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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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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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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七章 消失的河流

雪下得小一些了,玉生整理着货郎挑子,女人翠青正在改一件棉衣,是圣冰的。见男人又在忙活,知道他又要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就劝道:“这都啥点了,天儿说黑就黑,雪又没停呢,就歇一天吧,他爹。玉生笑笑,把不住捣乱的圣冰抱上炕,圣冰又起来,撅着小屁股往炕下滑溜,又被玉生逮住,在他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笑道:“臭小子,炕上找你娘去,再跟老子捣乱,打你屁股。”圣冰就快速地爬到炕角儿,回头看着爹,嘎嘎地笑着。

玉生边把货郎挑子拎出屋,边对女人说:“离黑还早呢,我在近处儿转转,在家干呆着,心慌。”

女人就低头干活,不再说话,她知道自己男人,自小就心气高,手脚勤快,不能闲着。

街上的行人不多,玉生出了门,走了一阵子,才拿出拨浪鼓摇起来。他这生意,都是一些针头线脑和日用百货,也捎带一些糖果点心,只要拨浪鼓一摇,咚咚的鼓声就会把有需要的买主们勾出来,所以他也不用吆喝,只管一路摇着小鼓走就是了。

生意还是不错的,玉生人干净,手脚麻利,一副货郎挑子从来都让他整理的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各色货物摆放有序,放糖果的玻璃盒子总是擦得纤尘不染,那些吃食看一眼就能勾起人的食欲。尤其那些抱孩子的媳妇们,买完手使的针啊线啊的,总会被怀里的孩子缠磨着再豁出一两毛钱买点儿什么,不然还真就没法抱着孩子回去了呢。

玉生做生意也活泛,通常有抱孩子买他东西的,他都会随手拿块糖给孩子,这个当然是不算钱的,只是为了留个好印象,拉住主顾。可一般人也不愿意占小商小贩的便宜,就会掏钱再给孩子买一些,有不买的,玉生也不生气,至少人家买了自己别的东西,也算照顾自己生意了。

走了几条街,天就渐渐暗下来,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幸好积雪会有白光反射出来,可以看见路。

玉生就折身往回走了,这个时候一般人都猫在屋里吃晚饭了,就没什么生意好做,也不需要摇拨浪鼓了,他就干脆袖了手,挑着挑子,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忽然,寂静的街道上响过一阵枪声,而后,就是一群人嘈杂的吵闹着和积雪被踩踏的声响由远而近。玉生一下子就慌了,他急忙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扶紧了肩上的扁担,紧张得朝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两条黑影在狼狈地跑着,后面是一群伪军和宪兵,一边叫喊着,一边追赶着。时不时会有人停下,端着枪朝前面的人射击,逃跑的人头也不回,偶尔也甩手还击,但双方都命中率极低 只是弄得满大街枪声大作,流弹乱飞。

两条黑影很快跑到玉生身边,其中一个一边朝后开枪,一边低声说道:“大舅,快跑,别愣着啊。”另一个捂着左臂的汉子拽了说话的一把,两人便匆忙地转身钻进了胡同。

玉生还在发愣,那个人叫他大舅,等等,在这里叫他大舅的,那不是缸子吗,“唉,别,那是个死胡同。”玉生蹲在地上,急切地喊叫着。

玉生急得差点就哭了——那是个死胡同啊,缸子他们跑进去,人家把胡同口一堵,岂不是插翅难逃了。

缸子他们跑了几步,听到玉生的喊声,急忙转身折返回来,没时间说话了,一个胖胖的伪军跑过来,离他们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危险,闪身躲到了一棵树后,扯着嗓子朝后边喊着:“太,太君,在这边,他们在这边。”

玉生暗叫倒霉,他几乎可以肯定,对面的伪军就是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胖扒手,真是冤家路窄啊,可他也不能就眼睁睁看着外甥被抓去吧,缸子已经被宪兵队盯了很久了,这要抓住,还有个好啊。

想到这里,他把货郎挑子往墙根处推了推,站起身就朝另一条胡同跑,一边低声道:“快,跟着我跑。”

身后的枪声密集起来,玉生知道,大批的追兵上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跑着,缸子和另外一个紧紧跟在他身后。这一带的大街小巷,玉生闭着眼都知道哪里通哪里,而且,他知道这条胡同有一个院子是跟另一个胡同连通的,那是个大杂院,没有街门。

