余三人都参加了十年前的盟会,甚至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盟会,他们都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嗯,是啊,人到底经不过岁月催。只不过虽然石头城主比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尚算年青,千万要一致对待,万不可有差别。”
“是,这是自然的,四位城主及其随从的接待均已由外城管理局安排妥当,盟会地点照旧,在白帝殿内的右殿议事堂。”
咸安君点点头,以示同意。
“会后的晚宴亦照旧,在左殿宴客堂,不过这座次如何安排,倒需要请国君示下。”温国公再问
“这倒不难,于公,则需平等对待,于私,则长者为尊也。”
他们走出迷雾之中,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象:远处的天空已经裂开一个豁口,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直射下来,落在藏军山的阴影里。咸安君看到此景象,停下了脚步,暗暗点了点头,捻着胡子注视着这一缕阳光说道:“看来,这压在头顶上的迷雾终要散去了。”出了宫殿之后,由亚青领路,他们三人往下直走,不曾停留半分,专挑小道暗巷,不知道拐了多少道湾,走下多少道台阶,终于走出高墙围困的宫阙之中,来到街道上,随后便隐没在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
他们沿着大街走到广场上,穿过广场,向着白水城最下方那开阔而又繁杂的世界走去。他们正走着,一辆马车飞奔而过,马车上的窗帘被风带起来,露出了坐在马车内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嬉笑着探出头来向路上投来围观目光的人做着鬼脸,似乎不屑于他们的围观,并为此感到骄傲,为了表示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满足,他们更是拿出一把银钞,沿着走过的马路撒起来,一边撒币,一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行人们先是议论纷纷,为他们的这种下作的举止感到羞耻,并骂道:“忒……吐……人渣,下流……不要脸的狗东西!”待银钞撒在空中仍未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们又蜂拥而上,为了争抢而相互吵闹、谩骂,殴作一团。沿着这条大街走了很久,他们跨过一条人流拥挤的桥之后,又踏下一条长阶梯,来到了白水城的最低端,也是最拥挤的城区。在走下这一道阶梯时,咸安君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阶梯的中央驻足良久,他眺望着望不到尽头的高低不一并挂满衣物与杂物的房子,感到一阵唏嘘与无力。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正巧碰到停下来的国君,便骂道:“挡什么路,你不急着赶路的吗?”
一个妇女附和道:“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哩!”
“哼,高贵的老爷!”
“哼,不知穷人的时间!”
在人流的裹挟下,三人不得不继续往下走,来到了那些房子与房子之间狭小的,如同羊肠的小巷里来。这里脏乱不堪,污水成渠,满街都是喧闹之声。一些破旧的房子里,在屋内的人纷纷从窗子露出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国君,因为即使他身穿便服,那种裹藏不住的神气也使人感到陌生和着迷。在一个转角处,有人挤在一起,好像围观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咸安君想要凑上前去看个究竟,亚青道:“这里人多事杂,还是我先去看看吧,免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温国公也点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亚青便挤开人群,从一条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缝钻了进去。只见一个奇怪的妇女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伏在地上,她拱着身体,同时弯曲着双腿,然后用额头伸过双膝努力地想要抵触在脚尖上,使自己的身体弯成一个圆形。她绝望地哭泣着,而在此同时,周围的人却骂声连连。
亚青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是有什么伤心事吗?”那妇人仍在哭泣,没有作答。
“你要问她问题得先给她钞票哩!”一个老头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还有这等事!”亚青再问一遍,那妇人仍是如此,他只得拿出一张银票塞进她的怀里。
那妇女得了钞票立马止住了哭泣,说道:“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痛啊!我家原有五个孩子,本来和睦的家庭,现在却早已一团糟,分崩离析,彻底垮了。”说完便呜呜咽咽地又低头啜泣。
“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还问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专吃人血馒头的人,知道别人的痛苦还不够,还要把皮揭开来了看个仔细,你们这些冷血的人,没有同情心的人,同那余家恶霸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你们硬想知道,硬要我再说一遍,我说便是了。”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嘛!”众人起哄。
