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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雪峰回到店里，坐在那张斑驳陆离的写字桌前，想把写了近一个月的中篇小说《民办老师》的最后一章写完。从早晨到中午，电脑屏上仅敲出了三十几个字，这是以前写任何文章都没有的现象。过去，每当写到结尾的时候，他总是思路敏捷，打字快如闪电，一行行文字瞬间铺满电脑显示屏。可今天不行，就算到门口透了透气，心思仍不在文章上。也不怪他今天如此反常，谁遇到生存问题，都会乱了方寸。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丁雪峰就敏锐地感觉到，薛家批市场的生意要黄，而且，绝对不是受网购冲击那么简单。网购早就有之，就算有疫情加持的那三年，生意也没萧条到如此地步。丁雪峰专营箱包皮具，每年的八月底九月初，他的生意都会有一个销售高潮，因为新入学的大一学生和高一学生，都得经历军训这关。军训嘛，必然用到军训腰带，作为东坊市最大的腰带批发商，就算他不直接给市里的六所高中、两所职业学校、一所大学供货，但学校附近的超市和跟学校有关系的客户，都会来他店里批发。货品全，存量大，是他店里的法宝。可现在，存货多有可能成为他的累赘，因为去年的军训季，他店里的军训腰带销售额大大降低，商品严重积压，更要命的是，军训腰带不是真皮材质，时间长了会老化。
怎么到这种地步了呢？丁雪峰做梦都没想到。刚来东坊市经商时，那种随手“捡钱”的快感让他整日如同打了鸡血，他甚至庆幸民办老师的职位被省里一刀裁撤，因为公办教师的工资也只有三千左右，东坊市油田工人的工资也超不了四千，而他每月的收入都过万，况且，他那时还没做批发，只是在小商品城租了两节柜台零售。有次回家过年，他和几个表兄弟狂饮过后，竟然似醉非醉地说，他这辈子不会缺钱了，就算老了腿脚不便，只要嘴能说话，兜里就会进钱。
丁雪峰看着显示器上的那些字，烦躁地关了文档，新写的那几十个字也没保存，他知道这几十个字没用心琢磨，就算保存，修改时也得删掉。“啪”地一声，他把鼠标恶狠狠地丢在一边，双手叉在脑后，枕在椅子上，闭目不语。正在收拾货物的王翠英白了他一眼，用一种近似看笑话的语气说：“发昏当不了死，再不给冬冬打钱，又得打视频发火了啊！”
冬冬是丁雪峰的儿子，在北京的一所双一流大学硕博连读，丁雪峰这几年赚的钱，大都用在了儿子身上。丁雪峰微微睁开眼，没好气地说：“都是你惯的，一双鞋都得花老子一千多，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王翠英被丈夫的样子逗笑了。生意不好，殃及池鱼，儿子一个月两三千的消费，都成了他发泄心中愤懑的引子。她知道丁雪峰不是真心埋怨儿子消费高，只是想出口闷气而已。
王翠英在薛家批发市场出名的贤惠，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尤其是在培养女儿方面，博得一片喝彩。她女儿丁娜在名牌大学本硕连读毕业，现在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丁娜身上没有一丝九零后女孩那种自私自利刁蛮任性的毛病，是市场上所有父母教育女儿的标杆。她见丈夫生闷气，嗔怪地说：“一碗水端不平，你女儿上大学时，隔三差五就问缺不缺钱，就怕女儿钱不够。”
丁雪峰笑了，从椅子上抬起头，乜斜了老婆一眼，说：“女儿要富养才行！再说了，儿子能和女儿比吗？结了婚，还不是人家的奴才。”
王翠英“哼”了一声，鄙视地说：“我也没见你给俺家出过啥力，别在这儿胡骚气赖怠，你就是听儿子要留在北京工作，不听你安排，抡风扫地。”
丁雪峰又把脑袋倚在椅子后背上，瞅着屋顶不说话了。王翠英的话，戳中了要害。的确，他在愁儿子的未来，而且，和当下的生意有关。冬冬能否找到满意的工作，他不担心，名牌大学的博士生还找不到工作？他愁的是冬冬找工作太容易，放着东坊市开出的优厚待遇不来，偏偏坚持留在北京的跨国公司，要是生意还像前几年一样，他咬咬牙也就认了，不管怎么说，人往高处走是对的。可现在生意垮了，给儿子存的买房钱连五十万都不到，在北京能买几个平呀！就算卖了在油城准备的婚房，那也不是差个一星半点。不管怎么说，中国人的传统，男方必须准备婚房，最起码，出个首付款，再加上彩礼钱，不是个小数目。