他们穿过大杂院儿,来到另一条胡同里,缸子站住脚,对玉生说道:“大舅,你赶紧回去吧,不用管我们,太危险了。”玉生犹豫了一下,问:“那你俩咋办,今儿黑介是肯定出不了城的了,要不到家里去躲躲吧?”缸子摇摇头说:“不行大舅,你那也不安全,你甭管我们了,我们有地方去,你赶紧走吧,挑子别拿了,太危险,赶明儿看看没事再说,昂。”说着,也不等玉生再说什么,拉着同伴转身去了。

玉生待要说什么的时候,俩人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他呆呆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咚咚地跳得厉害,身上的棉衣都被汗溻透了,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冰凉冰凉的,可他顾不上这些了。

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角,蹲了下去,此刻,他的两条腿酸软着,还在打颤。他掏出烟袋锅,崴了一锅烟,抖着手点着,猛吸了两口,紧张才慢慢被缓解下来,心跳也就平缓了许多,他就蹲在那,抽着烟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办。

缸子说得有道理,他也想就这样回家去。可走了两步,他又舍不下他的货郎挑子了,万一被人捡了去,再重新置办一套的话,连办齐货得好多个大洋呢。

侧耳听听,已经没有了枪声,脚步声和喊叫声也渐渐远去了,他咬咬牙,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沿着逃跑的路摸了回去。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玉生的心里踏实了一些,他一路走着,一路四下打量着,有时候偶尔一声狗叫,都会把他吓得浑身一怔,幸好,一路摸回到放货郎挑子的胡同口儿,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离很远,他看到了放在靠墙的货郎挑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走过去,整理好挑子,扁担搭在肩上刚要起身,一支枪口就顶到了他的头上……

那一夜圣稗一夜没睡。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屋里早就熄灭了油灯,灯油价格一涨再涨,为了节省,每天晚上除了做饭吃饭,都是不点灯的。

屋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到屋里,只要努力,还是能看到屋里东西轮廓的。圣稗坐在炕沿儿下的小凳子上,这是他自己的屋子,自从有了弟弟,他就被后娘哄到西屋睡了。

幸好有他捡来的煤核,那些煤核家里烧不完,所以后娘也就不去管他,由着他把这屋里的炕也烧一下,炕热了,屋里就不太冷。但此刻圣稗的心却越来越冷了。

没有钟表,圣稗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凭感觉,夜已经很深了,可是爹还没有回来,他不敢上炕去,他怕爹回来了叫门后娘听不见,外面太冷了,他不想让爹在门外等时间太久了。

他就这样坐着,侧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只有风声,附近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他越来越害怕,爹这是怎么了,咋还不回来啊。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又坐下去,继续听着,还是只有风,风吹过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发出一阵阵近似哀鸣的呜呜声,圣稗不禁吓得缩了缩脖子,他胆子不小,但从小就常听爷爷奶奶讲鬼说神的,每次奶奶说到有鬼出来的时候,都是嘴里发出这样呜呜的哀鸣声,所以,他还是有些害怕了。

他蜷缩起来,让炕沿挡住自己的身子,躲进暗影里,那呜呜叫的小鬼就看不到自己了,等一会儿爹回来了,那些小鬼就吓跑了。

炕沿砖也是温热的,靠上去很舒服。圣稗有些困了,就抄了手,把头靠在温热的炕沿上,一股烟火味儿混杂着土味儿闻起来很让人舒服,他想,就眯一下,不会听不见爹叫门的吧。

是后娘叫醒了不由自主睡着了的圣稗,屋外的天还是黑的,风还在呜呜地刮,圣稗睡毛楞了,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坐在炕沿边上,后娘已经点着了油灯,摇曳着的灯光照着后娘苍白的脸,有些怕人,圣稗打了个机灵,慌忙站起来,两条腿却是麻木的,他晃了一下,扶住了炕沿,后娘开口了:“你爹,怎么还没回来?”。只一句话,圣稗就傻了 ,他就觉得他的天又一次塌了。

