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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新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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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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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根拔起》连载

第六章

前两天的一场大雨,村子的怪味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空气清新起来,灰沉沉的天空也明净了,刘家坞村的百姓倒是感觉有些不太适应。

派出所的警车一大早就呼啸着驶出了刘家坞村,后面跟着一大群村民张望着。警报在清晰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声音尖锐刺耳,有些像丫头的声音。

曹利济在屋门口竖耳朵听了会儿,便出了家门。街上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见谭公华叼着根烟,正在街上来回地踱步,像在想事儿。曹利济忙上去问:刚才什么情况?

谭公华一脸憔悴,叹了口气说:我早看那俩东西得作事儿,前些日子去上河村窜人家里盗窃,让人发现了,有认识的,报了派出所。杜占三家的也少不了是他们作的!天还不亮,派出所的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两个人还作着梦,就给捂被窝里了!咳了一声又说:我和周主任配合派出所抓的。

曹利济恨恨地说:作死!早晚作死!

谭公华说:最近,我眼皮老跳,昨天还作了个不好的梦,这梦很奇怪,前阵子作了一半,昨晚又续上了。还梦到了老爷爷。对了,昨天下午,张小三也被抓走了,你知道吧?

昨天下午?曹利济想不清昨天下午自己在干什么。但是没注意到张小三上没上工,或许休班。曹利济“啊”了声,忙问:怎么回事?

谭公华说:老婆死了,裤裆那玩意憋不住了,半夜三更摸到杜占三家里,把他老婆给“办”了。老娘们什么都不怕,提上裤子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曹利济刚要问,才想起杜占三出去打工了,叹了口气:哎,老杜啊,可怜!这两年,怎么这么多事呀!

谭公华说:一棵树长大了,总是要生虫子的!

曹利济点点头:生了虫子就要打么!

谭公华一字一顿地说:对,坚决打!曹利济瞅着他的眼睛,有些害怕。

谭公华瞟了一眼曹利济,说:上面要行动的!

曹利济本来好好的心情,谭公华这么一说,心里一沉,不安起来,侥幸地说:咱守法公民,没事!

谭公华盯着曹利济,盯得曹利济心里发毛。谭公华转过身,背着手,边走边说:保护环境,是发展大计。废水废气处理要搞好!没有的就坚决给我关闭!刘大牙我看早晚得关!躲能躲哪去!

刘大牙的厂子这几天的确没开工,这让曹利济很意外,说:他刘大牙长得像耗子,也是耗子胆!

曹利济突然感觉他最近消停了不少,特别是他那个泼妇老婆。按说那么闹腾的人,不该这么安静。

曹利济走后,谭公华手插裤兜里,叼着烟卷看着天,他想到了老爷爷说的“让老天去改”,不知怎的,昨天他梦见老爷爷跟他说,说共产党才是天,政府才是天,是老百姓的天。

谭公华突然下决心,要去趟县城。

回到厂子,曹利济看着几个工人扎堆在那里窃窃私自语,八卦拉布几个人的事儿,便吓了一声:干活去!那几个便都散开了。

曹利济坐办公室里,脑子一片混乱。感觉前两天设想好的计划,怎么突然在今早上有些迷茫了,是让早上的事搅乱了?还是其它?曹利济一时连自己也理不清了。

正琢磨着,作家李平推门进来,曹利济想到“寻根”的事情,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忙站起身,笑脸相迎:啊!李老师来啦!

李平走上前,坐下来:曹厂长,我和陈亚去了趟你老家。

曹利济边冲茶边点着头。李平在那里犹豫起来。曹利济滗了第一壶水,见李平不说话了,边冲水边问:怎么了,李老师?

李平这才说:我们询问了村里的庄邻,老辈的人大多都去世了,都不知道您家爷爷。你想想,八九十年了,连记忆都没有了。曹利济拿着壶的手蓦地停住了,放下壶,靠在椅子上,感觉有一块大石头突然堵在了心口窝。

李平忙劝道:曹厂长,咱们可以从你现在的企业发展的角度写,更具有时代性。放心,一定能写好的!

曹利济默默地点点头。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天空很蓝,白云一疙瘩一疙瘩地堆着,塞满了天,可自己心里为什么突然这么空呢?

