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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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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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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纪事 百年相恋》连载

第一十一章 第二部 兄弟

张家这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解放了,田产基本上都均分了,河南边这百十来户人家,本也没有什么大地主的,只是张家算是稍微富裕一些了吧,因为地多一点儿,更因为以前农忙时雇佣过几天打短的庄稼汉子,在划定成份的时候,竟然就被划到了中农行列里去了。

老三就很郁闷,因为成份这东西,它代表着出身,代表着以后村里 有啥好事就都跟自己家无缘了,比如:选村干部,子女当兵考学。而且,他已经成了村里的监督改造对象,村上现在总是时不时就开个会,办个学习班儿啥的,就要点他的名儿,好像自己真的犯过什么错误,剥削过村里老百姓似的。

张老三确实有点不服气。自己家确实相对富裕一些,但那不还是自己家几辈子人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虽说他张老三是懒一点,可也没有像电影里那些恶霸地主老财那样欺男霸女,恃强凌弱啊?就算懒,自己改还不行吗?也不应该连自己的孩子都牵连进去吧?

想不通就憋气,憋气了就整天愁眉苦脸的,没个笑模样儿。

老三媳妇就不高兴了,她可没拿成份当回子事儿:自己娘家不也是被划成富农了吗?那就不活了吗?整天介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人家也不会给你改成“贫农”的,有什么呢,过日子,就得像娘家爹说的那样:“过哪河,脱哪鞋”,跟上形式才是王道吗。

所以,圣蓬一提出来要他们老两口子帮着寻媳妇儿的事,她就立马满口应承了,这一,自己怎么说也是这娃的亲婶子,人家亲爹娘都没了,这婚姻大事儿,论老理儿也该是他们老两口子帮着张罗的;这二呢,圣蓬这娃可是复原军人,还是党员呢。这事啊,还真得上点心张罗张罗。

老三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但他听女人的,这些年的经历证明,这女人,的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何况无论如何,要是给圣蓬把媳妇儿寻上了,他这当叔儿的,也在老张家家族里长了脸不是,况且这号事儿,也用不着自己操心,都是老娘们儿们四下里的亲戚们撒下话去就行了,现成的媒人,谁还不愿意当了咋地……。

自从三婶儿应下了帮自己找媳妇的事,圣蓬跑三叔家就勤快了起来,时不时的还买些糖块瓜子装口袋里,到了三叔家就往炕上一撒,然后就呵呵地笑着,看着三叔家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扑上去抢着,闹着。这时候三婶就会眉开眼笑的张罗着让他坐,或者盛碗粥,倒碗水,招呼他喝。

见圣蓬这样,三婶就更上心了,娘家的、婆家的各路亲戚几乎都让她给豁腾起来,不几天的功夫儿,就有了好几个来提亲的上了门来,圣蓬也相看了几个,但都不是很中意。他总是会拿这些女子跟那个朝鲜女孩儿去比较,但四乡八里的这些庄稼院里的闺女们,大都没那么鲜嫩水灵,基本上都黑瘦黑瘦的,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几番折腾,好事没办成,老三家的也有些不高兴了,圣蓬再去就没了之前亲热,言语里也就多了几分怠慢。

圣蓬的心气也就没有之前那么高了,去三叔家的次数自然就减少了很多。

这一天,圣蓬正在屋里无聊的翻看着从村上拿回来的报纸,这些报纸本来是他拿回来打算糊墙面顶棚的,都是些过了时的旧报纸,但没事翻翻,也可以打发一下时间。

圣稗又推着小车出去收鱼了,简直就成了一个“二道贩子”,圣蓬恨恨地想。

但他管不了这个弟弟,圣稗也看不上这个哥哥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哥俩现在就很少说话,除了吃饭,也难得有时间坐在一起。

这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圣蓬急忙扔下报纸,跑出门看时,却是三叔,就问:“啥事啊,叔?”三叔笑笑,有些不太自然,顿了顿道:“那啥,你拾掇一下,跟俺去相下亲。”

“相亲?三叔,你相什么亲?”圣蓬诧异道。

“啊?啊,臭小子,我相哪门子亲,是你跟我去相亲。哦,不是,是跟我到我那院里去相一下亲。”三叔都被侄子气笑了。

“嗯嗯”圣蓬也笑,就跟着三叔儿朝外走。走到门口,三叔忽然站住,想说什么,想了想,却又摇摇头,没说出口,便领着圣蓬去了。

事情的发展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就从圣蓬走进三叔家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再次发生了转向。

