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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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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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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九章 时光变迁

日本投降后的东北,在普通老百姓眼里,简直就跟过活在戏台里一样。日本人投降了,苏俄老毛子的大兵杀了过来,没过多久,国军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从老毛子手里接过了东北。谁知道国军这屁股还没坐热板凳呢,共产党的解放军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呼啦啦就占据了城市以外的广阔疆土,局势并没有像圣蓬们期盼的那样平静下来,生意也没有好做多少。

两边都在招兵买马,城外圣蓬不知道,反正奉天城里到处都在抓壮丁,吓得他好几天都不敢出门了。可总不出门也不是办法啊,该进的货还得进,也就只好硬了头皮,趁晚上出去。

但是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就比如命运这东西,该你走哪一步,你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

就在他出门后不久,刚拐进街口,迎面就走来几个国军士兵,圣蓬暗叫不好,转身就想撤回到胡同里,但他没想到这样的举动却更加引起了那几个国军士兵的注意,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所有的枪都对准了这边,此时的圣蓬,也就没有了想跑的念头,不要说跑,动都动弹不得了。

几个兵慢慢围过来,其中一个走过来抬腿就踹了圣蓬一脚,险些就踹他个马趴,嘴里骂着:“跑什么,见了我们就跑,说,是汉奸还是土匪?”

圣蓬急得连摇头带摆手,嘴里央求着:“各位老总,各位老总,我可不是什么土匪,也,也不是汉奸,我就是一个伙计,开杂货铺的。”

“什么玩儿,开窑子铺的?”一个胖胖的家伙伸着脑袋问道,一旁的其他人就哄笑起来。

旁边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家伙把脑袋凑到胖子耳边,喊道:“开杂货铺的,不是窑子铺。”而后转过头对着众人笑道:“咱排长耳朵被炮震聋了,那玩意儿倒是还行,总想娘们儿。”其他人就收了枪,嘿嘿呵呵地笑起来。

那个排长肯定是恼了,瞪着眼道:“管他开什么铺的,看这小子身子骨不错,带走带走,算咱的人了。妈的,上边不是说了吗,就地补充兵员,带走。”

圣蓬真的吓坏了,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要当兵打仗啊。不停地朝那个胖子抱拳作揖,低声恳求着,希望他们能发发慈悲,放了自己。胖子烦了,冲着圣蓬就是一脚,而后骂道:“啰里啰嗦的,像个娘们儿,老子手下的,不都是这么来的。”

不等圣蓬再说什么,胖子一挥手,就上来两个大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绑了个结实,而后架着,一路回去了营房。

到了营房,松了绑,胖子把他带到一个军官面前,问过姓名,籍贯,住址,一一登记后,就丢给他一条枪和一身军服大声说道:“小子,现在你,就是军人了,敢开小差儿,偷偷跑路,立马枪毙,懂了吗?”听他这么一说,圣蓬哭得更厉害了,胖子又踹了他一脚,只是这次没用那么大力气:“哭什么哭。”然后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来,想了想,又装回一块,道:“这是你这个月的饷,那一块老子扣了,下月再发你。明儿回家跟家里说一声,别回头死了,家里都不知道到哪收尸去。”

圣蓬的脑袋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也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跑是不行的,现在满奉天都是国军的部队,跑回去也一定得被逮回来,那样就是逃兵了,说不定真就被一枪给毙了呢。可是留下,他从小可是连只鸡都没宰过的,虽说给了枪,可他也得会打啊?这啥都不会,真上了战场,那不就是去给人家当靶子吗?

他越想越憋屈,就上了个街,咋就闹出这么一出来?下午还是杂货铺的伙计呢,这会就成扛枪的大兵了?狗日的世道,真是疯了。不过摸摸兜里刚刚发的那块大洋,圣蓬倒是安心了不少,一个月一块大洋,哦,不是两块,那一块被身边这个该死的胖子给扣了,说的好听,圣蓬可不傻,那就是扣了,要是一个月两块大洋的话,比在杂货铺里当伙计就强多了。