外面隐约已经传来鸡叫,风已经停了,天就要亮了,爹还没回来,是不是爹回来过,叫门他没听见,爹就又走了,他想,一定是这么回事,可是深更半夜的,这么冷的天,爹又能去哪里啊。圣稗真是恨死自己了,怎么就睡着了呢,怎么就不能多等一会儿呢,爹要是没地儿去,在外面冻坏了可咋办啊?想到这里,他顾不得说什么,拉开门就往外跑,院子里就传来他带着懊悔的哭腔喊着:“爹——。”

街门打开了,门口空荡荡的,除了他和正雄堆的那个雪人儿,什么都没有。圣稗的眼泪就忍不住了,但他不敢相信爹没回来,或许是因为昨晚风大,爹在墙角避风呢吧,他跑出院子,一边呼喊着,一边四下搜寻着,没有,没有,他找遍了院门附近,却没有看到爹,没有。

女人翠青也奔了出来,她一样感觉到了什么,说不清楚,但就是让人站不住脚,稳不住心。

男人倒也不是没有过夜不归宿,但那是在老家,谁家有红白喜事啥的,需要人守夜,可现在,男人是挑着货郎挑子出去的,一夜没回来,他能去哪里啊?是不是出事了?女人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下去了,她嘴唇哆嗦着,低声念叨着:“出事了,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屋子里传来圣冰的哭声,女人的心就乱了,看看屋里,又看看街上疯了一样找寻着父亲的圣稗,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她踟蹰着,最后还是一咬牙冲进屋里。

女人再出来的时候,怀里就抱了玉生的一件棉袄,她叫住正站在门口抽泣着的圣稗,把棉袄披在圣稗肩上,棉袄又长又大,但正好可以包裹起圣稗的身体,女人低下身,一边给圣稗系着棉袄的扣子,一边说着:“稗啊,你跑得快,跑去你姑父铺子里看看,也许你爹宿在那了。”圣稗顿时来了精神,对啊,后娘说的没错,一定是爹叫门没人开,爹就去姑父那借宿了,想到这,他心里就亮堂起来,不等后娘再说下去,挣了身子,哈了腰,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姑父的杂货铺奔去……。

圣蓬从被窝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真想骂街:谁啊这是,天还没亮就砸门。

拉开门,一股寒风钻进来,圣蓬打了个哆嗦。正要发脾气,就看见满脸泪痕的弟弟站在门口,身上穿着爹的大棉袄,像个大棉袍,他一下子就醒了盹儿,因为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圣稗不会这么早就跑过来砸门叫他。圣蓬一把把弟弟拽进屋,急声问道:“咋了这是,那个女人打你了?”

圣稗“哇”地一声就哭了,因为他在这没有看到爹,也没有看到爹的货郎挑子,圣蓬急了,他还是以为肯定是后娘打弟弟了,不由就怒了,道:“爹呢,爹不管吗?”圣稗哭得更加厉害,边哽咽道:“爹,爹,昨个一宿都没回来。”“啥?”圣蓬一时没转过弯来,问道。

圣稗止住嚎哭,把爹一夜未归的事说了一遍,圣蓬也傻了,这肯定是出事了,不然爹怎么会一夜都没回家呢?可他也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哪里经过这样的状况,一时急得只掉眼泪,却一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哥俩的哭声惊醒了二姑夫,他不知道铺子里出了啥事,就赶紧穿了衣服趿拉着鞋从后面跑了出来。听两个孩子把情况说完,他的心里就凉了大半截,回想起昨个吃晚饭那会儿,他隐约听到了一阵子枪声,这一联系起来,就急忙拉着圣蓬和圣稗锁了杂货铺的门,朝玉生家里跑。

翠青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久,她觉得时间咋这么长啊,她也想跑过杂货铺子那边看看,看看男人在不在那边,这个没良心的,要是在那边睡了,就太过分了,也怪自己,睡觉太死,怎么就一点敲门声都没听到呢,但她又不放心把圣冰一个人扔在家里,就急得在院子里转磨磨儿,听见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忙几步跑到院门口看去,只那一眼,女人的腿就软了,身子就瘫了,除了二大姑家的和俩孩子,她没有看到她的男人。——真的出事了……