王翠英突然惊讶地叫起来，她拿着一只打开包装的男士手包，来到丁雪峰面前说：“这才麻烦了，你看看这手包都脱皮了。”
丁雪峰接过那只棕色手包，手上立刻有种黏黏的感觉，用大拇指轻轻一捻，那层棕色的外皮立刻化作碎末。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货架前面，弯腰从下面的货柜里拿出四、五个同样的手包，打开包装后，不管是黑色还是棕色，都存在同样的情况。丁雪峰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没劲，禁不住喊了一声：“完了，还有八十多个，三千多块打水漂了。”
在过去没有收款码的年代，一个钱包或一只手包，是男人的标配。那些不舍得买真皮的穷人，只好买一只仿皮手包装装门面，有那么几年，丁雪峰销得很好，特别是团购大流行的年代，他存了不少货应对单位。可现在不行了，有几个还用现金，票据也大都换成电子版了，钱包手包纷纷下岗。丁雪峰没想到，这些货时间长了会掉皮，他把那几只烂手包双手划拉到一块，隔着老远扔到了门外，嘴里还大声骂道：“狗日的网上支付。”
王翠英更是心疼不已，她白了一眼丈夫说：“你不怕砸着街上的人啊，扔了干啥，还不如几块钱卖给那些‘换替班’的人。”说完，又把那几只手包捡了回来。
丁雪峰知道‘换替班’在油城很流行，也就没做声，几块钱也是钱呀！所谓‘换替班’，就是通过神婆神汉，磕头烧香，烧衣服烧随身用品，把不好的命运换掉，至于换到谁身上，只有鬼神知晓。店里那些不能退货的残次腰带，大都五元之内处理给了这些人们。
“唉！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想到咱这个利润较高的箱包行业，最先受到冲击。”丁雪峰叹了口气说。
“现在可好了，凡是开店做生意的，天天大眼瞪小眼，谁也别说谁。”王翠英一边提心吊胆地检查别的材质的手包背包，一边回应丈夫的嘟嘟囔囔。
丁雪峰忽然觉得，套在他身上的那个魔咒可能又要应验了，每当走到人生路上的关键时刻，总用一股力量让他偏离正道，现在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他也准备离开中年队伍，往老年迈进，赖以生存的生意完蛋了。这和他以前的遭遇何其相似！
丁雪峰出生在鲁北平原的一个普通小村，却没和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一样吃红薯长大，一岁多，就被姥爷姥娘接走养着。姥爷和两个没出嫁的姨都能在生产队挣工分，就算生产队效益再不行，姥爷家在生产队年终结算时，也能分得百十块钱，这比好多工分少卖了口粮往生产队交钱的家庭强多了，所以，他几乎没吃那些“烧胃”的红薯，甚至很少吃玉米面饼子。可能是营养好的原因，丁雪峰在学龄前就表现得比同龄孩子聪明，姥娘包的一盖帘饺子，他略一看就能准确报出个数，姥爷姥娘大为惊讶，常拿此事说与邻居听。到了八岁，他回到自己的大队上小学，才过起了苦日子。不过，一到星期六，他扔下书包就跑到姥娘家改善生活。上学后的丁雪峰，很快成了社员茶余饭后的谈资，语文数学很少不满分，三年级时，甚至到五年级的讲台上，教学哥学姐给拼音标声调。年终，六个小学统考，几个监考老师看到最后的数学附加题，都溜达到他的考桌前，这些老师心里明白，丁雪峰做不出，其他学生就别想了。三年级时，一篇作文被初中老师拿去当范文，就是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很会写文章，把他带进了一条远离仕途的道路。到了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丁雪峰走错了人生第一步：明明文科成绩好，他却因为喜欢物理而选择了理科，错上加错的是，他疯狂地爱上了文学，没黑没夜地写小说，办校报，在一个班里只考上四、五名大学生中专生的年代，他只能落榜回家。