回到营房,胖子指着靠里边的一个铺对圣蓬道:“喏,你就睡这,跟老子挨着。”圣蓬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心里还是慌乱得紧,站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胖子叹了口气拿过圣蓬手里的枪,戳到墙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唉,也是个老实孩子,不过到了这了,就别客气了,在这屋里,就得跟狼崽子一样,得狠,得冲,行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保你吃不了亏。”他这么一说,圣蓬差点就哭出声了,抽噎着道:“可,可俺不会打仗啊。”

屋子里其他人顿时哄笑起来,都围过来看着这个新兵蛋子抹眼泪,胖排长挥着手,像是在轰苍蝇,“都滚哈,别起哄,”而后转过身对圣蓬道:“啥事不是人学的,不是人干的?你看看他们,谁是一生下来就会打仗的?大小伙子家家的,跟着在死人堆里滚两回,啥都会了。”

这时,一个天津口音满脸大胡子的老兵嚷道:“我说排长,你说这日本鬼子都投降了,老毛子也撤了,咱这是又要打谁啊?”一边人也附和着问,胖排长就急了,腰一叉,眼一瞪:“打谁?我他妈上哪知道去,咱当兵的,就这个命,管他谁打谁,”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咱丑话可说头哩,不管打谁,命是自己的,都机灵着点,没命了,饷钱挣不着了不说,老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把你们这帮崽子带到现在的,懂不懂?”

“懂,懂”大胡子点着头,道:“不第一个冲,不最后一个撤,能跑咱就跑,跑不了就缴枪。俺们可是拿排长的话当金科玉律呢。”

胖排长被气得哭笑不得,上去就是一脚,大胡子一扭身,躲到人群后边去了。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胖排长就安排了晚上的警戒,而后,人们边说笑着,边整理着被褥,准备睡觉了。

这么多年了,圣蓬都是一个人睡,现在要跟这么多人一起,觉得有些别扭,但发现大家根本没人注意自己,才慢吞吞的钻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房间里弥散着各种味道,烟草味,酒味,酸臭的脚丫子和袜子味,枪械身上的油味,混杂着,或者某种味道因为某种原因强烈起来,而后又被其他味道代替掉,或粗或细的鼾声,此起彼伏着,偶尔有咯吱吱咬牙的和悠长或急促的屁声在某个角落里响起,使屋子里的气味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圣蓬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不是不困,是睡不着。这几个小时里的变故让他的神经亢奋起来,他筹划着,明天一早说什么也要跟胖排长请个假,得回去杂货铺告诉姑父一声,不然自己这么悄没声的没了,还不把老头急疯了?至于要不要让姑父找找老耪伯,看能不能把他弄回去,他现在倒是觉得不着急的了,反正眼下也没看出要打仗,也许当兵也不错呢,到时候再说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记得那一晚做了很多梦,梦见了自己当了一名军官,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总之一大群人都听他的,后来又梦见了爹,梦见了娘,还有弟弟,弟弟长大了,也长高了,闹着要拿他的枪玩儿,他不给,弟弟就上来抢,他就急了,抬手一拳就打到弟弟身上,就听“哎呦”一声,胖子排长蹦起来,掀开圣蓬的被子,大骂道:“臭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打老子做啥?”

这一吵吵,屋里的人醒了一大半,圣蓬有些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又不敢反抗,只是呆呆地任由胖子揪着脖领子站着,胖子的拳头挥了挥,看圣蓬这个样子,就泄气地放了下来,叹了口气,回身穿起棉袄棉裤,又对众人吼道:“看啥哩,都他妈给老子好好睡觉,一天天的,赶明打起仗来,就知道被窝里好了!”众人嘻嘻哈哈的笑着,又都裹紧了被子躺下了。

“你,跟老子走。”胖排长对圣蓬道。

“干么去?”圣蓬怯怯的问。

“哪那么多废话,这里是部队,叫你干啥都得说“是”!真是的了。赶紧的,穿好衣服。”胖排长道。

“是”圣蓬答应着。

“大声点,老子听不见”胖排长又道。

圣蓬这个气啊,也不知道这老小子是真聋还是装聋,这屋里那么多人还睡着呢,自己怎么好大声答应呢,正犹豫着,屁股就被狠狠的踢了一脚,“让你大声点,没听见啊?”胖排长怒道。

“是”圣蓬下意识的扯着嗓子答道。他听见许多人在吃吃地偷笑,就知道这屋里的人肯定都是这样被整治过的,心里也就释然了,赶紧穿好衣服,跟着胖子走了出去。

十月的沈阳(此时的奉天已经改为沈阳),已经进入了冬季,后半夜是尤其冷的,门口的哨兵抱着枪,抄着手儿,不停地在地上踱着步子,见他俩出来,连忙立正站好,胖排长摆摆手说道:“行了,你去睡会,我替你盯会儿!”

