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城里,青黢黢的群山绵延环绕,犹如真空的瓶子与外界隔绝。那天是星期一,多年以后,他还记得他那天心神不宁,浑身冒虚汗,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发生什么事情,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好事。中午他没回家,坐立不安地在教室里吃着自带干粮,干粮就是两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窝头,下午放学后,他心事重重地回家,他不想很快到家,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推迟一些,他坐在街边一张石椅子上,把从同学方玲家借来的《三国演义》从书包里掏出来看,虽然他在学校里是个优秀的一年级小学生,但还是有好些生僻字不认识,就跳过去看,看的一知半解,一头雾水。
他在街边石椅子上坐到天微黑,再不回家就太晚了,他这才垂头丧气地回家。他家在小县城的朝霞老街里,这个朝霞老街已经有些年头,在小县城的西南方向,清乾隆年间这里还是老县城西郊的农耕区,在农耕区有一座祈祷风调雨顺的寺庙,取名朝霞寺。朝霞寺在明、清时期多次修葺,随着寺庙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逐渐在寺庙前形成了市场,有了市场便有了街道,有了街道就有了沿街而建的房屋。现如今,随着县城的不断扩建,朝霞老街已成了县城内街,距离县城中心的大十字街不到三里路。
他家在朝霞老街南头,他到他家门口发现门口落了一地的鞭炮碎屑,门上还贴上了“喜”字,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挠了挠头。他知道他爸离婚后,又给他找了一个后妈,起先说好了,他还住在这里。他推门进去,看见一个脸长得像块生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矮板凳上,肚子有些微微隆起,看上去有些行走不便。他一进院,那女人就站起来,眉毛一耸,黑着脸说,咋才回来?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吱吱呜呜没有说出话来,只在心里说,你们结婚,那我呢?跟谁过?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应该叫后母的陌生女人。看来,这个陌生女人是专门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女人看上去很瘦,脸色很阴沉,像是灰色的天空。她脸上的鼻子像立起的刀刃,显得格外显眼和奇怪,说话不留余地,很泼辣,女人说,我和你爸商量了,你去你妈那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担心了一天的事情总算发生了,他没想到,他会被赶出家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无所适从,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开始找他爸,他爸在院子厨房里做饭,他爸只是在他刚进院子的时候露了一下头,就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了。他知道他爸胆小如鼠,是天底下最老实的男人,天上掉下一片树叶也会把头捂起来。他爸是一个不会恋爱的窝囊男人,只要哪个女人看上他,通过媒人介绍,他也同意接触,接触后即使不满意,只要女人提出结婚他就不敢不结婚。他父母之所以离婚,就是她妈嫌他爸太窝囊,她妈叫他爸,晁闷子,晁闷瓜,晁窝囊,这几个名字都是外号,实际上他爸叫晁永善,他叫晁小勇,这名字是他妈起的,是希望他小有勇气的意思。
老子是个窝囊废,儿子晁小勇也狠不到哪去,性格也是偏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晁小勇没有反抗,接受了后母扔给他的一个大包裹,包裹是个废旧床单,把他的衣服等用品裹在里面,四个角一系,就成了一个包裹。晁小勇把包裹背起来就离开家,他出院门的时候,院门狭窄,他侧着身子才可以挤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爸没有送他。他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早晚会被撵出家门,因为他知道一句老话,有后娘必有后爹,看来这话是说对了。
朝霞老街两旁房屋,多是用青石原木搭起来的厚墙的老宅,老宅都有院子,每个院子都不大,都很有年头,院子里面以自建的二层小楼居多,楼上临街是栏杆,逼窄的格局,挤挤挨挨像蜂巢。他背着大包裹走在街上,就吸引来不少目光,一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心里沉沉的,脚步软软的,脸色紫涨,仿佛在受火刑一样,他内心痛苦得脸也在抽搐,风就如同刀子一样唰唰地刮着他的脸,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留下一生的痛苦记忆。
晁小勇经过方玲家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把借方玲的《三国演义》还给她,可一想到自己背上的大包裹就感觉不妥,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去逃荒。晁小勇继续往前走就是朝霞寺,朝霞寺以前是寺,还有僧人,现在僧人没了,寺庙变成了大杂院,里面有街道居委会,街道幼儿园,还有一个街道合作社,合作社干的活很杂,干的最多的活是糊火柴盒,还给死人扎花圈,干活的多是街上的妇女和残疾人,给这些人找一个糊口的事做。
晁小勇妈家不在朝霞老街上,是和朝霞老街隔着几条胡同的前进街,前进街过去叫车马街,听这街名就知道这条街上过去多住着一些干力气活的人。前进街位于县城西南部,北邻西大街。以前前进街是个不通的死胡同,来往行人必须绕行西大街,才可以进入前进街,十分不方便,后来前进街被打通,贯通东西南北,晁小勇从朝霞街出来,往西走,沿着蜘蛛网一样的胡同小路,就到了前进街。晁小勇妈家就在前进街北头,邻着西大街。县城胡同里每家院子模样都相仿,谁也不嫉妒谁。
晁小勇父母似乎在斗气,谁离了谁都可以过好,俩人离婚后比赛一样迅速再婚。晁小勇妈家和晁小勇爸家的情况惊人的相似,门口还残留有鞭炮碎屑的痕迹,门上也贴着“喜”字,只是时间有些久了,“喜”字有些褪色,“喜”字开胶的一角在风里“噗噗”地响着,晁小勇嗯住“喜”字开胶的地方,再松手,他手上就粘上了劣质的红粉。晁小勇看看自己的手,他几次想怕门都犹豫了,他做出拍门的样子,手落在门板上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在抚摸门板。过了好一会儿,院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头,这个男人晁小勇认识,以前是他妈的熟人,还去过他爸家里,帮着搬运过重东西。晁小勇知道,这个男人现在是他继父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咋称呼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显然也知道晁小勇的来历,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这个男人堵住门,没有让开的意思,盯着晁小勇的脸说,谁让你来的?晁小勇背上有包裹,包裹压着他的头,他费力地抬起头,把包裹都顶起来了说,他们把我撵出来了。这个男人明知故问说,他们是谁呀?晁小勇咽口吐沫说,就是我爸和我后妈。这个男人伸手把晁小勇推了一下,晁小勇就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这个男人说,你妈不在家,再说我这也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姓李,你姓晁,哪有姓晁的住在姓李的家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