天蒙蒙亮了,一家人嘈杂的嚎哭和叫喊声惊动了四下的邻居们;第一个赶过来的是房东黄老二,他与玉生同在黄老佛的班儿里干活,又是玉生他们一家子的房东,两个人关系很好,他的情况要比玉生家好一些,所以一到冬天班上歇了,他也就歇了,平日里太阳不晒到屁股,他是绝对不会出被窝的,但今天天还没亮就听见圣稗开门的声音,后来就是圣稗的哭嚎声,起初黄二以为是小孩子淘气,被大人教训了呢,直到听到玉生女人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他才意识到不对,肯定是出了大事了,就连忙爬起来,胡乱地把衣服往身上一套,早饭都没顾上吃,趿拉着鞋就跑了过来。

接着,黄老佛来了,身后跟着黄二媳妇儿,一个卷头发的女人,长得还算可以,只是一说话就露出一嘴的大黄牙,手上还总夹着根自制的纸烟。

黄老佛的两道长长的白眼眉几乎皱到了一起,听完女人断断续续的叙说,他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但毕竟只是猜测,当务之急是要派出去人手,去找能证明玉生下落的线索,毕竟一个大活人,无论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一点线索都不留下就这么凭空消失的吧。

思索片刻,他叫过侄子黄二,安排了一番,黄二点头,趿拉着鞋又跑出去了。

所有人的判断几乎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只是需要求证,只有大概把玉生的去向弄明白,才能商量下一步怎么做。二姑夫和圣蓬已经出门去找了,找人,也找线索。

圣稗也要去的,但被姑父留下,因为事发突然,女人显然已经乱了方寸,得有人在家照应着些。

不到一个小时,但凡在家能腾出身来的工友们就陆陆续续赶到了玉生租住的院子里,黄老佛没有耽搁,来几个就打发出去几个,各自分派了方向和范围,嘱咐大家要仔细些,多问问。

圣稗还是溜了出去,家里人多起来,他就不用照顾什么了,他也照顾不了什么,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得去找,去找爹,他总觉得爹是在哪困了,累了,歇了一宿,或者冻坏了,走不动了,正等着他去救呢。

他听爹说起过这附近的几个老主顾,他们经常买爹的东西,他也在捡煤核的时候看到过爹,知道爹都会在哪里去做生意,所以他一路跑着,一路敲着人家的门,去打问那些熟悉或是不熟悉的,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住户,问他们昨天有没有见到过爹,有没有买过爹的东西,知不知道买完东西爹朝哪个方向走了。

所有人都被这个七八岁孩子的急切感染着,没有人觉得厌烦,不管见没见过那个挑货郎挑子的,买没买过东西的,都会尽其可能给这个看上去几乎要急疯了的孩子一些指引,有的甚至会主动去街坊四邻替圣稗去打听。

人们很快就联想到了昨晚的枪声,于是就有人指引者圣稗朝传来枪声的方位去,圣稗的泪就一直在流着,如果那枪声跟爹一夜没回有关系,那爹……

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他急切地想赶到那里,却又是那么害怕赶到那里,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了,胸前的棉衣上,已经冻成了一块冰砣子。

所有出来寻找的人都向一个方向聚拢而来。

圣蓬到了,姑父到了,圣稗也到了,黄二等工友也就到了。

太阳刚刚冒出红红的脸,积雪上,点点滴滴的血迹就更加刺目,人们的心被刺得缩紧着,黄二一把拉住就要扑上前的圣蓬和圣稗,现场的线索不多,如果被两个失去理智沉浸在悲痛中的孩子毁坏了,那就彻底完了。

货郎挑子歪倒在靠墙根处,明显有被翻动过,各种的货品凌乱地,有些已经掉到了地上,一只拨浪鼓戳在积雪里,被绳子系着的鼓踺子随着风微微摆动。

黄老佛也闻讯赶了过来,他分开众人,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仔细地查看了一会儿,凌乱的脚印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打斗,在两个货郎挑子盒中间的地上,有一枚步枪的子弹壳,还有一滩黑红色的已经凝固成冰的血……

他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地上的脚印和那一滩血迹,而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脚印延伸的方向,好一会儿,才伸手捡起那枚黄橙橙的子弹壳,连同拨浪鼓一起装进口袋里,而后才站起身来,走回到众人面前,叹息着摸了摸还在抽噎的圣稗的脑袋,转头对黄二说:“二啊,把货郎挑子先挑回去吧”,黄二应了,就去整理挑子,其他人也就过去,七手八脚地帮着把散落的东西一一整理好,黄二挑着,老佛领着圣蓬和圣稗,一行人回到了玉生租住的院子。