圣蓬是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女的:她高高的,微胖的身子散发着诱人的风韵,白净的脸,一双大眼水灵灵的,这正是他心里要找的女人呢。

他激动地难以自我抑制,也没听三婶介绍,就伸出手去想要握人家女方,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好,好,你好。

那女子并没有躲避,却也没有伸手,一脸茫然的样子。圣蓬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不迭的撤回伸出去的手,两只手互搓着,有些尴尬地嘿嘿干笑着。

整个相亲的过程特别简短,女方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圣蓬就以为女孩子脸皮薄,害羞着呢,也没多想。接下来的事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相看完的第二天,媒人就捎过话来,女方也同意了。

圣蓬就高兴得不得了,也顾不得害羞,就催着三婶问问,看能不能年前就把婚事给办了。三婶也只是笑着答应给问一下。

圣蓬要娶媳妇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村子,但接下来,却有一件棘手的事难住了他,女方提出来,结婚可以,但不想婚后两弟兄住连间儿。

圣蓬倒也理解,只是眼下就这三间房,不住连间,让圣稗住哪里呢?

圣稗这些日子很忙,收秋是庄稼人一年中的大事。今年雨水调和,收成也格外的好,哥俩的地靠着他一个人,就忙的几乎整天泡在地里。他倒是也听见说哥哥的亲事定下了,心里也是高兴的。他也在想,哥娶媳妇了,这样连屋住着也不是个事,出来进去的都不方便。他就开始筹划着收完秋另起一处宅院。

不过到底在哪里起新宅院,盖好是哥哥搬过去还是他过去?起新宅子的花费怎么和哥哥分担,还得抽时间跟哥商量一下,他想着。

只是圣稗没想到哥哥会这么快就结婚。

那天,吃过晚饭,圣稗收拾完锅灶,正要回屋睡觉,圣蓬却叫住了他,说是有事要跟他商量。

圣稗站住,扭身看着圣蓬。圣蓬就递给他一支纸烟,圣稗接了,点上吸着问:“啥事,说吧。”

圣蓬手里摆弄着火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圣稗很是不爽。但他依旧吸着烟,看着哥哥,

吸完一支烟,圣蓬还在犹豫着,最后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开了口,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就得争,尽自己所能地去争去抢,跟战场上一样,不消灭敌人那就是自己被消灭。

“今儿就咱哥俩,咱就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吧。”圣蓬说道。

“那你还那么多没用的,就直接说呗。”圣稗道。

圣蓬被呛了一下,也没在意,继续着自己的阐述,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我打算年前把婚结了,那边已经吐口了,但有个条件。”说到这,圣蓬顿了一下,眼睛盯着圣稗,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对这事的反映,然后再确定该怎么把房子的事说出来。

“今年年前?”圣稗追问了一句。“咋这么急?”

“我”圣蓬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就干脆低下头去搓着手。

圣稗的脚在地上来回画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圣蓬苦笑起来,环视了一下屋里说道:“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不就找你商量吗?人家女方说了,不想过了门咱哥俩住连间儿,忒不方便。”

“那盖房子也来不及啊?你有别的地方,这娶媳妇怎么也得像模像样的房子吧,咱村谁家有空闲的?”圣稗问。

“不是,这娶媳妇儿哪有借人家房子的?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搬出去,你一个人,哪不能对付,是吧?”圣蓬话说的有些心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圣稗一听这话,“呼”地一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又慢慢坐了回去,是啊,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圣蓬两眼紧盯着弟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弟弟也是唯一可以成就自己幸福生活的人,尽管这样有点不近人情,但眼下还能怎样呢,哥俩就这三间房,要另外再盖,时间来不及不说,以自己手里剩下的那点积蓄,恐怕连结婚办事的都不够呢?