“那你们就都听着好了。我那五个孩子里,老大最老实本分,是一个没什么志向的人,他分到的土地僻远,却也不嫌弃,倒是辛勤耕耘。他守着自己的土地,以为会平安无事,可在父亲死后,家人被其兄弟杀死,家产也差点被吞并;老三是个商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尽管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却还总不满意,觉得还可以赚得更多,虽然成家了,却又管不住家里,以至于家里乱成一锅粥,后来家里来了强盗,他守着那些家产也不肯躲避,最后被杀死在了他那个镶满黄金的房子里;老四满脑子痴心妄想,总是吵着要离开家,出去远处寻找仙山灵药,妄想要长生不老,虽然经过多番阻劝,却最终还是在一早上,背起行囊离开了我们;老五帮着父亲管理家业,后来父亲死,想要独吞家产,被几兄弟合力杀死,其妻儿也被自家兄弟赶出家门;而老二呢,不得不说,他是几兄弟中最聪明也最有志向及想法的人,成家之后就想着扩大家业。可老二脾气暴躁,连父亲的话也不听,甚至时常和父亲对着干。后来有一次父亲病倒了,老三来到父亲病床前,假惺惺地向父亲乞求,希望能够把分到田庄向西扩张五长宽,但是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当时是这么说的:“想要得到那块地,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什么也别想得到。”而在父亲死后,老二果真把那田地向西扩张了五仗,却不成想那是历来跟村西余家有争议的地块,现在还霸占在那姓余的人手里。以至于老二时常被揍得鼻青脸肿。”她说完就又断断续续啜泣起来,看到人群将要散去,又一个劲地叹气。
亚青听完便回来说给咸安君和温国公听,温国公听后觉得原本应该幸福的人家却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实是不应该,现在人们的命运不是被自己的智慧和理性所掌控着,也不受束缚于礼节秩序,只被自己的欲望和别人的欲望掌控。
咸安君说:“过去,我们的人民勤劳朴实,讲礼仪,守孝道,我们的祖先给了我们最大的智慧财富就是把我们领进了一个‘礼’与‘仁’的殿堂,我们没有珍惜他们,把他们丢得七零八落。唉,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终于明白,我们的家庭已经被腐蚀崩坏成了这样,人们的嘴里尽是溢恶之词,到处是暴力,欺瞒,撒谎,唯利。这不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国家建立在一个个家庭之上,而家庭则建立在以礼节为基础的道德教育,以仁爱为基础的人心向背上,如今道德沦丧,家庭碎裂,国家焉能兴盛?国公,我们这些所谓的官,是不应该远离人群,我们应当时时到他们当中去,才能了解他们的疾苦,可现在,我们远离他们已经很久了,我们应该把这些局面扭转回来才是。”
这时候,迎面一个年轻的妇女赶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在大街上走着,老妇人和小女孩的手上拿着行乞用的钵,向路人们乞讨。亚青在走了好远一段距离后,突然响起了什么,对咸安说道:“陛下稍候,我去去就回。”然后一路向身后跑去,不一会,便又快步跑了会来。咸安君看着这个年轻的身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往前走去。
回去王宫的时候,咸安君偶尔抬起头来,看到那原来开了口的天空又闭合上了,依然是一片灰压压的云层铺满整个天空,充满失望地叹息道:“这散去的云又拢在一块了,终还是没有散去。”
这云层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散去,当一缕阳光照在老国君的窗前,他方从睡梦中醒来。此时,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白水城里,整座城市变得金光灿烂,不管是雄伟的宫殿,精致的楼阁,还是那些低矮的连绵不绝的底层房屋,无一例外地重新获得了阳光,那些亭台楼阁、飞檐翘角显得比往日更是气势恢宏,那些简陋的房屋也比昨日添了色彩。放眼望去,白水城对面的山岚、田野、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清晰可见。咸安君独自一人凭栏远看,从这里看下去,一队人马从东面沿着白水河畔的官道飞速前进,后面跟随着长长的车队,一面黑色的长旗立在缓缓前进的车队前方,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亚青在他身后说道:“陛下,二夫人求见。”
咸安君拂了拂衣袖,没有回过身来。片刻,亚青再次禀报:“陛下,二夫人不愿意离开,执意想要说一些话。”
咸安君稍微沉思,然后依旧是拂了拂衣袖,没有回过身来,只是淡淡地说:“有什么话你带上来即可。”
又过了一会,亚青急急忙忙地跑来,说道:“陛下,二夫人闯上来了,她誓要面见陛下……”
话还没有落下,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便走到围廊上来,向着咸安君这边走过来,亚青只能够退到一边。“我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我是你的夫人,虎儿是你的儿子,你身为夫,把妻子驱离身边,身为父,把儿子赶出家门,身为君,不纳臣下之言。这都究竟为何?”