哨兵顿时乐得眉开眼笑的,连连鞠着躬,嘴里说着:“谢谢排长,谢谢排长。”转身就往屋里钻,却又被胖子叫住:“等下,把烟给老子留下。”

哨兵捂着口袋支吾着,:“没啊,排长,俺也没烟了啊。”

“嗯?”胖子佯怒到:“不老实是吧,是等老子动手呢?”

哨兵这才不情愿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盒烟来,笑嘻嘻的递到胖子面前,嘴里道:“哪敢,哪敢,”

“关外这天儿,真是他妈冷啊!”胖排长点着一支烟,顺手扔给圣蓬一支,问:“老家哪的?”

“河北”圣蓬拿着烟回答道。胖排长见他拿烟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没抽过的,却顺手把一盒洋火递过来说道:“点上,男人吗,哪有不抽烟的。”

圣蓬接过火儿,费了好大劲才把烟点着,学着胖子的样子吸了一口,顿时被呛得咳出了眼泪,胖排长在一旁看着他嘿嘿地笑着。

离天亮还早,两个人就靠在一起聊起了家常。

圣蓬这才知道,这个胖子原来也是河北人,是国军撤退时被抓丁入伍的,家里已经没有了亲人,十来年都没有回老家看过了。

“什么家不家的啊,”胖排长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子,人的命就跟根草棍儿一样不值个啥,一阵风吹过来,飘到哪算哪吧。”

“真的又要打仗了么?”圣蓬问。

“估计快了,北边咱们的地都丢了,沈阳怕也够他娘的呛。打呗,早打早安生。”胖排长道。

“跟谁打?”圣蓬问。

“共产党呗”胖排长道:“你不知道?”

“咱一个小老百姓,没打听过这个,那咱能打赢不?”圣蓬问。

“赢个屁”胖子四下瞧了瞧,低声道:“从锦州到长春,国军损兵折将,根本就干不过人家。”

“那还打个啥,咱赶紧跑呗!”圣蓬道。

“别瞎说,被当官的听见立马毙了你。”胖排长警告道:“部队的事,得听大官儿们的,让咱咋,咱就得咋。”吸了口烟,胖排长接着道:“我看你是个实诚孩子,咱也算半个老乡了,等打起来,你跟紧点我,别犯傻,懂不?”

圣蓬点着头,心里骂道:还半个老乡呢,不是你,老子能当这破兵?

两个人继续聊着,就越发近乎了,原来两个人的家竟然都守着滹沱河,只是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相距竟然有近二百里地了。圣蓬才知道,原来村边那条河有这么长哩。

天亮后,圣蓬请假回杂货铺,胖排长没有难为他,只是嘱咐天黑前一定要回驻地,不然万一上边查下来,可是要受处分的。圣蓬应了,既然已经登记在册了,他可不敢拿脑袋闹着玩儿。

回到铺子的时候,姑父正在门口焦急地转悠着,昨晚等到很晚没见他回来,老头一宿都没睡,两眼熬得通红,见到他穿了一身军服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了啥,就一下子愣愣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圣蓬知道,这几年来姑父真是拿他当亲儿子看的,就赶忙上前扶住老头,进了铺子。而后,把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跟姑父讲述了一遍,老头听得是心惊肉跳的,听到后来,才松了口气,道:“那咱就不能回来了?”

圣蓬摇摇头道:“不能了,那边都登了记了,不干也得干了。”

老头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一边擦着泪一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万一,万一,你让我咋跟你爹娘交代啊?”