“行,我可以先搬出去住”圣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已经被一层雾气弄得模糊了。那一刻,他想起了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爹,还有已经过世很久的娘。他想,如果爹娘在的话,就轮不到自己去操这份儿心了——就当是为了爹,为了娘,替他们分担一些吧。

见弟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下来,心里一下子就畅快起来了,他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就接着道:“你住的地方我都想好了,就住二婶子那院儿去,怎么说你也是给她过继过的,等圣莲过几年大了,嫁了,那套屋院不还是你的么。”

圣稗听圣蓬这样说,倒是急了,道:“那不行,换下屋院的事是咱爹跟二叔他们老辈人捣鼓的,现在老人们都不在了,咱不能更改。再说,人家孤儿寡母的,咱要是这算计,村里人还不骂咱没教养啊?这事是绝对不行的,俺做不出来。”

圣蓬被弟弟噎得没了话,低下头想了一会,也想不出自己的计划有什么不妥当,但弟弟不同意,自己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就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多了,要是只说让圣稗暂时去二婶家借宿也许就好了,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儿,这点,忒像爹,总是被那些个老理儿约束着,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事儿。

“那你住哪里?”圣蓬问。

“你甭管了,我明个就去找老庆爷,跟村里要块庄基,头上冻盖起来。”圣稗道。

圣蓬险些就惊掉了下巴——盖个房子,那么容易吗?

可他也管不了这些了,能盖成更好,盖不成呢,圣稗也就服他的气了,反正自己的事是有了谱了,就让他折腾去吧。

圣稗可不是这样想的,他是早就有这样打算的,现在只不过是让圣蓬逼得提前了而已。在他心里,是绝对不会违背老一辈人的意志去争取自己利益的,他只想着靠自己挣,自己挣下的,自己受用着才踏实。

说干就干,第二天圣稗就找了老庆爷,跟村里去要庄基地。

到大队部的时候,老庆爷没在,坐在办公室的大长条八仙桌后面的是老庆爷的副手王双进,他年纪跟圣蓬差不多,比圣稗要大两岁,小的时候也是常在一起玩儿的,只是后来圣蓬、圣稗跟着爹和后娘去了关东,就生疏了些。见圣稗进来,王双冲他进笑了笑,问:“稗啊,有事儿?”

圣稗也没客气,拉过把椅子就坐在了王双进对面,掏出烟荷包儿,卷着旱烟说道:“俺想跟村里要个庄基,俺哥要娶媳妇儿了,哥俩住一院儿也不是个事啊!”说着,把卷好的旱烟叼在嘴上,点着火,吧唧吧唧的抽着。

王双进白净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眉头也皱了,挥着手,驱赶着呛人的烟雾,咳嗽起来。圣稗见他那样,不禁就笑起来说道:“咋,你没学会抽烟啊?”王双进咳了一阵儿,就憋红了脸,抬手指着门外道:“你还是出去抽完再进来说事吧!这烟,能把人呛死!”

圣稗就有些不悦了,不就是当了个副村长吗,这就摆开架子了,可转念一想,毕竟是求着人家办事来着,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嘿嘿的干笑了两声,起身把抽剩下的半截子烟屁股隔着门儿扔了出去。

回身坐下来,抬头盯着王双进说道:“这回行了吧?”

王双进“嗯”了一声,依旧低着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沓子文件儿,脑子里飞速的运转着,想着怎么把眼前这个家伙尽快打发走。批块庄基地并不是什么大事,村里那些一户两个男孩子的,大部分都已经批了,甚至有的小儿子才七八岁,可“儿大分家”是农村人的传统,早晚的事儿,公社对这事也不插手,批给谁都由村里做主儿的。只是眼前这个家伙就没那么简单了,王双进精明着呢:张家是村里的中农,是教育改造的对象,给他家批庄基地,那可是要担着政治风险的。他可不想担这个风险,老庆老了,这些日子一直闹病,村里的工作公社点名让他挑起来,这就是个信号,就是明告诉他,好好干,下任村长就是你的。

想着,想着,他抬起头儿看了圣稗一眼,就又觉得不好开口了,毕竟是一块堆儿光着屁股长大的,一个村儿里住着,他还拉不下脸来得罪这个人。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随即就换上一副笑脸,亲热地说道:“圣稗啊,你也忒看得起俺了,别瞅着俺人模狗样地在这坐着,小丫鬟拿钥匙,咱是当家不主事儿,这事啊,你还得找老庆说去,他做主哩。”

从大队部出来,圣稗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但他也没心思细想。也是,毕竟老庆爷才是村长,而且老庆爷跟自己家又是一家子,王双进也许就是想卖老庆爷个好儿,这才推脱的吧。

想着,就走到了老庆家门口。老庆奶奶正在门口洗着衣服,老太太老了,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腰背佝偻着,两只手在洗衣盆里费力地搓着。脚边儿,那条总是跟在老庆爷身后儿的老黄狗眯着眼,听见圣稗的脚步声,也只是脑袋抬了抬,眼睁了一下,就又闭上了,它也老了,没力气了……。

