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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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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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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商人》连载

第一章 二斤半锅饼,都够呛

天气预报从没像这次这么准,接连三天的暴雨黄色预警都已应验,市气象局、市水文中心、市水务局联合发布雨情通报:七月十五日十八时至十七日九时,全市平均降水量二十八点六毫米,最大的油城经济开发区降水达七十九毫米。城南的植物园里,采用滴灌方式为新栽的银杏树降温的水袋成了树木的累赘,在西城老城区,环卫工人的洒水车换成了一台台的抽水机。油城最大的百货批发市场——薛家批发市场,就坐落在与开发区一道之隔的城中村薛家,市场上建的最早的那些老商铺,都是一层的平房,由于地基高出街面有限,雨水倒灌,店中的商品被雨水浸泡严重。

大雨来临前,整个油城经历了连续五天的高温桑拿,大家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与酷暑对抗。市场西门口那条打了许多补丁的柏油小路,经不住高温的考验,软塌塌地黏着过往车辆的轮胎。五百多家商户的批发市场,每天来市场购货的顾客连二百人不到。无论从生意角度,还是从人对高温环境的忍受度来讲,期盼一场大雨成了商户心照不宣的事。

慕容庆站在店门前,脸色阴沉,看着从二楼通下来的排水管滴滴答答地落着残留的雨水发呆,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斜倚在门玻璃上的五捆长干雨伞倒了三捆,他无心去扶正,昨天临关门时一个顾客打开的几个电动车雨披,也乱糟糟地搭在货架上,换做前几年的雨后,店里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货物杂乱现象,因为他是个干净勤快有条理的人。可今天他无心收拾,他的心情坏透了。

“生意就这样完了吗?”看到玩具店的邻居单虎出来放拖把,慕容庆这才缓过神来,心里暗暗嘟囔道。

别说是在整个薛家批发市场,就算是在整个油城,慕容庆的雨具店规模也数得着。他是四个雨具品牌的油城代理商,前几年的一个雨季,他有一天的销售额达到了两万七,两口子和帮工的大姨子,忙了一个昏天黑地。这几天的大雨,慕容庆和老婆一直盼着。二十多天前的几场,不仅雨量小,而且都是夜里下白天晴,没有顾客会在五更半夜来买雨具,他老婆说,这天也和卖雨具的对着干,怎么不在白天突然来一场急雨呢,人们出门没有防备,看看不来买吗?可这几天的雨,倒是白天黑夜都下,但顾客寥寥无几。团购的顾客,更不用去奢望,从二零一三年开始,团购商就少了,这几年更是几乎绝迹。整天一块儿花天酒地的那些工会主席、老干部科长大都不再联系。去年在高铁站碰到炼油厂的老肖,他和躲躲闪闪的老肖打招呼,老肖说,他从工会主席任上下来了,就算不下来,厂长也不允许给职工三天两头发东西,现在的职工都跟风,张口就是反腐,给他们发了东西,还给纪委写告状信,揭发领导吃回扣,就那些破东西,有啥回扣可拿。他望着匆匆上车的老肖,心里感到好笑,回扣难道少拿了吗?

慕容庆承认网购对实体店冲击很大,但绝对没有网上网下咋呼的那么玄乎。人们从网上买东西,并不是单纯图便宜。网上的品牌货,和实体店相差无几,就拿他代理的品牌伞来说,他绝对不会傻到为了取高利润等着网上卖。来他店里买伞的顾客,许多在现场从网上搜过价格,大都说过“价钱差不多”。网上的东西便宜,很多都是劣质货,商品图片迷惑了顾客。他曾经在网上看中一款雨伞,商品图片和他店里货号是196的伞很像,但价格差了三块。联系客服时,客服听他一次性进那么多,委婉地建议他先买两把样品,不要把货想的那么美好。快递小哥送来样品后,他激动地窜到左右邻居店里,让他们看看伞骨细如缝衣针的伞怎么用。慕容庆回家和儿子说起这事,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儿子头也不抬,用不屑的口气说:“这么热的天,谁愿意去逛街?在网上买东西,就为方便,没人管质量,实在看不中,退呗。”

单虎放好拖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了一眼在门口弯腰收拾货的慕容庆,搭讪着说:“下了这么大雨,也不见凉快多少,别看出了太阳,说不定一会儿还下。”