“想必,你上来仁爱阁,只是为了骂我一顿,发泄心中的怨气?那么,请便罢了!”“臣妾不敢造次。我听说了传言,担心你的身体不适,上来瞧瞧罢了,我想这些都是你的孤独的造成的。一个人是需要家庭,需要人群的,即使是天子也一样,而不是把所有人统统都从身边赶走。况且,我听到了你身体的传闻,我不想成为寡妇,也不想我的儿子没有了父亲,所以来看看你,你却想把我赶走。”说罢,走到咸安君的身边,拿起那苍老的手,放在双手之中。“你还是爱惜自己的身体罢。”
“唉,我说你呀,老是为没有到来的事担忧。最近工作繁忙,不过身体稍有疲累罢了,无甚紧要的。也因此冷落了你们娘俩,倒是你们的委屈,我这个做父亲的,确实没有给与虎儿足够的关怀。这是我的过失。”
“委屈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你的身体是最紧要的事情,万不可因小失大。只是如今虎儿也长大了,该有些担当了,你我作为他的父母,他的未来总要替他规划一番的,也好为你分担一下繁重的工作,所以我想来听取一下你的意见。”
听完这话,咸安君看着二夫人的眼睛,极其严肃地说:“我知道你转完抹角之后的意思,在这方面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现在把这话和你说明白了,以后不必再为此纠缠不休。虎儿不是当太子的适当人选。如果当儿仍在,他是个温仁之人,又有韬略,固然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你,我,满朝大臣都不会有意见,只是可惜他早早随母去了。虎儿性烈,如让他继承君位,不仅仅是对白水城的统治,对百姓,甚至于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灾祸,迟早会造成下面的人的谋反。身为父亲,我不能明知只是一个火堆,仍把他推进去。你要知道,权力在众人眼中固然是一种极好的东西,但是权力却不是有谁都能够掌控的,只有它去掌控那些在它的手下的傀儡,而不是人可以去随意支配它。那些企图支配权力的人,不是落得个身败名裂,就是身首异处,只有那些愿意甘当权力的俘虏的人,才是那个位置的合适人选。古往今来,多少人为此而折了性命,就算是我们夏家王朝,一千年来的统治,至今也有过多少的悲剧是由于对权力的贪恋而产生的。当初我让你们搬出仁爱阁,就是因为有一些流言蜚语在我的耳边嗡嗡响,而你却真把流言当真。这些话会影响到虎儿的成长,这是我让你们搬到下面去的原因。”
听完此番话语,二夫人脸色稍变,但是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仍然笑着说:“生在王者之家,却无王者之命,这是他的造化,还能怎么的。我只盼着他能够于此保存自己便可。”
同一天,四大城主的车马浩浩荡荡地从各方奔赴都城。咸安君在仁爱阁的围廊外看着这些车马,露出了略有所思的神情,与以往从容自若不同,这种神情里,比以往多了担忧。二夫人下去后不久,咸安君正在书房闭目思量,亚青来报:“陛下,辟水城主求见。”
“快快请至书房。”
不久,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黑色长袍,头插玄铁簪且须发斑白的老者随着亚青穿过空旷的院子进来。
他一进门来,便跪地而拜:“辟水城萧褚拜见陛下!”