圣稗走到老人跟前的时候,老太太就停下了手,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子,才说道:“是稗啊,找你庆爷有事儿?”问着,便颤巍巍的扶着门框想站起来,圣稗急忙上去扶住老人,老太太站定了身子,喘着气摆摆手道:“炕上躺着呢,着凉了,你进去吧,进去吧。”

圣稗还是扶着老太太一起走进屋里,搀着她坐在屋地桌子旁的椅子上,老太太轻轻推开圣稗,笑着招呼着脸朝窗台侧身儿躺着的老伴儿:“他爹,他爹,你看谁来了,是稗,稗来看你啦。”

圣稗就觉乎着有点不自在了,也怪自己,整天瞎忙,就没来这边看看,而且这会儿也光想着自己要庄基的事了,就这么空着两手,攥着两把指甲就闯了进来,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堆吃食儿,他明白自己冒失了,缺礼儿了。

炕上的老庆爷挪动着身子,转了过来,睁眼见是圣稗,欠了欠身子,手拍打着炕沿儿说道:“稗啊,来,坐这儿来。”圣稗连忙答应着,坐到炕沿儿边上。

“爷,这是咋得了?你看我这一天天的瞎忙,也没听着个信儿,就空着两手过来了。”圣稗道。

老庆爷摆摆手,打断了圣稗,问:“我没事,就是岁数大了,扛不住折腾,你有啥事就说,咱爷们,不兴这些虚的悬的。”

圣稗就把哥哥准备结婚和自己打算跟村里申请庄基地的事跟老庆爷说了一遍,顺便把自己在大队部里遇到王双进的事也提了一句。

听他说完,老庆爷思趁了一会儿说道:“嗯,这事我知道了,我琢磨琢磨,明后天的吧,给你把这事办喽,你哥过事儿定下日子了没?”

“还没呢,爷。”圣稗答道。

两个人又扯了一会闲话,圣稗就告辞出来,走过堂屋,见水缸里只剩下了少半缸水,就径直到院里取了水桶和扁担,去村里的机井那挑水去了。老庆奶奶起身想要去拦,老庆爷就摆着手制止了她说道:“歇着吧,你那腿脚儿,追不上稗哩。”

水缸挑满的时候,圣稗顺路到村里的合作社里买了两包点心,径直放到里屋的桌子上,老庆奶奶就拉下了脸说:“稗啊,你小子这是做啥哩,你一个人过日子,爷和奶又不是不知道,咋还弄这事儿呢?”

圣稗也不说话,只管站着嘿嘿的笑。老庆爷就又摆着手,对老伴儿笑道:“买了我就吃,这是稗的心,收着,收着。对了。你去把我剩下的烟叶子给稗拿来,着他都抽了去,省得我看见了馋得慌了。”

圣稗的庄基地是王双进跟他一起量下的,在村边儿,挨着大路,站在院子里就能望见亲切的滹沱河,让人心里踏实。

一边丈量着,王双进还拿圣稗打着趣儿:“稗啊,这地儿好哩,紧挨着大路儿,还清净,这过来过去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走到你家门口,没准就不想走了,俺可就又多了个弟妹啦!”圣稗也不去理他,只是抿着嘴儿笑。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个王双进啊,是看不起他哩。只是老庆爷交代下了,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他也不去戳破,这地方,给其他人人家是不会要的,谁都不愿意跑到村子外边儿来起庄基地,垫土费功夫儿不说,那些个庄户儿人家,谁不想守着自己爷娘兄弟的近一些,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他却不然,他挺中意这地儿的。不就是舍得些气力垫些土吗,他不怕,重要的是这地方安静,宽敞,搁点啥方便,出工下地也少走了不少路呢。况且他自己个也知道,凭着自己这样的出身,村里能划给自己一块地儿就不错了,这还都是看着老庆爷的面子呢。

量好了地,王双进就收拾起皮卷尺走了,他可不想跟圣稗多待一会儿,他得考虑政治影响哩。走到大队部儿门口的时候,他远远望见圣蓬朝这边儿走过来,就堆起笑问:“圣蓬哥,这是干啥去啊?办事的日子定下了没,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俺一声,俺可是等着哥哥的喜酒喝哩。”