单虎是南方人,个头不高,皮肤黢黑,面貌和越南、老挝人相似,他姐夫在义乌开了一家玩具厂,单虎一直在油城给他姐夫的厂子跑业务,后来干脆自己干起了玩具批发。单虎别看又矮又丑,可他找了一位油城当地的漂亮媳妇,她媳妇齐艳艳的妈妈在乡镇上开了一个小超市,由于离着镇中心小学近,玩具卖的相当红火。单虎跑业务时,常去齐艳艳她妈的店。单虎干起了玩具批发,齐艳艳在单虎的店里打工,没过半年,就被单虎搞大了肚子。现在两口子一干仗,齐艳艳就大骂单虎是头叫驴。开始,邻居们听了,都捂着嘴偷笑,时间久了,常在一块胡说八道的老婆们就接茬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确,单虎虽然长得矮,但底下那玩意儿确实大,让市场上的山东大汉们有些汗颜,几个常和他喝酒找小姐的南方老乡,送他一个外号“单大梁”。批发箱包的丁雪峰有次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后,直接跑到慕容庆的店里,一脸惊讶地告诉慕容庆:可了不得,老单那玩意儿像棒槌。

单虎知道慕容庆盼着阴雨连绵的天气,换做以前,他早就和慕容庆开玩笑了,诸如“可怜身上衣正湿,心忧伞贱愿下雨”之类的。现在不能了,因为“店可罗雀”的现实,他早就看在眼里,这个时候开玩笑,有看笑话之嫌,况且,五年前他老婆的表弟在平房街上开了一家专批季节货的店铺,因为夏季专批雨具,让慕容庆怀疑他鼓捣着表弟开了那家店。慕容庆的老婆指桑骂槐骂了好长时间,就算齐艳艳是当地人,也不敢出声,一是确实他看慕容庆生意好,鼓动着表弟干了批发,二是慕容庆的小舅子是油城有名的“江湖”人,虽说现在被国家“请”去吃窝头了,但余威尚存。庆幸的是疫情开始那年,慕容庆一家没有口罩,单虎送上了十包,两家关系才逐渐改善。

慕容庆把儿子替换下来穿的那件旧体恤撩到胸口,看了一眼单虎说:“下雨前只是热点,下雨后,又闷又潮湿,你们南方不下雨也是这样吧?”

单虎仿佛受到了感染,也把身上的蓝色体恤往上卷了卷,忽然又觉得不妥,他那满是肋骨的小身板,和慕容庆健硕的身体实在不能比,连忙把衣服又落下来,笑着说:“我们那儿潮湿归潮湿,没有这儿闷热,那儿毕竟靠着大海。”

慕容庆嘴角向上挑了一下,他心里感到好笑,单虎这是满嘴胡咧咧,油城就不靠海了?纯粹是对他的问话没有走心,随便应付他。慕容庆没心挑单虎的理儿,他现在心里全是生意上的事,照这样下去,别说给儿子在北京买房子,就算饭钱,也不一定挣出来。慕容庆站在台阶上,盯着站在街心的单虎,用一种酸溜溜的口气问:“开了几个张了?”

单虎无奈地摇了一下头,双手向上一翻,说道:“生意本来难干,这样的天气,谁还为了几个玩具出来?就刚才批了一份货。”

慕容庆知道单虎批过货,刚停雨那阵儿,他站在店门口,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提了两袋子玩具过去。他和单虎一样,一副无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生意,有来进货的客户就不错了。”

“一份货有啥用呀!还赚不出房租来,换做以前,说啥也得把房租挣出来,现在不敢哟,百分之五的利,客户还给抹了零头。”

单虎的话,慕容庆信,都害怕加多了利润,客户扭头就走,叫都叫不回来,要是以前,他绝对不信,生意好的时候,大家都说不挣钱,是害怕别人上了一样的货。他在以前同样不说实话,卖一把雨伞赚十块,他最多说两块钱,就算大连襟问他,也说两块,害怕他嘴欠把利润说出去。疫情前已经回老家的老袁,原在市场上销售童车,而且是独一份,他更是睁着眼说瞎话,说卖一辆童车,就赚个包装纸壳钱。走的那年,市场上几位不错的为他践行,酒后说了实话:现在同行多了,一辆车子连五十元都赚不到,没法干了。

“你不错了,这么大雨,我就零卖了几把伞和一件雨披,一份货都没批,这日子没法过了,”慕容庆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单虎:“对了,你房主答应给你出管理费了吗?”

