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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授机宜
“来了？”
“来了。”
这一问一答的对话已经用过三十年有余了，从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三十多年以来，每次都是过半夜子时便来送饭，今因要确认芸娘能走得出黄家庄，所以来迟了。
余格武每日半夜子时一餐，每餐一份粥二两一份白菜二两，不多一粒不少一片。算来他已经一百二十岁有余了，却似在这地宫中停顿了岁月的流逝一样，仍然是仙风道骨年少模样。
“那件事急需要办了。” 从几十年如一日地准时来送饭，且粥不多一粒菜不少一片，就能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严以律己的人，但今日竟然错过几个时辰才前来送饭，余格武已知他六根不净五心不稳了。他是黄楔从众多子孙中越过五代人选出来的黄家庄庄主，其根基体量自是不同凡响。除非黄家庄到了非常紧要的关头，不然还会有什么事情能如此扰乱他的心绪呢。这在前几日他突然前来求教落葬黄楔的墓地和落葬吉日时，他就感知到了他迫切的需要什么了。
“二十五年了，是该办的时候了，也不得不办了。”黄老庄主慢条斯理地回道，“在这二十五年里，我葬了我祖父，葬了我爷爷，葬了我爹，唯独葬不下去我天祖，因为凭他救你于九死一生处境，凭他一个庄园老爷亲自给你端茶送饭六十载，他的曾孙又给你端茶送饭三十载，他就配。”
“你真以为找个风水宝地葬了你天祖就能让黄家庄起死回生？”
“你怎知我黄家庄就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
“凭你囚禁在地宫二十几年都不敢放的那个女人，她是谁？为什么让你不能放又不能杀？”
“终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每天在地宫里将那脚镣手铐拖得‘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和那极致恶毒诅咒你的咬牙切齿声音能瞒得过我的耳朵？”
“啊？那可苦了先生这二十几年了。”黄老庄主听到此言甚是惊诧。他做过周密的测试，确认周遭都听不见黄春狂躁的怒吼谩骂后，才将她囚禁在此。他疏忽了黄香关押之地有一段地下阴河经过，地下阴河是联通的，任何声音都可以通过河流和石缝在这地宫中传递，一般人却是听不出来的，但余格武却是非同常人的人，他只要将耳朵贴在石壁上，那声音就如在耳边清晰得很。
“我的苦不算苦，只怕苦的是你自己吧？”
“她是我长女黄春，自幼与熊母河的熊鹏在‘七夕女儿会’上结识后相好了，但我庄上该死的长工黎索却喜欢上了她，为了伺机报复，他竟偷了天祖传与我的这地宫的藏宝图，带着他父亲逃走了。我千寻万找才将他父子找到，他们却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在河对岸的凤凰岭建起了黎家庄，那气势不比我黄家庄小多少，我怀疑他已经在这地宫中找到了宝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知道逼问是没有用的，只好装作不知情，迂回找人保媒将黄春嫁与那黎索，希望能找回藏宝图。”
“唉，你真糊涂啊。”
“是啊，虎毒不食子，我心如下油锅，煎熬啊。”
“何不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啊。”
“放不了啊。”黄老庄主长叹一口气道，“当时黄春得知我要将她嫁与黎索，便通过丫鬟与那熊家河的小子联系上后私奔了，后被我抓回来又嫁给了黎家庄去，没想到黄春嫁到黎家庄后誓死不从那黎索，又通过丫鬟联系上熊鹏，说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希望他要去救她，没想到那熊鹏几次去黎家庄抢人不得，就拉帮结伙落草为寇了。当我得知壮大实力的熊鹏又要去黎家庄抢黄春的时候，我知道黎家庄已经阻挡不了熊鹏等人了，便带人前去暗助黎家击退熊鹏等，在追杀过程中，我本想一剑射死熊鹏一了百了，没想到却被黄香认出了我，她一声惊叫，我一犹豫，力道小了，只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从此熊母河多了一个土匪头子熊瞎子，也因为黄春的那一声惊叫，和我逼黄春嫁与黎家庄的事情，他从此与我黄家庄结下了梁子，便处处与我黄家庄为敌，虽大事搞不起来，但小事却给我不断搞，我自问已经无暇应对了。先生，你说他一个小小的无知山匪，还匪不出名堂的一个半吊子，怎么就把我黄家庄搞得如此狼狈呢？”