圣蓬也笑着说道:“落下谁还能落下你老弟?差了你这管事儿,我这事还难办了哩!”两个人便笑着,一起走进了大队部。

圣稗坐在新丈量好的庄基地上,心里面禁不住就好多的感慨,这以后就是自己的家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原先的家让二婶子占了,那是老一辈人的事,他不想用不光彩的手段拿回来,二婶子现在带着还没成年的堂妹,也够苦得了,哪能再去难为她们呢?就算是爹还在,也不会同意他那么做的。二婶子原来的屋院自己倒是住习惯了,这屋院啊,没什么好不好的,都在人收拾,这十来年他住着,收拾着,也不比谁家差。哥要娶媳妇儿,那就给他和嫂子住呗,至于自己,光棍一根,又有膀子力气,眼下有了这块儿地方,有个一年半载的,还愁倒腾不出个屋院来?

他想着,站起来,背着手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儿,庄基地势比大路洼一些,得垫些土,他踅摸着,用哪里的土,怎么运过来,周围不远处有几个土丘,长着杂草和小灌木,这些土都是好黄土,垫庄基正好,挖完上面的黄土下面肯定就是胶泥,侍弄了这么多年的庄稼地,他对这一带的土层还是很了解的,那层胶泥很厚,正好用来打土坯,一举两得。

盖房子是农村人的大事,从讨庄基,垫土,打坯,到准备木料,门窗,苇箔等必需品,到找人手,准备吃喝,用具等琐事,可真是够累人的,所以乡下人就说:一辈子不盖房,就是个自在王。

可“自在王”那是得有条件的,圣稗没有。他只有横下一条心,干吧。

张家的哥儿俩再次成了小村子里瞩目的焦点,老大忙着筹备着娶媳妇,老二闷在村外的新庄基上垫土打坯,也忙的不亦乐乎。

农村人祖祖辈辈对勤劳能干的人都是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崇尚。因为他们都是通过辛苦的劳动养育着自己,也养育着子子孙孙们。圣稗放弃跟二婶儿争,放弃跟哥哥争的行为让他们折服,那些上了年纪的村里的长者们尤其认可,为了教育自己的后生晚辈们和亲睦邻,勤劳肯干,就会不厌其烦的在已经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儿孙们耳边夸赞圣稗,而与圣稗平日里有些来往的那几个小伙伴儿,也就一下子变得更加与他亲近。栓子,铁柱,老夯,王双进的弟弟王双槐,以及整天鼻涕不断的刘续根,都会在忙完自己家里的活计以后到圣蓬的新庄基上转转,顺便搭把手儿,或是装土,或打坯,或是就只转转,打闹一阵子。圣稗就少了些寂寞,有时活累了,就拿一些零钱出来,买些吃食,散酒,几个年轻人就闹嚷嚷地喝了。

圣蓬那边也很热闹,正在筹备婚事的家成了村里几个不爱干活的家伙的聚集地,整天凑到一起不是打牌就是胡侃,圣蓬也不好撵人家,还得烟啊,水儿的伺候着。

秋收渐渐进入了尾声,天也渐渐冷起来了。几场秋雨过后,早晚的时候衰黄的野草便顶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白霜。这个季节的滹沱河渐渐进入枯水期,河水没有了夏季的那种汹涌澎湃,吞噬一切的狂放,而是温顺地归拢进河槽里,静静地,悄无声息的流淌着。

风顺着河道飘着,湿润里透着凉意,河边的芦苇丛摇摆着,那一朵朵芦苇穗子像是古时候将士们头盔上的簪缨子,扑簌簌的在风里摆动起来。偶尔几只野鸭或是大雁会从某个地方惊飞起来,鸣叫着冲上天空,渐渐飞远,又到了候鸟们迁徙的时候。

它们把家安在有温度的地方,剩下的就是在来来回回的迁飞中度过生命全部。而人就不行,总是把自己拴在某一块土地上,生生死死,不愿离去。

圣稗的家已经有了个雏形,地基垫起来,砸了夯,土坯已经运到了庄基地上,这会儿,他正坐在刚刚卸完最后一趟土坯的小推车上抽着烟发愁呢。

盖房子的东西能准备的都准备了,可是毕竟年轻,经的事少,总是有考虑不周的时候,这不,眼下圣稗就被“打碱砖”的事给难住了。

他一开始只想着盖房子吗,用土坯就行,自己有力气,大地里有的是黏土,没什么难的,可到临开工了,才想起来,没有基层砖铺碱,土坯到雨季一返潮就软了,坍了,况且离河道这么近,滹沱河到丰水期涨起水来,自己这小窝就直接泡起来了,没几层砖铺底,那还不直接就坍塌掉啊?