村支书通知他当民办老师的第二天，高中老师让他去复读，他父亲说，当几年民办老师就能转正，考个师专也是当老师，还不如不复读。他听了父亲的话，走错了人生第二步。丁雪峰第一次参加学区会议，那些老教师惊得张大了嘴巴，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六个村小学的铁第一没考上大学。很快，丁雪峰的人生第三步错棋来了：在县人武部当副部长的族叔，专门回家劝说他去当兵，八十年代，部队里高中生很少，考军校相对容易些。他当时已经在地区报纸上发表了三四篇文章，也爱上了教书育人这份工作，婉拒了族叔的建议。几年后，就陆续传来高中同学考上军校的消息。知识就是财富，这点在丁雪峰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结婚后，他和妻子王翠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村里第一位丢下锄头用除草剂的，第一位培育玉米种的，第一位在村里开超市的，第一位在村里盖砖瓦房的。那个时候，公办老师都向他借钱花。终于，他等来了吃财政饭的机会，地区教育系统在民办教师中通过成人高考招收公办教师，恰恰在这个时候，他和几位老师遭到派出所长的无故殴打，那个年代，个别公安干警确实无法无天。丁雪峰岂能忍下这口气，他在备战成人高考和控告不法派出所长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当时离五月份成人高考的时间仅剩五十多天，他天天忙于给县教委主任、县委书记、地区主管教育的副专员写信，忙于投书一些报刊杂志，忙于接待公安局纪委、县委纪委的调查询问，还得防范和派出所长关系很好的乡教委主任下绊子，几乎没时间学习。他在高中学的理科，但毕业后常看一些历史书，无奈之下报考了文科，在他去地区驻地参加考试的那天，县委来人宣读了对派出所长的处理决定。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成绩名列全乡第一，比几个才师范毕业参加成人高考的年轻老师都高，可惜，没达到录取公办教师的分数，仅仅比外乡镇达到公办教师录取分数的同学少了五分，而他那个同学高中学的文科。这是他人生道路走错的第四步，但这步，他不后悔。一九九年， 达不到年限的民办老师被一刀裁撤，他半月后来到油城东坊市经商......
王翠英又在货柜里找出好几种坏货，脸色越发阴沉，她见丈夫发呆，禁不住埋怨：“要是听我的多好，不好卖的早给他们退回去，你可倒好，就是不好意思退。”
对于这些压了五年以上的货，丁雪峰确实不好意思退。他是个很讲信用很为别人着想的人，他在义乌市场的威信很高，有钱没钱都能进来货，靠的就是人品。他知道早退回去，钱财没有损失，可人格信用会大打折扣，将心比心，有些客户来他店里退货，尽管咬着牙收了，但这个客户的信用等级在他心里降了。不过，个人利益面前，老婆的埋怨很对。
丁雪峰岔开了话题：“冬冬没说暑假回不回家吗？市场上的大学生都回来了。”
儿子有啥事一般不和丁雪峰沟通，王翠英是爷儿俩的传话筒。她正为坏货烦恼，不爱搭理丈夫，过了好久才说：“博士和本科生一样吗？他不得替导师干活呀！”
丁雪峰说：“现在的教授都不按套路出牌，让学生白干活不发工钱。”
王翠英把一个坏钱包用力丢在柜台上，指着丈夫说：“冬冬一点收入没有的话，你一个月给的那点钱，够他花吗？那可是在北京。”
丁雪峰见老婆没有好气，讨好地说：“好了，好了，我不是想他嘛，等会给你的心头肉转五千。”
两人正说着，慕容庆的老婆刘金香走进店里。
薛家批发市场人才济济，但凡能从老家出来落脚此处者，都是老家有本事之人，没有两把刷子，不会丢下锄头拿起算盘子。刘金香长相俊美，性格孤僻高傲，在原来的单位以“冷美人”之名著称，来到市场后，更因市场上的亲戚老乡众多，常常仰头走路，很少有人被她瞧起。在她眼里，丁雪峰除外，他身上的文化味吸引着她，家庭和生意上的烦心事，她喜欢和丁雪峰唠叨唠叨，丁雪峰也总能让她变得心平气和。有一段时间，特别是慕容庆被传出包养东坊大学大学生的事情后，刘金香一度喜欢上丁雪峰。无奈丁雪峰是正人君子，将投怀送抱的刘金香拒之门外。
