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一片雪林之中。
赵渐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不过出了城门也只有这个地方才有人的往来。
这里有一处露天的面摊,有十几个客人正在吃面。
略有些奇怪,这些食客看起来并不像途中路经的旅客,反倒像是从城中专门赶来的客人。
有一点相同的是,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穷人,每一个都穿的起丝绸,衣冠楚楚,像是有些脸面的人物。
不过想来倒也合理,只有这样的手头里有两个闲钱的人才会不嫌麻烦来到城外十几里外去吃一碗面。
人越有钱就越懂得如何去浪费自己的时间。
这里不是官道,略显得偏僻,只怕知道此处的人也不很算多的。
赵渐新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
面摊后面就是一处茅草屋,空地上磨盘拴着一头毛驴,应该是淡季用作磨豆浆以补贴家用的,一旁有一处水井看起来有些年头。
面摊老板这个时候走过来询问赵渐新吃喝些什么。
他用抹布净了净手,弓着身子,看起来有六十多岁,带着个破帽子,皮肤黝黑,和乡下的农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就是手上还有些手艺在这里且过着日子。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食客已经陆陆续续的散了场,除了赵渐新已经没有人留在此处,这个时候穿着黑色衣服的那个人也来到了这里。
赵渐新并非一定知道这个人会来这里,不过想要知道一个人去到哪最好的办法就是追踪他,而追踪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去跟随着他,是要走到他的前面,想到他会到哪。
杀手只会去到有人的地方,赵渐新停在这里等他,他也终将到达这里歇脚。
到了中午,杀手不需要吃饭,但是被杀的人却是要吃饭的。
穿着黑衣的人看起来好像和面摊老板很熟,他直接和老板打了一声招呼。
老板走过来给他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桌子,亲切地说道:“你好久不来吃面了。”
他补充道,声音略显低沉。
“三四年了。”
“是啊,已经有三四年了。”老板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说道,“今天你打算吃些什么。”
他并没有应答,反而去问,“阿叔,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
“回家?”老板呵呵一乐,好像在回忆,又记不出来太多了,“我来长安四十多年了,十多岁就出来,家乡的记忆都模糊了,再回去还能有什么呢,还是长安好。我虽然不是长安人,但是我喜欢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了,这里和我的家乡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渐新听到这番话,想到两年前周潜所说的话语,一片土地无论是贫瘠还是富饶总能留住别人,而能留住别人的也往往不是外在的因素,而是情。
一个人甘愿留在故乡,另一个却甘愿客死异乡,那他们俩谁才是真正具有乡土之情呢?
在赵渐新思绪间,他听到黑色衣服的男人应答了一声,并且说道:“阿叔你年纪大了,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的事情。”
“哎!”老板回过头去已经准备做面了,“我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我死了,第二天食客们就知道了,有些钱放在枕头底下,他们可以拿去给我做些体面的棺材,这辈子也就完了,就是我这头驴子跟了我许久,如今也是不中用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老板端来了一碗面,黑衣的人从怀里掏出来一小管烟丝,卷在一张巴掌大小的纸里,用嘴含了含,卷的很细致。
他将烟卷捧在手指上,将其点燃,但是并不吸食,只是把它放在桌面上,火红的烟丝转瞬变为灰烬,一丝丝的烟雾升腾而起,向外飘散,天空里一点晶亮也将要落下,这一刻很静。
有一点杀气,但是在赵渐新看来却如同像是从地底里面出来的血红魔鬼,凝重而危险,这是死亡的气息,他已许久不曾遇见。
可是这点点杀机却不是从杀手身上传来,是从面摊老板身上传来的,赵渐新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的长刀已经脱壳而出。
一声短暂而急促的刀声彻底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杀手也拔出了他的剑,从他的腰间,并非剑鞘,没人看见他带来了剑,是从衣服内出现的。
赵渐新相信这个世界上能见到这一幕的人不多,因为没有人能想到长达三尺的利剑会被人藏匿在贴身的衣服内,盘藏在腰间。
这把剑十分的柔软,它现身来,剑身薄入宣纸,只两指宽,异常光滑,有一点寒光。
一把剑绝不能做成这样,越薄的剑就会越容易折断!赵渐新曾经作为一名剑客,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想过一把剑会被铸就成这样,那他的铸就者又该是位怎样高明的铸剑师呢?
这把剑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展开了如同一段银白色的丝绸,顷刻间便能取掉一个人的性命。
赵渐新飞身而来,刹那之间,短暂而急促的刀声响起,亮丽的剑影将其环绕。
一道道光圈环绕,已令人看不见他们如何动作,这个世界仿佛都进入了光与影的世界,越来越急促的刀声响起,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只剩下了不会间断的刀声。
未几,那一抹晶亮已经落下在赵渐新的脸上,是雪,雪再不是白色,变作了红。
新雪本是白色,只是鲜血将它染作了红色,这是谁的血?