村里的房舍都是有铺砖的,那些砖大都是老屋里祖辈传下来的,也就是拆了老屋,底下的砖就成了宝贝,谁也舍不得扔的,等重新盖房子的时候,这些宝贝还是要铺进土里,有条件的能铺十几二十来层,就算条件不好,想尽办法铺上十来层也是必须有的,可圣稗眼下,却是一块砖蛋蛋也踅摸不着啊?

地上的烟头子已经起了堆,圣稗还是一筹莫展,这地里他也不长砖头蛋子,现烧来不及不说,自己也不会那个手艺啊!听老人们说河北岸的王家倒是有会烧砖的师傅,但远水它解不了近渴不是,再说了,就他费劲扒活地攒那几个钱,恐怕都不够烧一窑砖的呢。

他烦躁起来,没有砖,所有这些日子的辛苦就都没了意义。自己这事弄不成,下面哥就娶不成媳妇儿,整个村子都会笑话他。

他一筹莫展的扯起夹袄,把小推车就丢在那儿,便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整个村里谁也没有那么多砖头借给他。就算有,人家还都留着有用呢,他也张不开口去向人家借。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想着好像哪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但就是想不起来准确的位置。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闷闷地一直走到河边,捡起一块土坷垃,丢进清凌凌的河水中,激起一片涟漪。

再走不远,他就看到娘的坟。他想着过去坐坐,把烦心事跟娘叨唠叨唠,可怜的他,在这个世界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死去的人是不会管活人的烦心事的,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圣稗和娘就说累了,说倦了,就一个人低头耷拉脑地回了家。这一天,他都没有气力去庄基上干活儿,砖的事儿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灭了他胸中的豪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就这样在炕上躺着,也吃不下,也睡不着。

过了晌午,几个小伙伴儿就寻上了门来,他们不知道圣稗为啥事没去庄基上干活儿,在那边转了一圈没见他的影儿,就一路纠集着找了过来。进门遇见圣蓬,是要出去的样子,就打着招呼,问弟弟圣稗在家里呢没,圣蓬因为午饭没人做,正一肚子的气,便说道:“屋里挺尸呢,不吃也不做,不知道耍啥里!”众人就摇头,却也不好说什么,便不再理他,径直走进屋里。

圣稗已经听到了院里的动静,也懒得计较,忙坐起来,几个人进屋也不客气,各自找地儿坐了。小个子白面皮的王双槐是个憋不住话儿的,朝外面看了一眼道:“咋了这是?哥俩闹别扭了?”

“没有”圣稗摇摇头,就起身找烟,王双槐便摸出一盒纸烟来,给大伙散了,接着问:“那是咋了,也不去庄基上干活儿,哥几个还琢磨着这一半天的你这该动工了,紧着把自己家活弄完了上你那蹭酒喝哩。咋就不见你人影儿了?”

圣稗苦笑着,点了烟,吸起来,就把打地基需要碱砖的事说了,屋里顿时就安静下来,谁也没了主张。

就算翻遍整个村子,恐怕也凑不出多少能用的砖头子来了,何况圣稗是要盖房子用,三头五十个的跟没有一样。

“炮楼子”小个子的王双槐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大家就都扭头瞅着他,只见他白净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些许的红晕,小眼睛里放着光:“河对岸的炮楼子,那里有的是砖。”

圣稗一下子来了精神儿,对啊,他一直就觉着印象里,哪里有好多砖似的,只是自己转悠了半天,也没往河对岸的炮楼子那想,那个炮楼子,上下两层,那都是上好的青砖垒起来的呢,要是弄过来,不要说打碱了,整个盖三间青砖房都用不清。

刘续根抽着鼻子站起来,看着正处在激动中的王双槐道:“你,快拉倒吧,那个炮楼子,谁敢动,还不让河北的人给抓公社里去蹲笆篱子啊?净出馊主意!”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得王双槐哑了嗓,也泼得圣稗没了希望。

栓子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大伙就不说话,看着他:这一群人里,栓子脑瓜子最灵,鬼点子最多的。看他的模样,其他几个就知道这小子心里有路数了。