女人见众人回来,正待开口询问,却见黄二肩上挑着的货郎担子,顿时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黄二家的急忙伸手架住,圣蓬也上前一起,把女人扶进里屋,放到坑上。

黄老佛眼圈也红了,好好的一家人,好好的一个家啊,就这么完了。

他坐在外屋的椅子上,二姑夫,黄二等一群人就围拢了,每个人都在心里流着泪,每个人都想着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或许,不是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的。

黄老佛把玩着手里的子弹壳,好久抬起头,看着二姑夫道:“他二姐夫,找找老耪吧。”二姑夫立刻站起身答应着:“诶,诶,我就去,就去。”而后便转身出门去了。接着,黄老佛对黄二道:“老二啊,告诉你屋里的,这两天就在这边多照顾着吧。”黄二点头应下了。老佛接着道:“这几天没事的,多上街打听着点,好了,大伙就先散了吧。”众人应了,却没人往外走,黄老佛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咱这么多人在这也不是个事,想用心的,就去街上打听消息,等有了准信,需要大伙了,我一定会招呼大伙的。”

黄二就明白了叔叔的意思,因为一会老耪要来,叔叔肯定要和老耪商量事情,这么多人多有不便的,就领着大伙出了屋,到院子里,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分了工,然后才各自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点的功夫,一个身影闪进了玉生家的院子,进了屋门,摘下帽子和围巾,也不说话,咕咚一声就跪了下来,涕泪横流地磕着头呜咽着:“大舅啊,你咋就这么糊涂啊。”

黄老佛吃了一惊,仔细看时,才认出来人,是缸子。

他赶忙朝院里看了看,院里只有圣稗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爹的杂货挑子发着呆,眼泪已经流干了,但这孩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仿佛要从这货郎挑子里看出个爹来似的。

扶起缸子,黄老佛拉着他进了圣稗睡觉的西屋,才问:“爷们,你怎么回来了?你见过你大舅?”

缸子抹了一把脸,沉默了片刻,才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他们是奉了上级的命令进城搞药品的,来了两个人,因为缸子对奉天城里要熟悉些,这次行动他是指挥,但进城后才知道,原来的联络点出了叛徒,他们差一点就被日本人捉住,后来俩人边打边退,这才遇到了玉生。后来分了手。他的那个同伴胳膊受了伤,又担心夜里出不了城,就到城里其他联络点住下了,今天早上缸子是打算回杂货铺看一眼的,结果杂货铺锁了门,他就意识舅舅出事了。

听完缸子的叙述,黄老佛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如果只是抓丁,那这事还有缓,可要是被日本人知道玉生帮着抗日分子逃跑,那结果……

黄老佛紧张起来,他出屋叫圣蓬过来,让他赶紧出去找黄二他们,这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到处打听了,万一弄不好,会把很多人都弄进去,那可就更麻烦了。

圣蓬刚走,二姑夫就领着老耪来了。见到缸子,二姑夫也是很吃惊,老耪却只是瞪了缸子一眼,没说话。

等黄老佛把缸子刚才的话当着二人大概又说了一遍,二姑夫早就气得满脸通红了,他不由分说,抬手照着儿子就扇了过去,啪啪的脆响过后,缸子的嘴角便渗出血来。

黄老佛赶紧伸手拦下来,口里埋怨着:“唉唉,爷们,你这是干啥呢,孩子他也没错啊,你咋说打就打啊”回头又埋怨缸子:“你这孩子,咋就不知道躲呢”。

缸子流着泪,再次跪了下去,他不是不知道躲,他心里疼啊,比父亲还疼呢。

老耪冷哼了一声,道:“看把你们能得,抗日,抗日,这下倒好,把自己舅舅搭进去了吧?”

跪在地上的缸子被老耪这话激怒了,腾地站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瞪着自己这位本家大伯道:“老耪伯,你这叫什么话?你不抗日,难道还不许别人抗日,要都像你似的,给日本人当狗腿子,那咱国家还有个好?”