刘金香先与王翠英扯了会儿闲篇，然后一脸愁云地问丁雪峰：“丁哥，你觉得咱这生意还能坚持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做到头了呢！”
丁雪峰苦笑着说：“难是难了点，不过，还不至于挨饿。”丁雪峰是个不会让人失去人生动力的性格，特别是对他有好感的邻居刘金香，更不想让她没了希望，毕竟最坏的结局还没到来。同时，给别人打气，也是给自己壮胆。
刘金香轻叹一声，说道：“要是光为了几张嘴就好办了！哪家不是烂事一箩筐，老人要养，孩子要供，房贷要还，你还好，闺女都工作了，不花家里的钱，还往家添巴，哪像我们家，孩子天天咋呼着留在北京工作，就算现在房价降了不少，可北京那房子，咱买得起吗？”
王翠英看了一眼丁雪峰，心里想：“俺家还不是一样，冬冬铁定留在北京了。”王翠英没和刘金香说冬冬留在北京的事，丁雪峰讨厌在别人面前说孩子的情况。
王翠英说：“生意全凭人干，咱这个街不行，你看看人家第二条平房街，哪家不是生意兴隆。”
刘金香有些急了，抬高声音说道：“老丁嫂子，你听谁说他们生意兴隆呀，好的话，我大姐至于要回老家吗？”
丁雪峰有些吃惊，他真没想到刘玉香这么快就持不住劲了，前几年是何等红火，卫生纸消毒液都是整车地往里进，当然，她那还没坐牢的弟弟刘江帮她销了不少。
王翠英惊讶地说：“前天在东南门碰到‘都旺’的女老板，她说那条街还行，她店里一天能卖一千来块，送货的车也能卖个两千左右，我回来和老丁还说起过这事。”
刘金香撇着嘴说：“她家的店建在财神爷门口了？你也不想想，两个儿子都没找媳妇，爷儿仨就一套房子，全家靠批发塑料制品吃饭，要是出来说不赚钱，谁家的闺女愿意嫁进他家门？”
丁雪峰“噗嗤”一声笑了，刘金香的话正好吻合她两口子的分析：越没钱的，越说赚钱；越生意好的，越不敢说赚钱，害怕别人上了同样的货。在这一点上，南方人单虎做的最到位，好卖的货，他总是存到库房，店里挂些样品零卖，进货的客户开好单子后，他就拿着黑袋子到库房取货，同行看不到里面是啥东西。有一次，单虎一改惯例，用三轮车装了一车玩具，也没遮盖一下，大摇大摆地从同行的店门口经过，还不住地和市场里的人打招呼，一副恐怕别人不知他批了货的样子。丁雪峰知道单虎拉得都是不好卖的货，那是给同行下的套。他没有戳穿单虎的把戏，因为他也常用此手法，市场上有几家卖箱包皮具的，专跟他家的货。现在无所谓了，跟不跟货，都也不卖。
刘金香突然转了话题，问丁雪峰：“丁哥，你说市场管理费拿不拿？”
丁雪峰一丝考虑都没有，肯定地说：“不拿说不过去，也不可能不拿，别的街都拿，为啥咱这条街不拿？”
刘金香说：“都二十年没拿了，怎么今年让交了？都说烟草公司和市场签合同时，把管理费一次性拿足了，就算没拿足，也得由房东来拿。”
丁雪峰说：“管理费肯定得拿，凭啥人家免费给咱打扫卫生？至于是不是烟草公司和市场管理办公室有合同，我也不知，我这个房主是烟草公司的领导，我找时间问一下。至于房东该不该拿，那得看每家和房东的租房合同，你忘了以前租的那间店了吗？谁家不是房主防水修门窗啊，可那间店的房主就另类，咱不能和那样的学。”
刘金香很解气地说：“所以那间房子没人租了，都闲了一年多。”
丁雪峰知道现在生意难干，刘金香舍不得拿一千块钱的管理费，但房子闲着，和房东出不出管理费无关。丁雪峰没有点破。
刘金香刚走，渤海市的章东江打来电话，说是后天上午来东坊市谈业务，中午和在东坊市工作的同学聚聚。章东江是渤海市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在丁雪峰的高中同学里面，成就最高，和丁雪峰的关系特别铁。章东江来东坊，只要同学聚会，都是丁雪峰攒局做东。
丁雪峰首先通知在东坊区交警大队工作的江春明，没想到江春明没空。后天是下月一号，全市对骑电动车不戴头盔的现象进行大检查，市交警支队领导亲自带队，而且是连查半月。
丁雪峰放下手机，得意地敲了一下桌子，对王翠英说：“商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