圣蓬安慰了老头儿半天,老头子才不难受了,又一遍一遍地嘱咐他多长个心眼,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金贵,等等的话,直到圣蓬听得都有些烦了,腻了,姑父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这仗说打还真就打起来了。

圣蓬甚至连开枪射击都还没学会呢,10月份的最后一天,西郊那边就交上火了。

营地里紧张起来,所有人都不得外出,枪不离人,人不离枪。

第二天,也就是11月1日,四下里便打开了锅,枪炮声一天里一直响,圣蓬他们还是在营房里待命,好像国军的长官们早把他们这些人给忘了似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这才接到上边的命令,他们这支部队,在解放军攻城一开始,就起义了。部队整体原地待命,等待解放军整编。

胖子排长接到命令简直是啼笑皆非,这一仗真是打得太离谱了,居然从国军一下子打成共军了。

圣蓬也是觉得好笑,自己入伍的第一仗,居然连对手都没看见,就投降了?他凑到胖排长跟前,小声问:“排长,是不是不用打了?”

胖排长瞪着眼道:“打,打个屁啊还,起义了懂不?”过了片刻。忽然瞪着圣蓬道:“唉,我说你小子,属什么的?咋命这么好呢?你看,你这一来,原本要打的仗,居然连前线都没上,就完了?你他妈还真是员福将哩!”

一群人都笑起来,圣蓬挠着脑袋,也跟着笑起来。胖子排长也笑了,对着大家道:“行了,没仗打了,大家伙都别绷着了,枪都放回去,等着人家来整编咱吧。散了,散了。”说罢,掏出一支烟来,点着火,眯起眼懒洋洋地吸起来。

圣蓬凑过去,挨着他坐下,问:“排长,你说咱当共军好还是当国军好?”

“废话”胖排长道:“当啥军也不是咱说了算的,上边说起义就起义了,他又不跟老子商量。”

“诶,我觉得当共军也不错”大胡子天津兵也凑了过来,不客气地伸手就掏胖子兜里的烟。

“啥啊,不错,听说他们那边老穷了,饭都吃不饱,俺可不想受那份罪。”另一个也凑过来说到。

“你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啦?”大胡子点着烟,反驳道:“你没见眼下这势头,我看这天下以后都是人家的了,还吃不饱饭,你没听说啊,围长春那会子,城里饿肚子,城外吃饺子!”

“嗬嗬,你净听人家胡说就跟着学舌,几十万部队吃饺子,那得多少人捏鼓啊?我不信!”

“哪有几十万,十几万人围的长春。”胖排长矫正道。

“那也不得了了,十几万人,一人吃两碗,得多少人捏?总不能全去捏饺子没人守阵地了吧?那城里的国军还不趁机打出来?他们傻啊?”那人还是不信。

“你懂个屁”大胡子道:“人家共军才不用自己包呢,都是老百姓包好了,煮熟了送到阵地上的。”

啥叫“整编”圣蓬也不懂,后来才知道,实际上也就是换了套军服。由于时间紧,部队编制没有被彻底打乱,换完衣服,他们就接到命令,随同大部队,入关作战。

虽然建制没变,但各连都派了指导员儿,排里也派了教导员,这些人一到任就开始作动员,搞思想,整个部队在行军中就感受到了精神面貌的巨大转变,军官打骂士兵的没了,松松散散的作风没了,随意抢东西抓壮丁的没了,甚至连彼此之间的称呼也慢慢变了,不再叫什么这座那座的,统称首长,战士们之间改称某某同志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说是入关作战,但圣蓬所在部队由于基本上都是国军起义过来的部队,实际上只是担负后勤保障的,所以一路从沈阳跟在大部队后面进入山海关,基本上就没打什么仗,害得圣蓬成了一个入伍好几个月一枪没放过的“假兵”。

但胖子排长还是很看重他,总说是他给部队带来的福气,这样多好,一点危险没有,站站岗,走走路,就可以跟着人家接受老百姓的拥戴。不过话说回来了,老百姓对解放军,那是真好!就连他们这样的部队,走到哪里,老百姓都是夹道欢迎,送吃送喝的。

胖子排长的变化也很令人惊诧——每次到老乡家里宿营,他都会特别卖力地帮人家扫地,担水,说话也和和气气的,几乎都听不到他以往随口而出的粗话了,大家都很奇怪,圣蓬却心知肚明,连里指导员找胖子谈过话,听胖子事后说是“准备吸收”他入党了,圣蓬觉得好好笑,就胖子这样的都能入党?怎么好像跟以前听说的不一样呢?