“你他妈放屁!怎么跟你伯说话呢?”二姑夫急了,抬手就又要打缸子,老佛急忙伸手拦着。

这时候老耪却忽然笑了,指着缸子道:“爷们,好,你伯算是没看错你,有刚。不过你小子擦亮了眼看着,看你伯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当日本人的狗腿子。”

缸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吱声了。

二姑夫瞪了他一眼,骂道:“你能,你能,你能倒是去把你大舅救回来啊,你看看,看看这一家子,接下去可咋过啊,你让你爹怎么跟你姥爷姥姥交待啊?”说着说着,五十几岁的人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

缸子愣怔地看着痛哭的父亲,想着下落不明的大舅,不由就怒了,抽出枪来,抽身就朝外走,却被黄老佛一把拽住。

缸子挣着身子,老耪就真急了,上去就是一耳光,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还嫌不乱啊?老佛,别拉着他,你让他去,就这怂样的,还抗日呢,长没长脑子,你不去你大舅或许还有缓,你去了,你俩都别想活着出宪兵队的门。”

缸子听了老耪的话,身子就软了,确实是这个理,但他还是不服气,只是不再折腾了。

老佛扶起蹲在地上的二姑夫,叹了口气,又张罗着让二姑夫和老耪坐了,这才开始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把玉生捞出来。

老耪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这事还得抓紧,这样,我现在回去,找人打听一下,先确定玉生兄弟的下落。等有了准信儿,咱们再想办法。”

二姑夫和黄老佛都点头称是,顿了顿,老耪盯着缸子道:“你呢,现在就赶紧走,别在城里呆着了,万一你这边再出了事,那你舅的罪可就落实落了。”

缸子倔强地梗着脖子,:“我不能走,不见着我舅我哪也不去。”

黄老佛此刻不得不佩服老耪,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主,遇事脑子不乱,就站起来,对缸子道:“爷们,听你伯的,你舅有咱们,不会撒手不管的,咱可不能脑袋发昏,再搭进去了你,你舅可就白冒这个险了。”说着,把盒子炮递给缸子,又嘱咐道:“你是干大事的主,别误了事,去吧,就算你舅真救不下来,他也不会怪你的!”

缸子的眼泪就扑簌簌的又流了下来,转身去了东屋,也不说话,跪下对着躺在炕上依旧迷迷糊糊的大妗子磕了个头,抹着眼泪就朝外走,老耪道:“等我一下,咱一块儿走,有话跟你说。”

缸子怔了怔,还是停下了身子,老耪又回身跟黄老佛交代了几句,要他通知街上的人都撤回来,别在节外生枝,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出门去了。

缸子看了爹一眼,也跟了出去,到院子里,看到呆坐在那里盯着货郎挑子的圣稗,不禁又流开了泪,他走过去,抱了抱圣稗,圣稗一动不动,也不哭,眼睛却一直盯着货郎挑子,缸子就忍不住了,低着头走了出去……

女人一直迷迷糊糊的,黄二家的张罗着做了饭,却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只有圣冰兀自喝了一碗粥,他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瞪着俩大黑眼珠子,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便又怕生的钻到娘的怀里。

黄二家的叫了两次圣稗,圣稗像是没听见似的,就那样坐着盯着爹的货郎挑子,女人没办法,就盛了粥端过去,哄圣稗喝,圣稗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女人就先忍不住了扭过身子呜呜得哭了起来……

黄老佛叹着气,抬眼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日头,心里却像塞满了乌云,沉得好像一碰就会淌出水来,他别过头去,叹了口气,红着眼圈擓了一袋烟,颤抖着手点了,抽起来。

圣稗觉得好冷,好冷。

他只有盯着爹的货郎挑子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温暖存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线,五颜六色的糖果,是爹一样一样的把它们装进去的,带着爹那双大手的温度,那双手又大又有力气,能把他高高地举起,还能牵着他去很多地方。爹有时候会象征性地打他屁股,那手打在屁股上,却一点都不疼,他就会跳开去,于是爹就笑,他也跟着笑。

爹在滹沱河里教他浮水,那双手会紧紧掐着他的腰儿,有时候忽然松开,让他自己在水里扑腾,他就沉下去,沉下去,眼前一片红彤彤的,喘不上气来,爹就会再次捉住他,把他拽起来,再掐起他的腰教他如何踩水,如何换气儿,然后再松手,几次下来,他就学会了,就跟爹在水里嬉闹上一个晌午,或者还能捉两条鱼哩。