果然,转了几圈后,栓子停住看着圣稗说道:“我看双槐说的行。你们看哈,那个炮楼子咱是不能拆,目标忒大,但炮楼里边的锅台,火炕啥的,可都是青砖砌的哩,咱黑介过去,不动外边儿,只拆里边儿,应该没事儿。”

“嗯,栓哥高,实在是高!”长得五短身材,圆头虎脑的铁柱拍着栓子的马屁应和着:“我记得呢,里面铺地都是青砖,咱就一起给他扒了,差不多就够了。”

几个小伙伴顿时都又来了精神,便关了门,凑到一堆,开始合计起来。

圣稗望着栓子问:“能行?”没等栓子答话,王双槐就接口道:“咋就不行呢哩?反正那些砖在那也没啥用处,咱就趁黑介撑个筏子,有两三宿就给他倒腾过来了,怕他个球球啊”

刘续根怼道:“横竖你不怕,你哥在村里,公社说得上话。”王双槐就急了,道:“你别跟我提他,我是我他是他,实在要是有啥事,你们往我身上推,我一个人担着。”

圣稗站起来道:“不用你们,我自己个干。人多乱,容易暴露。”

王双槐就蹦了起来,气急道:“诶我说稗哥,你这叫什么话?这是信不着咱哥几个呗?再说你一个人儿那得弄到猴年马月啊,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对,一个人绝对不成,拆了还得倒腾到河边装筏子,这边还得有人卸,一个人绝对不行的。”栓子道。

“稗哥不是不放心么,这样,咱哥几个今儿在这屋里起个誓,谁要是嘴不严,走漏了风声坏了事,谁们一家子不得好死,这总行了吧?”

圣稗急忙摆手,但其他几个人却都附和着王双槐,七嘴八舌的起着誓。

栓子就又有了主意,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住嘴,而后道:“既然今儿咱几个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咱今儿就干脆磕了头,拜了把子,从今儿起,咱几个就当亲兄弟处,咋样?”

“中,俺同意。”王双槐自然又是第一个赞成的,他在家里,处处让哥哥压着,就没服过气儿,所以他就愿意结交下一群小伙伴儿,让哥哥知道,他也不是白给的。

栓子是个玩心眼的主,知道以后要在村里有点什么作为,就得拉起自己的一帮子人来,能跟他一条心,同进退,才能镇得住场面,拿的住事。

柱子,刘续根,老夯没这些心机,但都是少年心性,喜欢凑个热闹,当下更无异议,至于圣稗,那就更不要说了,本来大家就是为了自己的,自然更是同意了的。

几个人的结盟仪式也很简单,或者说就是没有仪式,就是按年龄和出生月份排出了大小,约定在没有并不涉及其他人的情况下,以弟兄论交。这一点很重要的,因为在农村,村民之间的辈分是很复杂的,就拿屋里这几个年龄相差不到三岁的小伙伴来说吧,真要按村里的规矩论起来,居然可以从爷爷排到孙子。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磕了头,喝了酒,他们就要像桃园结义的刘关张那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除了信仰,义气这东西,恐怕就是最能把一群人团结到一起的了吧。或者“义气”本身也是一种信仰,这些圣稗们不懂,只是几颗年轻的,热血澎湃的心,因为结了拜,就连到了一起。

栓子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心机也最深,天生就是当“老大”的材料,一顿酒没喝完,就把“偷砖”的事儿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步骤的负责人安排的一清二楚。

而最令圣稗感动的,是几个小伙伴都争先恐后地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对整个团队的忠诚,年轻人的心是干净的,单纯到根本不为自己考虑。分派给每一个人的任务都没有谁会找借口推诿,而且还要为其他人的任务出谋划策,来彰显自己在团队里的价值。

酒喝到很晚才散,还是因为圣蓬回来给冲散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不会在包括圣蓬在内的一切外人面前透露哪怕关于“偷砖计划”的一个字。

第二天,一切看上去依然如故,可暗地里,小伙伴们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完成着自己那一份差事。 晚饭后,圣稗的庄基地上,搬砖计划的所有成员一个不差的凑到了一起,先是负责踩点儿的老夯和柱子汇报了情况,炮楼子那边一切正常,没人看守,而且原来的门窗都腐朽得厉害,进到里面 根本不是问题。王双槐报告说,找到两架木筏,已经拖到指定地点藏好了,刘续根也推来了家里的排子车,在这边等着砖运过来从木筏上转移到庄基地上。