部队还在往南走,圣蓬心里就有些激动了,这样走下去,岂不是一路就打到老家了么?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就好喜欢……”胖子排长沙哑着破锣嗓子唱着,行进中的胖脸上也仿佛明媚灿烂起来,人们就跟着唱,有些人就故意尖了嗓子或是故意压低了调子,而后就嘻嘻哈哈地调笑起来,队形也跟着乱了。

“立定”胖子排长怒了,叉着腰,站在队伍前面,整排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这个排长又要抽什么风,后边的队伍见他们站住不走,稍微停顿一下,便从一旁绕了过去。

胖子排长依旧黑着脸,好像在整理情绪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笑什么呢?可笑吗?我问问你们,你们哪一个家里有过地,有过自己的,可以养家糊口的地?有像样的,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又有哪一个没有被地主老财欺负过?啊?你们知道不知道,咱们打过去的地方,穷人都分了土地,分了房子,都成了说话算数的主人?你们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啊?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被抓丁,再也不会有人像咱们一样,不知道为啥,就被逼着背井离乡,有家难回,你们就不高兴?”所有人都愣了,这不是什么“唱高调”,胖子说话时,哽咽的语调告诉大家,这是他的真心话。

“当了快十年兵了,以前跟鬼子干,觉得值得,但就是没打过胜仗,从河北入伍就一路败,心里那个窝囊啊,咱也是条汉子,想起来就臊得慌,扛着枪吃着饷,眼睁睁就看着大半个中国丢了,就丢了啊!”胖子排长流泪了,这是一个大男人当众流泪,没有人再笑地出来,人们都注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听他继续讲:“就这些日子我才明白,咱现在才是为咱自己扛枪打仗啊,要是共产党得了天下,那不就是咱们穷人的天下了吗?”胖子排长收住了话,用眼睛扫视着自己的队伍,语气一变,大声问道:“可你们像是为自己打仗的兵吗?整天介吊儿郎当的,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国军啊?能不能拿出点精气神来,也别叫人家兄弟部队看不起咱,别叫咱自己看不起咱,能不能?”“能!”众人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齐声答道。

“好”胖排长欣慰道,“现在,听我口令:全体都有,跑步前进,赶上大部队。”

说来也怪,这一大套话听下来,整个排的士兵就跟猛地一下子脱胎换骨了似的,接下来跑步也齐整了,唱歌儿也不故意跑调了,而且一到驻地,都争着帮老百姓干活儿。

圣蓬也不知道咋回事,觉乎着这样活着比起以前来,还挺有意思的。想想以后,打完仗,自己也能分上几亩地,有个不错的宅院,再娶上个媳妇儿,还是怪美的哩。

解放了平津,部队还在往南开,胖子排长就更加积极起来,不断地跟人说,过了保定,就快到自己家啦,那自豪的劲儿,好像自己家乡解放是他一个人儿打下来的。

圣蓬也高兴,打到排长家,也就打到自己家了,还别说,这离家近了,他还真想家,想弟弟了。

算算离开家,快十年了,跟俩弟弟、后娘他们分开,也有七八年了,家里现在啥样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打仗,那个家还在吗?娘的坟每年有人去烧烧纸没?圣稗长高了吧?算起来也有十四五岁了,对,跟爹去东北的时候他才五岁,自己九岁,现在自己都十九了,那圣冰也该八岁多了,要是爹还活着,该多好啊,他想。

其实圣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他的家乡已经解放了。

而今的滹沱河畔的小村子,早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土地已经平均分配到了各家各户,只要是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田地。村里没有啥地主,只是有几户相对富裕些的,在强大的政策宣传下,也都老老实实的交出了多余的土地和一些生产工具。

张家也就老三名下的地多那么一点,老三是明白人,贯会见风使舵的,没等村上找,自己就乖乖把地契交了。

圣稗也分了地,一个人的。

村里本来想把他的地跟二婶家分到一起,但圣稗拒绝了。他可不想再跟那个霸占了他家宅子的女人纠缠不清。二叔没了,这个女人跟他啥关系也就没了。

种地圣稗是不怵的,庄稼院儿里的孩子,那些个活路儿看也都看会了,加上身子骨长得壮实,浑身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村里的叔叔伯伯也都挺待见他,什么活不会干了,随便遇上谁问一下,都会手把手地教他。至于吃饭,他这么些年一个人过日子,也难不倒,不过就是懒得费事,通常熬上一大锅粥,就够喝一天的了。