爹的手是最巧的,地里的庄稼,院子的围墙,家里的家具摆设儿,各种的农具,几乎都是爹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春天的时候,爹会折下河边的柳枝,做成“柳笛儿”,爹做的柳笛儿声音可以盖过村里所有人做的,他和哥哥一吹就能吹一天,直到吹得口干了还想吹。

夏天里,爹砍下柳条,剥去皮和叶子,晾干了,然后编成各种样式的柳条儿筐子、篮子。他最喜欢坐在旁边看爹编织框子,爹干活儿麻利,两只手在白色的柳条缝隙间像鱼一样游动翻转着,嘴里还会哼着好听的戏文,或是说着笑话儿逗他开心,那些编织成的筐子篮子都是不卖的,除了自家用,就是送给爷爷奶奶,二叔三叔,还有左邻右舍。

到了秋天,爹在天地里一伸手,就会给他抓住胖嘟嘟绿油油的大肚子蝈蝈,还有黑头黑眼黑须子的蟋蟀,蚂蚱。拽一把野草,手变魔术般的三扭两扭,就能编出各种形态的小猫小狗,草鞋,草帽儿等,总是会给他许多的惊奇好玩儿。

冬天,爹打回河边枯黄了的芦苇,或是把高粱秸秆剥了皮,用石磙子压扁,刮去里面的瓤子。而后,这些一般人用来烧火的柴禾就在爹手里变成了席子或者锅盖,还有篓子。下雪的时候,爹还会带着他们哥俩去野地里逮兔子,去芦苇丛里找大雁下的蛋……

圣稗努力回想着跟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就想到了昨天,昨天头晌儿,下雪,爹没出门,他也没出去捡煤核,而是赖在被窝里睡了半天懒觉,吃完晌饭,雪下的小了,他跟爹说了一声,就跑出去玩儿了,自己为什么不等爹走了再出去呢,圣稗责怪着自己。

他忽然就想起来了,是吃完晌饭他去厕所,回屋的时候看到正雄扒着门缝正朝他家院子里张望着,这个“小日本儿”,圣稗想,如果不是他,自己肯定会在家里的,那样他就可以和爹多待一会儿了,这个“小日本儿”圣稗恨恨地想。

“小日本儿”圣稗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小日本儿”是日本人,他爹也是日本人,听黄老佛说,抓走爹的就是日本人,那“小日本”的爹这个日本人或许知道自己的爹被抓这事,或许就知道自己的爹现在被他们日本人关在哪里 ……,想到这,他霍得站起来,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时间的流逝,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时光不会同情谁,不会为谁停留哪怕一秒半秒。

在近乎煎熬的等待中,玉生的妻儿和邻居亲友们渡过了许多人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一天。

天黑下来的时候,女人翠青渐渐恢复了神志,在黄二媳妇的劝说下喝了一碗粥,就摇摇晃晃地起身下了炕,这样一直躺着,在这么多男人女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是有失礼数的,她不能这样。

圣蓬没有再去杂货铺子,二姑夫也没走,杂货铺关了一天的门。黄老佛一直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有时会起身在屋地上走,他成了人们的主心骨儿,他家里人来过两趟,被老头子打发走了,黄二夫妇也一整天没回自己的家,他家里也有孩子,尽管比圣稗大些,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爹娘的还是惦记着的。她得起来,得撑起这个家来,人不能靠别人可怜活着,时间长了,就没人可怜你了,得靠自己。

她下了地,出了屋,就对着黄老佛他们鞠躬,受了人家的恩惠,得让人家知道你是感恩的,这样的处世之道,她懂的。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不去提说玉生的事,大伙是怕他们娘几个伤心哩,大伙不说,她就说,这事出了,就躲不过了,她明白着呢。

他让圣蓬叫二姑夫到屋里,跟他说:“姐夫,蓬他爹这事儿都一天了,大伙也跟着忙活了一天,你看我这也没什么准备,这是五个大洋,您拿着,领大伙去街上吃个饭,就让大伙散了吧,咱自家人等信儿就行了。”二姐夫抹了一把泪,摆着手道,:“别管了,你别管了,蓬他娘啊,大伙吃饭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去,我去安排。”说着,转身出去了。

女人就把钱给了圣蓬,让他也一块去,记着别让姑父搭钱,都不是有钱的,自家的事,还得自家扛着。

不大一会儿,圣蓬又转进屋里,对女人说:“人们都不去街上,就各自散了,说明儿再过来。”便把大洋递给女人,女人接了,想了想。又数了三块递给圣蓬,道:“这些你拿上,明儿个人们来了,晌午你去买些吃食来,别让人家饿着。”圣蓬接了。就道:“娘,那今儿黑介俺就不回铺子了,俺跟俺姑父说了,俺跟圣稗睡那屋。”女人点点头,抹了一把泪儿,忽然问:“你弟呢?”