咸安君连忙扶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快快请起,你我是兄弟,在此处不必行什么君臣之礼!”国君先是把萧褚扶起来,然后热烈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他握着萧褚的两肩,然后说道:“来,请坐,旅途辛苦了!”
萧褚坐下之后,先是向国君问道:“陛下身体无恙吧?”
“偶尔还能使使枪棒,唉,我们有几十年没有切磋了,当年我的武艺不如你,现在怕是更甚了。”
“我居于那荒蛮苦寒之地,不得已啊!”萧褚说着,突然停下来,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咸安君。
国君诧异地问道:“贤弟为何这般消沉?”
萧褚低声说道:“我私下上来见您,除了道念,还有一个事情我想必须提前禀报,这事迫在眉睫。那片黑暗的森林里,有着一股神秘的黑暗力量,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渗透出来了。”
咸安君说道:“我也略听到了传闻,这也是我想要向你确认的,果真如此的话,贤弟有何计策?”
“我曾派人深入黑森林,可是去的人都一去不复返。后来再进入了黑森林的边缘查探,见到了树上画着的奇怪的脸谱符号,这些脸谱在来此的路上又再次见到了。在冷暖驿站的那些官兵都被剥去了脸皮,柱子上也画着同样的符号,他们在传递着一种东西。”
“传递什么东西?”
“恐惧!它想传递恐惧,且让我们也传递恐惧。”萧褚说完,稍作停顿,又说道,“如果我们想要加强对森林的控制,那一条直通黑水河的路必须开通,这是一个说了两百年的计划了,拖延了这许多时间,是不该的。这官道一旦开通,可通过贸易车队联合逐鹿高原,加强和他们的来往与贸易,毕竟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那些黑暗力量来自哪里,是否来自高原,我们也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我们得一点点向森林中推进,蚕食他们的地盘。否则,否则被蚕食的就是我们了。”
咸安君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时机适合,我们得彻底收服那里,我会亲自去一趟。”
“我想,还是派些手下去便是,你可要千万保重,北方这一片大地,少了你,没有人能够镇得住啊!”咸安君和萧褚谈得正欢,尧州城主朱薄及其夫人儿子求见。咸安君便让他们在仁爱阁候客厅等候,在萧褚离开后,他先是休息了片刻,才来到接待厅。
城主夫妇急忙出来迎接,朱薄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向国君行礼,他嘴唇上的胡子随着脸上的肉在颤动,并伴随着一声声难以抑制的咳嗽。城主夫人是国君妹妹,他见过哥哥后,他们的儿子也跟随在母亲身后向舅舅行礼。国君把外甥拉过来,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不甚高,皮肤黝黑,但是眉毛如刀,目光如剑,脸上充满坚毅的神情,紧紧地抿着嘴,稍有点紧张地站在国君面前,感受到了国君不怒自威的气势。
“好个英雄少年!”咸安国君端详着面前的孩儿,看了又看,“我们这老家伙老去之后,就是这些小孩的天下喽!”他用地拍了拍少年的头,大笑道。
朱薄见儿子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便收起嘻笑的表情,正了正脸上的肉,严肃对着儿子喝道:“没用的东西,木头似的杵在那,还不快谢谢舅舅!”然后换回笑脸,对着咸安君说:“小儿……咳咳……愚钝,未……咳咳……曾感君威……咳咳……实在是有失……咳咳……礼仪。”
那少年厌恶地看了一眼父亲,随后向咸安君鞠躬道:“外甥朱源谢谢舅舅的赞誉,实受之有愧!”