村边的滹沱河依旧那样日夜不停的流着,日本人投降后,原本因管制而停的水运慢慢开始恢复了一些,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景象。连续不断地战争把本来就不富裕的人们煎熬得更加贫弱,此时太需要休养生息了。河上倒是多了一些打鱼的小船儿,在河面上游弋着,撒下网去,捕捞一些鱼虾,或自己食用或换些零钱贴补家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百姓要的是活着,是一日三餐,是安居乐业,只是这世道,又有几个年头能让百姓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他们不关心政治,不关心谁得了天下,谁掌了大权,因为他们的饭碗还盛不满,他们的屋子还漏风漏雨,他们的土地还随时会被涨起来的洪水淹没,这些都揪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无暇他顾。

而百姓们又是多么可爱,他们长年累月的劳作,让土地收获下粮食,供养自己,也供养着一朝一代的皇帝官僚们,只要留给他们自己的那些,可以保证他们不挨饿,不受冻,他们就知足,就做顺民,就去全心的拥戴;他们信奉勤劳,坚守善良,崇尚规矩,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尊重,他们就欣喜若狂,给他们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豁出命去奋斗。

吃喝的问题难不住圣稗,可过日子,手里头总是离不开钱的,油盐酱醋也不能总指着东家赊西家借的吧?可是地里只长庄稼,咋也长不出钱来,可是难住了圣稗。

去哪里弄钱呢?

这天闲着没事,顺着河堤闲逛,看到河滩上有一小堆死鱼,他就很纳闷,蹲下身去,拨弄着看,那鱼尚且新鲜,只是个头不大,都不过一拃左右,想是那些打鱼的嫌小丢掉的,他想。便起身继续往前走。

河边的滩地里高粱结了穗子,红彤彤的,煞是好看。高粱要比玉米耐涝的,所以在当地种植很多。“秫面饼卷小鱼儿”,对啊,圣稗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那些小鱼在他们这不值钱,打鱼的一般留下大鱼,那些小的,基本上就是放回河里或是顺手扔掉了,可是如果把那些小鱼弄到离河远一些的地方去,说不定就可以换些零花钱呢哩!

对,说干就干,他急忙折身返回去,那堆小鱼还堆在那里,估摸着大概有个七八斤的样子,于是便脱下身上的汗衫,把那些鱼捧进衫子,兜起来,而后朝渔船们通常靠岸的小码头走去。

一直等到天黑,那些打鱼的小船陆陆续续回来,圣稗就跑过去,询问人家有没有网到小鲫鱼或者黄花鱼的,船上的都是村里的人,不管河南的还是河北的,都熟识得很,就有几条船丢给他一些,归拢起来,居然有三四十斤的样子。

圣稗就寻来一个筐子,装了鱼,背回家里。胡乱吃了口东西,把衫子洗一把晾上,就躺下了。他并未睡着,只是躺着盘算着去哪里把这些鱼换成钱,现在是初秋,天气还是挺热的,最晚不会超过明天后晌,这些鱼就会腐烂了。

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县城碰碰运气——城里工作人多,肯定是不会为了吃鱼下河的。

拿定了主意,就再也躺不住,起身摸摸晾在门口的衫子,已经半干了,便扯了穿上,背起筐子,出门去了。

初秋的夜风微凉,走在两侧都是庄稼的小路上,圣稗倒是不觉得冷。月亮很大,像个发光的大盘子,快到中秋节了,他想,也许今年的中秋节,可以称上半斤肉,买上两块月饼了呢。

滹沱河在身后欢快的流着,水声渐远,路边的玉米地就连成了片,风儿吹得玉米叶子沙沙地响着,一种叫做“叫倌儿”的虫子悠悠扬扬的叫声此起彼伏,偶尔会有几声蛙鸣传来,让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热闹。

圣稗背着筐子,只顾一路走着,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走需要多长时间到县城,只是知道方向是对的,走就是了。

背上的筐子越来越沉,远道没轻重,肩膀被勒得有些疼了,他就停下来紧紧或松松系着筐的绳子,让绳子和肩膀的接触换换位置,这样就舒服了一些,然后走一段,再调换一下,倒也还能坚持地住。