圣蓬一怔,扫了一眼炕上睡着的圣冰,忽然就想起来,后半晌到天黑都没见圣稗的影子,不禁就生起气来,平日里看着倒是个懂事儿的,今儿个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还有心跑出去玩,而且天都黑了还不知道回来,真是欠揍。

就气道:“谁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净添乱,一点事儿都不懂。”

正说话间,圣稗就哭着跑了进来,一脚踢在门槛上,就摔倒在屋地上,也不起来,只是哇哇得哭着:“我爹,我爹,被他们,弄去日本挖煤啦。”

女人的心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身子歪了歪,便瘫软了下去,仅有的那一点儿希望,这么快就没了吗,就没了吗?

圣蓬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他上去踢了弟弟一脚,道:“快滚起来,你别胡说八道的,谁告诉你说爹被弄到日本了,哪会这么快?”

圣稗两只手在地上抓挠着,他的心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在割,疼得想抓住什么,但地上是坚硬的方砖,他什么也抓不住:“是,是,是“小日本子”他爹说的,后晌的火车,爹啊,我要爹啊!”

圣蓬也慌了,怎么办啊,跟前儿连个拿主意的大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啊?

圣蓬发了一会儿呆,拽起圣稗就往外跑,他得亲自去证实一下,圣稗说的到底是不可靠的信息。圣稗一路哭着,很快两人就转到松下家的正门,圣蓬也顾不得许多了,丢下已经站立不住的弟弟,就砸起门来。

松下信介刚看着后院中国人的小儿子哭着跑了,心里也是酸酸的,他也不明白,自己国家的军队怎么会干这种事呢,但事实就发生在自己面前,而作为一个商贸行的小职员,他又没有更多能力去帮助这一家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忽然大门又被重重地砸响着,松下有些不悦,这样砸门,太粗鲁了。他没好气地走出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满脸泪痕的圣蓬,他认得的,是那个中国人的大儿子,地上瘫坐着已经快哭晕了的圣稗,那是他儿子的玩伴,松下信介舒了口气,怒气就大消了,他紧走几步,扶起瘫坐在积雪上的圣稗,为他拍打着沾在身上的积雪和土,默不作声的把两个孩子领进了屋里。

圣蓬也冷静了些,朝松下鞠了个躬,道:“先生,打扰您了,我是想问一下,您跟我弟弟说的事,是真的么?”

松下信介叹了口气,郑重的点了点头,今天下午,他正要去商贸行上班的时候,圣稗就闯进来,哭着向他诉说了自己家里的变故,求他帮忙打听一下消息,这孩子哭得太可怜了,把自己儿子正雄都弄得掉眼泪,他就答应下来,到了商贸行跟老板请了假,专门去了趟宪兵队。

他是有一个同学在宪兵队里做文职的,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圣稗,见到了那个同学,信夫就说起了这事,让同学帮忙查一下,看有没有这个人,现在关哪里了,捎带打听一下有没有可能保释出来。

那个同学也很热情,当即就去查了,回来跟他说:是有这么个人,昨晚抓回来的,经过线人指认,这人不是抗日分子,按平常是可以找保人拿些钱放出去的,但有个伪军说,此人虽不是抗日分子,却一贯不愿意跟皇军合作,不能放,偏又赶上有一批重犯要送去日本本土做劳工,这个人下午就被一起带走了。

圣蓬听着,心不断地往下沉,两条腿软得几乎都站立不住了,他懦懦地问:“是火车?”

松下摘下眼镜,擦拭着,点点头,:“火车,”说着抬手看了一下手表,道:“现在到营口了已经。”

自己是怎样拎着弟弟回去的,圣蓬已经忘了,巨大的悲痛像大山一样骤然压在这个少年心上,他只知道自己受不住了,他想逃,要是能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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