“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余格武见黄老庄主他说话间虽尽显平稳气定神闲样子，但还是感觉到了他气息的紊乱和急促。他太想要一块风水宝地来葬他的天祖了，这符合人们诸事求而不得便寄与神的定律。
“所以你后来又把你孙女嫁到黎家庄去，也是为了那张藏宝图？”二十年前黄楔去世，他来求教一处风水宝地，他却告诉他，“清江沿岸皆宝地，随处安葬都发迹。 ”当时年轻气盛的黄诚只说了一句，“自此我不会再求你告诉我葬我天祖的风水宝地，但你一日不告诉我，我便一日不发丧。”但今日他却又来求了。
“不找回来我对不起黄家庄众族人，对不起我天祖。”看来郎家庄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先生。
“那熊瞎子骚扰黎家庄的时候，我本想乘机寻找藏宝图，没想到却被芸娘的丈夫黎家明和他的老子，也就是那个逆贼黎索识破了我的真面，我只好假熊小子之手灭了黎家庄，想来我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那一夜是黄老庄主和余格武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还说了黄家庄叔侄兄弟姐妹之间错根盘节的矛盾，说了黄家庄名大虚空的银库和粮库，说了黄家庄坐吃山空的那些公子哥和娇小姐，说了对黄家庄那些捐官出去的所谓官员们每年要回来拿银两出去贿赂各级官府和官员的恼怒，这一切就像一座用铆榫做衔接立起来的大屋架，哪一根都少不得，哪一根都抽不得，而黄家庄就是那个大屋架，动一个铆钉都会坍塌。他再狠，他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他需要找一个人说道说道，他所做的一切，他希望从别人口中得到肯定，肯定他做的是对的，没有做到是因为命运赋予了他太多的困难和阻扰。然而，他能找谁说呢？余格武知道，他今天能告诉他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希望能把他天祖葬到一个风水宝地。
余格武也知道，黄诚为了等到他一句话，能把他天祖停柩在堂二十五年，也算是一个狠角色了，他今天势在必得，看来不告诉他是过不去这一关了。于是，他告诉了他当年赶来的两条龙脉，公龙起于白果坪，经冲天岭，兔盘村，止于二等岩，元神归隐稻池塘湾一穴，母龙起于李子坪，经碑垭、石板场，止于下茶坡，元神归于乌鸦坝洞湾一穴，此二穴并称双龙洞，双龙洞之间有一脊梁，黄楔可葬于梁之根，谓“双龙抱柱之宝地”，如得吉日吉时遇吉人葬，可保黄家庄根基稳健如磐石。其实，神灵气数乃上天恩赐，自己逆天而行，也需众人分得而持久，去留得失应随缘，缘须以德善养之，不可因窥秘而独享，诸事兴，抵不过子孙旺，但求万年延绵，妄奢一时茂长。当年他已将这因果关系告知黄楔，并将藏有龙脉玄机的诗赠与黄楔，是黄楔恐后辈贪婪祸及，投燭焚之，自此，绝口不提。
“何日是吉日吉时，又何谓吉人？”
“天机不可泄露，等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好，那就多谢余老先生了。”
“你这一点倒是与你天祖有些像。”
“天祖弥留之际嘱咐我，不可向先生追问龙脉玄机，我自不会过问，只是天祖与先生有知遇之恩，相交之谊，我只求一地葬他，应不违背神之旨意。”
“不违背。”
“那就好。”黄诚起身躬身作揖，“多谢先生指教，我这就回去了。”
“好。”看着黄老庄主转身欲离去的孤独身影，他竟有些莫名的不忍和心疼，就又忍不住问道，“你真以为把你天祖葬个宝地就能拯救黄家庄吗？”
“毛狗子（狐狸）尚且有三个救命屁，何况我黄诚呼？”听到余格武不信任的问话，他没有转身回头，而是稳稳地站住回答。他怕回头就会被余格武从他眼睛里看透了他发自内心的虚无。
听了黄诚的话，余格武怔在了那里。他知道他的三个救命屁，第一个就是葬好他的天祖黄楔以稳黄家庄动荡不安的根基，第二个就是找到地宫藏宝图纸找到宝藏，得以补足黄家庄银库的亏空，第三个就是寄希望于芸娘，希望能够找到黄家庄长远的发财之道。可这三个救命屁，个个都如五彩泡影，想抓住何其难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