沿途穿过几个村庄,偶尔会遇到巡夜的民兵,见他深夜赶路就会上来盘问几句,或者让他放下筐子搜检一番,也就放他过去了。圣稗也不怕盘查,甚至有时还会跟他们攀谈几句,顺便打听一下去县城的近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看上去是巡夜民兵的领导的人详细地告诉圣稗,怕他听不明白,还打着手电在地上画出图来,让圣稗很是感动。

进县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街上除了挥着扫帚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就很少有其他人了,圣稗放慢了脚步,仔细回忆起那个巡夜民兵画给他的图,找到了那个坐落在离县政府不远的早市儿,果然这边已经有三四个人在收拾着摆开摊位了,仔细看看,都是些时令蔬菜,水果,圣稗就凑过去,挨着人家放下筐子。

赶了一夜的路,这时候就有些困倦了。但他也知道,马上早市就该上人了,这时候要是打盹儿,也许就会错过买主,还是忍忍吧。想来,就强撑着不坐下,而是故意来回溜达着,或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旁边的菜摊老板扯着闲篇儿。菜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蛮健谈的,对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半大小子倒也很有兴趣,就跟他拉扯着一些闲话,打发着时间。

天大亮的时候,早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各个摊位上的摊贩们都忙碌起来,拎了筐子或篮子的妇女们在各个摊位前问价,还价,或是挑选着看上去新鲜水灵的蔬菜,或是挑剔者菜贩们手里的杆秤的高低;那些偶尔没有买主的菜贩们就开始扯着嗓子吆喝几声,试图把正在向老板表示不满的顾客拉过到自己这边,这时候,这边的菜贩就立马会压住了称杆子,麻利地抓起一把菜,补给那些犹豫着要转身离去的顾客,然后敲着秤盘子,示威似的嚷嚷着:“咱这人,从不缺斤短两,不信您回家称,不多个半斤四两的您尽管找回来,到政府那是打是罚随您发落。”

圣稗看着,觉乎这比看大戏还有意思。不少人走过他的鱼筐时会停下来,只是看看或者提鼻子闻闻,停一下 ,便走了开去。他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也许城里人不喜欢吃这种小鱼吧,看来这一夜的累是白受了,不过好在没有花本钱,就当没事进城里逛上一回了,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

这时候,两个带着红色袖箍的人正一路收着各个摊位的管理费,走到圣稗的鱼筐前,其中一个“咦”了一声,指着筐子问:“这筐是谁的,里面装的啥?”圣稗赶紧揭开筐子上的一块麻布说道:“鱼,是鱼。”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另一个就问:“你这也不打开盖的,也不吆喝,这是打算卖的么?”圣稗脸一红,他不是不打算卖,只是不好意思吆喝,至于那块布没掀开,是他觉着那么大的味儿,谁还猜不到自己筐子里装的是鱼啊?

两个收费员看着这个一脸窘迫的半大小子,就知道他是第一次摆摊儿卖东西,便也不为难他,直接去下一个摊位收钱了。好多人就围拢了过来,一个老者扒着筐子看了一下,顿时就兴奋起来,抬头问:“这是咱滹沱河里的鱼?”“嗯,昨天刚打的。”圣稗道。“好,好东西啊,这个回去上锅煎一下,卷饼吃那才解馋哩,来,给我称二斤。”圣稗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可随即又愁了——他也没杆子称,咋称给人家啊?不过他倒也大方,就说道:“伯,你看俺也没带称,你就估摸着拿,看着给些钱就是了。”一群人就哄笑起来,那人笑着指着他道:“你这孩子,这样做买卖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不带称就罢了,也不要个价儿了?你就不怕我搬着这一筐子鱼跑了啊?”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一筐鱼很快被分成了若干份,没有人为多一点少一点去争,而是各自拿自己的筐子或篮子装好自己的鱼,也没有人走,都站在那等着付钱,带头的老者见鱼都分完了,对着大伙说:“咱这每一份鱼呢,上下都差不多,就算差点吧,看着我这老脸上,我想大家也不会计较的吧?”众人就大声说道:“不计较,不计较。”老者挥挥手,接着说道:“那我老头子就定个价而,这小伙呢,也不容易,咱大伙而呢,就每份五毛钱,都交我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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