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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楸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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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圆》连载

第一百零四章

由于爱国没有一技之长,由于方园的父母习惯给儿女定“娃娃亲”,也由于爱国的长相并不出众,像他这么大的人,要找媳妇就有点困难了。于是,爱国他大就想着,如果能给爱国在外边找个啥事,哪怕是在县造纸厂石灰厂干临时工,找媳妇就好找了。结果叫他失望了。

爱国他大没有办法,又早晚求人给爱国说媳妇。多天过去,还真有亲戚给爱国介绍了一个叫杨田田的姑娘,她并不嫌爱国家里穷,不嫌爱国没有啥手艺,愿意和爱国一起过日子。没想到,爱国自己没有啥本事,还看不上人家姑娘。原因是杨田田腿有点跛。爱国他大却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从早到晚说服儿子,可爱国就是不听他大的话,他大气得把爱国打了一顿,爱国从家里跑了出去。

平社给春林说,爱国和他大闹了一仗,从家里跑了,说的就是这件事。

那一天,爱国跑出了家门,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野外,天都快黑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四表哥,几乎没有犹豫,就起身到他四表哥家去了。

四表哥长爱国两岁,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有看好,就瘫痪了。从此,衣食起居,都需要别人帮助。

在小时候,孩子都喜欢跟着父母逛舅家,四表哥当然也不例外。过年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他总是被姑父或大表哥背着来出门,来了以后,就坐在爱国家的院子和爱国说笑。吃饭的时候,爱国先给四表哥跟前放条凳子,然后端来一碗浇汤烙面或浇汤饸烙放在凳子上,再给自也端来一碗,两个人一个看着一个,一边吃一边笑。四表哥吃完一碗,爱国立即放下手里的筷子,再给四表哥端一碗。好几年都是这样……

另外,一年的四时八节,姑母回娘家,也总是带着四表哥。当初,因为四表哥小,姑母还年轻,就自己背着。后来,四表哥长大了,姑母背不动了,就由姑父或几个大表哥送。来了之后,爱国就一整天陪着四表哥玩耍。爱国与四表哥的感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现在,爱国在人生最痛苦最孤独无助时,想起了四表哥。

四表哥一看见爱国,表现出的惊喜叫爱国眼眶发热。

此时,几个大表哥已经成家立业和父母分开过日子,在这个老宅院里,只有姑父、姑母和四表哥。在那间矮小的窑洞里,四表哥把爱国当成了至高无上的客人。两人坐在一起,无话不说。特别是四表哥,好长时间以来,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

四表哥说,他太想有人来看自己,能陪着他说说心理话……

四表哥说,此时是他一年来最快乐、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候……

四表哥说,从早到晚,父母忙,就他一个人坐在这孔小窑洞里发呆,要么自己从炕上往下爬,通过一个高凳子,再爬到一个小凳子上,然后又通过这个小凳子,一下一下扭动着身子,把自己挪到街门上去,坐在街门边看过来过去的人……

四表哥说,他太羡慕那些腿脚好的人,太羡慕他们随心所欲迈着有力的步子,想走到那里就走到那里去。他太想知道,他们那样随心的在路上走来走去,有多么美好……

四表哥说,他向往劳动,自己只要能劳动,那怕没有收获,他也会欢天喜地……

四表哥说,他向往健康,只要能像大家一样去生活,那怕他的生活里有再多的困难,他也不怕,他也是满足的,也是幸福的……

四表哥说,有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窑洞里想,自己连那些猪、羊、牛、狗都不如……

四表哥说,有很多次,他都想到了死,没有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还想活着……

四表哥说,他为了寻找生活里的乐趣,他叫侄儿经常拿着他们学过的书教他认字。他说,自己已经认识几个字了,学会查字典了……

四表哥说,他经常在想,现在有父母照顾自己,父母以后下世了,自己咋办……

四表哥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想法,就是自己能照顾自己,自己能通过劳动来养活自己……

表哥还说……

爱国在四表哥家呆了一天,本来,他想把自己的事对四表哥说说,但每次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他以为,面对四表哥再说自己的忧愁,就是欺负人。

当天,爱国就没打算走。

第二天,他想回家,四表哥说,再呆一天吧。

第三天,他想走,四表哥拉住他的手,迟迟不愿意放开。

太阳落到树梢上,四表哥说,我送你。之后,他不要爱国管,自己艰难地从炕上爬到炕跟前的高凳子上,又从高凳子上再爬坐到另一个低凳子上,然后,手抓住低凳子的一条腿,身体一扭一扭把自己挪到院门口,然后,笑笑地对爱国说,你这下走……

爱国眼里溢满了泪水,却笑着对四表哥说,过些天我再来看你……

以前,爱国对四表哥的生活,因为习惯了,就表现出了熟视无睹,无关痛痒,就以为四表哥那样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这三天,他好像才突然明白过来。可以说,是四表哥的事,教育了爱国,改变了爱国,甚至可以说,彻底地改变了爱国的人生态度。

他走在乡间的大路上,心里有了很久以来出来没有过的平静。

他望着远方,很长地舒着一口又一口气。

他想自己在生活中,虽然很卑微,虽然有许多不满足的,虽然有许多难以办到的事,但和四表哥比起来,自己已经拥有了很多。

看呀,大地多宽广,大地多安静,自己双臂摆动得多么有力,自己双脚是多么坚实地踩着大地,往前走动的感觉是多么美好……

眼前的田地是多么地宽怀大肚呀,一年又一年,种了收,收了又种……

人活在世上,只有比较以后才能明白,如果叫四表哥能健健康康去当农民,他一定会很满足的,一定会是欢天喜地的……

所以说,爱国是通过四表哥,才释然开怀了,才与从前那个“吊儿郎当”的自己告别了。甚至可以说,他是通过四表哥,才获得了一次重生。

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很幸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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