单虎一听,大笑起来,指着自己店铺的门口说:“要不是我老婆闹着和房主说一下,我根本没想过这事,我这个房主,你还不知道吗?你本来租着这个房子,为啥不租了?还不是因为他带头涨房租嘛!”

慕容庆和单虎经商的这条街,是薛家市场最晚建成的一条街,原本是市烟草局的职工宿舍,烟草局整体搬到新区前,烟草局觉得这些平房宿舍和薛家批发市场一院墙之隔,有经商优势,就把平房拆了,建成两排上下两层的商铺,并纳入薛家批发市场统一管理,每年给市场缴纳一定数量的管理费。那个时候,商铺火爆,很容易出租,烟草公司的职工争相购买,烟草公司的领导为了公平,甚至出台了两位职工合买一套商铺的政策。一铺难求的时候,有些烟草公司的房主很难说话,一分钱的情面也没有,房屋漏水都得商户自己修,不租尽管搬走。烟草公司搬迁时,和薛家批发市场达成协议,一次性给了市场办公室十年的管理费,以后不再负担。去年,市场开始收管理费,从没拿过管理费的烟草街商户,一时接受不了,从去年冬天,一直拖到现在。

慕容庆指着那七八家贴着出租转让的商铺说:“看看这些没租出去的,这些房主不知牛啥,也不看看形势,租户搬走,就永远空着了,我的房租到期后,房主不给我降,我就租那两间。”

单虎的老婆齐艳艳早就在店门口听着他俩拉呱,听他俩说到管理费,立马搭腔说:“这管理费俺就是不拿,房主不出,就和办公室耗着,看谁敢带头。”齐艳艳边说,边把眼神投向东边。慕容庆和单虎都明白,她这是在说箱包店的丁雪峰。

单虎和丁雪峰关系不错,虽然对老丁“管理费必须自己拿”的观点不赞成,但知道老丁的做法是按套路出牌。慕容庆和丁雪峰都觉得自己是市场上本事比较大的人,两家谁也不服谁。单虎听老婆这么说,担心丁雪峰一家听到,连忙转了话题:“老慕啊,你看看这些闲着的房子,我比房东都着急,越闲着的多,咱这条街越没有人气。”

慕容庆也不看那些没租出去的房子,仰脸看着自己店铺的二楼窗户说:“那有啥办法,就是这行市,总不能和搞传销的一样,把自己的亲戚骗来租房子吧。”

单虎笑了,用食指戳点着那些出租房子说:“跟谁家有仇,就鼓动着他来租店做生意。”

慕容庆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

一对看似情侣的小年轻,从街西走来,问单虎:“老板,哪儿有批发一次性雨衣的?”

单虎不待慕容庆搭腔,连忙指着他说:“这就是雨具店的老板,你们跟着他去就行。”

慕容庆知道单虎在送干面子,尽管心里不齿,脸上还是给了单虎一个笑脸。

慕容庆的老婆刘金香从前街回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绺,白色的V领T恤上散落着几个泥点子,一向有神的那双大眼睛流露出疲惫之意,见丈夫正在向顾客介绍一次性雨衣,没有说话,慵懒地上了二楼,穿过堆满货物的缝隙,走进早就不做饭的厨房,打开水管洗了把脸。自来水让她感到了些许凉意,但身体很快被楼上的闷热包围,她只得把手伸进T恤,解开内衣,放松一下那对汗渍渍的大奶子。在薛家批发市场,刘金香和单虎分别是女人和男人中的翘楚,一个外号叫“大奶牛”,一个外号叫“大梁”。刘金香和慕容庆来自山东同一个地方,她的父亲是公办教师,九十年代初沾了父亲的光,以非农业户口的身份在地区技校学习了两年,被分到县里的棉纺厂工作,虽说很累,但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强多了,她那早就结婚的大姐,户口没能转非,三十不到就成了黄脸婆,大姐见了她,不住地说命苦。

刘金香把内衣系好,看着满屋子的存货,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俺才命苦呢,要是嫁给苏公宝,也不至于在这儿受罪。”

慕容庆在楼下咋呼,让她拿三十个一次性雨衣。刘金香一下子来了精神,别看一次性雨衣不值钱,可利润高,有点类似文具,如一支笔管赚三分钱,好像没多少利,但一支笔管才批一毛钱,客户提一百块钱的笔管,就能落三十元的差价,利润相当高了。刘金香抱着三捆雨衣,几乎是跑下楼。