想到这里,曹利济便想到找老爷爷,让他答疑解惑。可是,他来到村西的大槐树底下,磨盘上还是空空如也,一阵凉嗖嗖的小风卷着枯草黄叶,吹着树枝子瑟瑟发抖,像哭诉,像呜咽。曹利济顿时犹如掉进万丈深渊,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老婆带小河去省城有四五天了,那天老爷爷就没在。就是说,至少有四五天没见老爷爷了。曹利济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按说这时候他应该去看老爷爷,却鬼使神差地朝大队部跑。

到了大队部,见到勤务员小谢,曹利济忙问,小谢说:谭主任去了县里,着急心慌的,也没说什么事!

曹利济的心一下子吊起来,他才想起来,前两天谭公华的情绪就不对劲,很明显,忧心忡忡的。

空落落地往回走,竟把看老爷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谭公华才从县城回来。曹利济忙去找,原本热情有加的谭大主任突然变得异常冷漠,怎么都不愿见他。

接二连三的事儿,让曹利济突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可是,曹利济绝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谭公华给说完那话的第三天下午,工商、公安、环保多部门联合执法,如天兵天将一般,呼啦一下子就站在了利民化铅厂里,黑压压的一片。曹利济根本没反应过来——沉淀池的废水正顺着暗管汩汩向外淌呢!

环保局拍照、取样取证,实地测量……被抓现行,曹利济顿时瘫在了那里。

警车日地一下窜出去了,带着曹利济往派出所去,一帮子人在后面追着。渐渐地,扬尘里显出他们的人影,有的木棍似的戳在那里,有的喘着粗气,远远地望着警车,急得捶胸顿足,好像很想要去救下警车里的曹利济,却又因束手无策而懊悔不已。有几个就日娘捣老子地骂起来。

曹利济透过警车的铁栅栏,外面是如血的残阳和渐行渐远的刘家坞村,天地一片血色。

利民化铅厂被查封了。厂里冷冷清清,待建的厂房材料堆在那里,倒像是一堆废墟。

一整天了,曹利济在派出所留置室里等待环保部门的审查。窗外,一轮明月升了起来,照得大地一片通透,窗外的世界好像空旷了许多。不知道老婆和儿子回来没有?曹利济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阵孤独无助的绝望。

当然,想到这个处境,更多的是怒火中烧的愤懑。

昨天,警车带他出村时,曹利济本不想看这个村子,却又止不住抬起头,不知这一去是什么结果,他又想看看老婆和儿子是否回来。抬起头却发现,刘大牙和鲍彩花站路边正冲他笑,那笑里分明是得意,是兴灾乐祸,甚至看到鲍彩花得意得要跳起来。他立刻明白了,肯定是他狗日的刘大牙举报的。怪不得这阵子你狗日的这么老实!

然而,曹利济很快就泄了气。他突然发现:刘大牙今天的举报手法和当时自己举报他的路子竟如出一辙。这家伙学得真快!曹利济狠狠地朝墙上捶了一拳。

鲍彩花骂我!我愤怒,可这不就是现实吗?也不是我对鲍彩花的咒骂没反应,只能听而不见,一个人不义能怪别人对他不仁吗?!曹利济叹了口气,仰望着天花板:一报还一报,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

可是,你举报我,我举报你,有意思吗?何况那些受到伤害的乡亲们与自己和小河的病真有关系吗?老曹啊老曹,你干的可真是断子绝孙的事儿啊,你狗日的真不是东西!

领导,我交待。憔悴的曹利济,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值班民警。

……

第二天,警车嘶鸣着刺耳的警报,再次冲进刘家坞村,带走了刘大牙。鲍彩花先是在家门口与警察撕扯了半天,后来追到街上,戳着警车的背影,蹦着高,唾沫星子满天飞地骂了大半天。村民们又一次看到她在村中心街上的“表演”。

谭公华站在大队部门口,望着警车远去,心里泛起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默默地说道,对不起了,如果我不痛下狠心,这青山绿水早晚毁在咱们自己手里,我还得为刘家坞村的明天考虑……

当天夜里,谭公华又梦见前两天梦里的情景:狂风肆虐,雷雨交加,他提着电锯远远地望着村西头的那棵臭椿树,先是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最后竟然连根拔起,落了一地残枝败叶。雨停了,风还呼呼地扯着,吹得地上、天上干干净净。

风停了,村西的坟头上飘落老爷爷的诊断证明书:肺癌晚期。谭公华仿佛听见坟墓里老爷爷的咳嗽声,“咳……咳……”响在空洞幽长的夜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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