栓子重新分派了任务:他和圣稗负责进炮楼弄砖,铁柱和老夯负责撑木筏往回运,刘续根跟王双槐负责在这边接运并警戒。王双槐就有点不太高兴,嘟囔着要过河去,这边续根一个人就可以。栓子就沉了脸说道:“服从命令,续根一个人不行,又是装又是卸,路也不好走,再说,万一村里民兵过来,你也能应付一下子。”王双槐就不吭气儿了。

栓子、圣稗、老夯和铁柱带了圣稗的小推车,撑了两个木筏便过河去了。

秋末冬初的时候,风已经很凉了,今晚还有点阴天,似乎老天也在帮着圣稗,河面上没有灯光,黑漆漆的,但这难不住圣稗和栓子——这一带的河道,就算闭着眼,他俩也能把筏子撑过河对岸的。由于炮楼在北岸的村外,而且这附近的人都知道炮楼子里死过人,不要说这么黑的天,晴天白日的人们没事也不会往炮楼那跑的,所以就不用顾忌太多,一路闷声儿便划了过去。

木筏子一靠岸,圣稗、栓子、老夯、柱子就跳上岸,老夯负责推小推车,栓子和圣稗每人手里一根砸扁了头的铁撬棍,负责望风的柱子早已向前摸出很远,见没有异常情况,就捏着嗓子,学两声猫叫,示意后面三人跟上。

四个人很快就摸到炮楼儿跟前。

黑漆漆的夜里,硕大的炮楼子像一个黑色的魔鬼,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矗立在溜腰儿深的杂草和灌木丛中,一阵阵风吹过,四下里传出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的精灵在窃窃私语,圣稗打了个寒战,这鬼地方,还真是有点吓人哩。

“咣当”一声,差点把圣稗栓子吓尿了裤子,回头看时,却是老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小推车都撒了手。他俩赶紧围过去,却见老夯抱着一只脚,坐在地上哼哼着,仔细再看,才知道不知谁家把半截子破水缸扔在了荒草丛里,老夯推着小车也没注意,脚踢在了上面,绊了个大马趴。

栓子又气又乐,圣稗忙去查看老夯的脚,倒也没什么大碍。这一番折腾下来,几个人的胆子也就大了,扶起小推车,圣稗推着就进了炮楼子。

炮楼子里面更黑,栓子就打着了王双槐偷偷拿来他哥的手电筒,在整个炮楼子里先扫视了一遍,顿时几个人心里都乐开了花儿,靠墙是一条大炕,一水儿的蓝砖砌成的,地上也铺着砖,而且还有一面砖墙隔开的厨房,灶台也都是砖砌的,圣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这些砖运回去,自己盖房打地基碱,那是足够了。

栓子的动作就是麻利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扫视一圈儿下来,就灭了手电,猫腰抄起撬棍干了起来。

圣稗当然不甘示弱了,两个人从炕两头下手,就拆了起来。老夯和柱子更不怠慢,直接把只剩下半截的破门板卸下来扔到一边儿,小推车推到里面,等栓子和圣稗拆下砖来,就赶紧装车往河边运送。

没有人说话,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还是挺紧张的。柱子时不时就出去转上一圈儿,还要帮着老夯在小车前面拖拽,探路。圣稗和栓子此时已经干得浑身冒汗了,便索性脱了夹袄,一根撬棍挥动起来,一顶,一转,一块砖就撬起来,而后另一手迅速将其归拢了,再去撬下一块儿。

一个木筏子装足了,就撑过河去,这边不停,装另一个木筏儿,栓子或者圣稗就得停下一个,补上推砖装木筏子的缺口,这也是提前约定好的,就是要保证拆下来的砖尽量不在这边存放,好在异常情况的时候尽快撤离。

一趟,两趟,三趟,圣稗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运到对岸的砖的数量,筏子不大,吃水不能太深,所以每次运过去的砖也不能太多,最多也就几十块,好在炮楼子距离北岸的村子有半里地远,又是农闲的夜里,只要不弄太大的动静儿出来,是不会被发现的。

到第七趟的时候,老夯捎回了口信,那边庄基上有情况,让他们装完这一趟收拾家伙,先撤回去。

谁也没有细问是什么情况,因为话是王双槐让老夯带的,大家就深信不疑,王双槐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主,他说让停下来,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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