咸安君见此情景,对这个少年更是喜欢,他对朱薄夫妇说道:“这小子是个厚实之人,万不可菲薄于他,我们现在居于太平之世,但是万事万物,变化无常,谁知未来的风云变换呢?到时候我们垂垂老朽,能够当途而立的,莫不是这些少年后辈。你们也不要只顾着寻仙问道,回去后应当找个好老师好好加以教导,勿辜负了这一块好玉。”夫妇俩连忙称是。
朱薄一家走后不久,临渊城主李桑田求见,咸安君照例接见。来者同样是一位富贵相的老者,模样长得十分奇怪,他方脸横须,身高膀圆,长着一副凶狠的样子,但是走路说话的声音却极其温顺,与其长相截然不同。
只见他一坐下来,便一脸悲戚地摇头诉起苦来:“唉,陛下,家事难断啊!家事难断!”
“难道比国事还难不成?”
“不用说,难千百倍!”
“你这充智慧的脑袋,竟然连小小家事都把你难住了?是不是又为了太子的事情?”
“是啊,是啊,终归了一句话,远离是非处。太子不在,一个个都盯着那个位置啊!”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又如何躲得过?家事如国事,该断则断。李绸失踪也好几年了,到底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有是有,可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听往西面的客商说起,在月亮谷的山道上,曾见过一个穿着破烂的年轻人,看那衣服,似是临渊城贵族的赤袍,可是那年轻人不言不语,疯疯癫癫,行为古怪,果若真是,怕也不成器了。”
“我们与月亮谷素来未有交往,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这确实是奇怪。”李桑田说完,又不住地摇头叹气。
“寻找太子一事是要紧事,但是如若太子不测,后继之人也须断定才是,在你那后宫子嗣之内,选一两个贤能之人精心培育,以备需要。纵使将来太子如愿归来,这培养的人也可以辅佐朝政上下,不失为两用之举。”
“陛下所言极是!”
“还有一件事,你的那座‘罪恶之城’也是时候整顿整顿了,留着它在那里始终对你们是一个隐患,罪恶迟早会像疾病一样蔓延,那个时候,为时已晚呐!”
一阵谈话过后,李桑田便告离开。咸安君感到一阵疲惫,重重地坐在了靠椅上。过了很久,他仍然闭目坐在椅子上,时不时转头看向窗外,又或者看看门口的方向,从这里看出去,是庭院里的一株梅树,已经在悄悄地时不时掉落几片叶子,地上已积聚了不少落叶,覆盖在树根下长满苔藓的青砖上。他在思考着什么或者等待着什么。
“陛下,您在等刘城主吗?”咸安君闻言便看向了亚青,他点点头。
“要不属下去请他上来一趟吧?”
“不,或者他自己会来,或者他不会来。他这样的人,请他上来是没有用的。”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中的梅树,“有些东西他是逃避不开的。”
这时候,已是黑夜早已降临,夜空中群星如织,山下灯火如虹,唯独这仁爱阁一片寂静无声,只有几只夜蛐蛐在石缝中鸣叫,夜莺啼了两三声便住了口,不再叨扰这满是心事的人了。
正在此时,石头城接待宫内正灯火通明,为首的一个人坐在高位上,背靠在椅子上,把头抬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厅内屋梁上雕的一条盘龙,而他的下方,众随行大臣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希望他做一个决定。
“望陛下三思!”
“请陛下尽快定夺!”
刘放过了许久,才缓缓把头低下来,看着这些上了年纪的曾追随父亲多年的群臣,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缓缓舒出一口气,说道:“你们都跟随了我的父亲多年,都说我的父亲会怎么怎么样,对于我的父亲这样的人而言,再高的赞誉也不为过。但今天我要做的决定是:等。陛下若想见我必定遣人来请,若没人来请,他自然也是不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