“从早晨忙活到现在,还不如这一个买卖呢!”慕容庆看到客户走了,脸上带着喜悦之色对刘金香说。三十个一次性雨衣赚了六十元,刘金香当然高兴,可听慕容庆这么说,明白店里没卖多少货,去大姐店里帮忙产生的悲观情绪更加严重了。

慕容庆见老婆一脸愁容,认为大连襟家的货泡水严重。刘金香说,就那些烂货,不泡也没人要,泡了省心。刘金香的大姐刘玉香两口子在平房街批发洗化和卫生纸,店面本来是小舅子刘江两口子的。刘江的老婆薛红是薛家村的娘家,户门大,几个哥哥弟弟靠承揽工程起家。刘江从小在宋江武校学习,和薛红结婚后,薛家如虎添翼,和孔家村的孔四抢工程,他一人一把行军铲,干翻对方六个,一战成名。刘江后来干脆把薛红开的洗化店让给大姐,两人在南二路开了一家KTV,一直干到去省二监吃窝头。大姐刘玉香,也干了七八年好生意,特别是疫情期间,卖酒精、消毒水和防毒面罩火了两年。他们店里的货,大都带着包装,被水浸泡后,还真不好卖。

刘金香说:“大姐要回老家了。”慕容庆一听,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

刘金香反问慕容庆:“你认为咱们还能坚持很久吗?你没看咱这条街空出很多房子了吗?”

慕容庆一脸愁容地说:“这么大个店,前天挣了一百三,昨天连一百都不到,一天的房租就是五十五,别说电费水费电话费了,都不够饭钱,我看这个市场的生意,家家户户都是‘二斤半锅饼,够呛’,不过,就大姐那家底儿,还不至于现在就跑路吧!再说了,她租的是市场的店铺,房租那么低,闭着眼都不赔,不比回乡下风刮日晒好啊,我看就是吃饱了撑的。”

刘金香见大姐要走,过了年后又不卖东西,心里早就烦躁至极,听慕容庆这么一说,破口大骂:“你这不是放屁嘛!你不是也能挣出房租吗?你为啥整天嚷嚷着吃不上饭了呢?照这样下去,你还认为比乡下过的好啊!你也不想想俺姐夫老家的情况。”

慕容庆正想反驳,手机忽然响了,是申通快递打来的电话,让他到市场西南门取件儿。

因为没有足够的家底,刘金香的大姐刘玉香一家,确实不再适合在油城经商,看现在实体店的情形,刘玉香一家再继续耗下去,等待她的结果只有一个——挨饿。刘玉香的丈夫有严重的哮喘病,就算保安这份工作都做不了。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老家的水泥厂打工,结婚买房耗光了父母的积蓄;二儿子倒是争气,考上了四川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店里不景气,挣的钱都不够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从前年就开始消耗店里的老本。如果只是这样,咬咬牙还能过得去,偏偏刘玉香还有两个年迈的公婆,一个偏瘫,一个老年痴呆。前些年老家穷、店里生意还可以的时候,刘玉香给小叔子一家送些旧衣服,买些米面油茶,把两位老人的药钱包了,小叔子一家在乡下照顾老人,弟妹也不说什么。可现在不行了,农村比过去好过的很,小叔子一家不差那仨瓜俩枣,人家不愿多受累了,或者接来,或者回家照顾。刘玉香在城里没买房子,也没钱买房子,就算现在房价跌成白菜价,也买不起,把两位老人接来,怎么住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回家好,家里还有十几亩粮食地,种地还有补贴,不至于挨饿。玉香刚才和金香哭着说,看看现在这生意,芊芊她妈去给油田的退休老头当保姆,虽然味有点大,可住在空调房里,拿着六千的工资,很值得。玉香的丈夫坐在椅子上粗喘,听老婆这么说,脸色铁青,喘得更厉害了。

慕容庆半路上就把快递包裹打开,拿出茶叶包放在鼻子上闻。丁雪峰正好从店里走出来,见状玩笑道:“整天埋怨网上抢了实体店的生意,你自己都不在实体店买茶叶,还抱怨个啥啊!”

丁雪峰是市场上有名的文化人,见多识广,左邻右居的商户对他都很尊敬,有个大事小情的,大都向他请教拿主意。

慕容庆嘿嘿笑道:“那没办法,人家网上确实便宜,来,我给你抓把尝尝。”

丁雪峰摆着手说:“你可别听那些主播忽悠,有的货和宣传的不一样,一分钱一分货,特别是吃的,我可不敢从网上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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