赵渐新看见面摊老板的喉咙上有一抹鲜红血痕,这看起来却像是伤痕将要复合的迹象,也只有这样的剑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痕,而这样的伤口就足以致命。
面摊老板哆嗦着身体,想要将面留在桌子上,却已不能够,他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踉跄倒在地上,面碗摔破,汤水溅了一地。
刀声早已停下,绚丽夺目的剑影也暗淡起来,变作点点寒光点缀在剑身上。
这一刻十分的宁静,只不过胜负已分,胜利者也变得寂寥。
赢的人可能不会以之为意,因为他已经赢了,但是输掉的人却是要耿耿于怀的。
赵渐新输了,他看得懂这个杀手的每一次出招,却不明白里面蕴含的威力,他还能再去出手,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会去做,因为他已失去了此次前来的意义。
赵渐新没有收起刀,他依旧在看着这个人如何动作。
这个人没有任何神情,毫无表情的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老人的身体时不时的出现痛苦的扭动,胸膛微微的起伏,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消逝。
杀手看向了老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点生命最后的余晖即将消散,已经受了致命伤,死亡也只不过是片刻的问题。
黑衣的人收起了他的剑,从腰间摸出几只短钉,他的手指短促极速的发力,手面上却几乎看不到任何动作。
随着破空之声短钉响起,短钉已经飞进了老者的胸口,一只又一只弹射而出不是飞快的连接,而是间断的连贯,直到老者真正死去为止。
他全程没有说出一句话,眼神极度的平和,收起了短钉,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原本的桌子上吸食那支事先已经点燃的烟卷。
当他把这卷烟将要吸完的时候,他蹲下身子,用食指点了点溅在雪地上的汤水,尝了尝味道,说了一句话,好像是“可惜”。
烟即将燃尽,他将这最后一抹火焰投入茅屋之中,雪还小,空气还算干燥,火势拔地而起,过不了几个时辰,这里将什么都不会再剩下。
拴在木桩上的驴子发出了苍凉的悲声,可是它并未移动半步,是为了友人而哭泣。
北风刮起,火势渐起,这里是留不得人了。
黑衣的人临走时带走了这头驴子。当火焰吞没房屋时,赵渐新也不再留在这里。
这个杀手,从始至终,没有透露出一点杀机,平静的如同一汪清澈的泉水,这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赵渐新相信这样的对手,今后可能不会再遇见。
面摊的老板所呈现出的杀气,这一瞬间的杀机,就好像是来着地底的鬼怪,令人不寒而栗,可是他却任由着自己死去,赵渐新是看不懂的。
这件事赵渐新之后再也没有了解,变作了一个永久的疑团。
入夜,夜还未深。
雪自从中午便没有停下,愈下愈大,鹅毛大的雪花落在人身上,闪无可闪。
此刻地面上的积雪已有半指深,再汹涌的火焰也无法在这里局势下久存,空气之中也不会再留下任何气息,一切发生过的都被新雪掩埋,待雪化成冰水流淌而去,便会荡然无存。
赵渐新回到泰来客栈,他要告诉李思结果。
这一次楼下多了一个女人,三十几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粗布衣,好像刚刚从厨房出来,到大堂清算账目。
账本大略只有两页字,翻算了半天。
“你是打尖还是住店?”她看见了赵渐新,声音显得轻慢。
“我既不打尖也不住店。”赵渐新答道。
“住店一天三百文,每十二个时辰收账一次,押金一两。”她好像不太理会赵渐新在说什么,自说自话,亦或是例行公事一般,声音显得更冷。
话音刚落,她便拿着账簿走到后堂去了,也带走了大堂里唯一一盏烛灯带,整个一楼顿时变作了一团漆黑。
赵渐新对此并不为意,来到了二楼。
李思居住的房间点了二三盏烛火,只是点点火光,依旧显得昏暗,空空荡荡,寒风穿堂而过。
这间房又空又大,看起来像是把两间相连的房间砸通形成的,没有多少摆设,一张桌子,一张床而已,多余的全由书架填满。
张渐新来的时候,李思正在看一本书。
《英雄无泪》。
李思注意到他看着自己正在看的书,说道:“英雄并非无泪,只是将眼泪藏在心中。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赵渐新说道:“我看过。”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英雄,英雄的时代至此已经终结了。”
李思说完话将书本点燃,掷于铜盆之中。
赵渐新不置可否。
李思突然笑道:“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件事你本可以不必去做,你却做了,我知道你有一份我的信件可以直接同我交谈,询问我一些你想要知道的问题。你更不必专程回来,你并不着急,也许你就只是想见见我,你却回来了。”
赵渐新没有流露出过于惊讶的神色,说道:“你对于我了解的很多吗?”
李思道:“你是徽州慎邑人,年龄二十岁,父母没有什么本事,双双早亡,留下了一些家私给你,在张家武馆拜的张大山师傅为师。你师傅我是知道的,还有这般的身平事等等。你在当地有些名气,剑耍的是一流的,两年前只身前往长安,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卓大先生,是他教你来到我这里的,也是他教的你上乘的轻功。”
赵渐新说道:“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
李思道:“只是知道并不是了解,这也正是我的功课。”
赵渐新问道:“怎么,你这样的人也要做功课吗?”
李思答道:“一个声名远播的人想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和身价,那他的背后必定有一群人为他奔波服务,提供给他应该拥有的东西,这样,他才能变成一个传说。不过你想要知道的东西都在我的脑袋里,这是不必假手他人的。”
想要让自己在人前得益显贵,无论怎样的人都必定要下出足够的功夫,用心,苦练。
此时楼下传来对话声,戌时已过,还有人来到这客栈里。
“你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既不打尖也不住店。”
“住店一天三百文,每十二个时辰收账一次,押金一两。”
话是相同的对话,掌柜自然也是相同的掌柜。
只不过楼下的人却好像是李思熟识的一个朋友,他拄着一只拐走下楼去看了。
“我想你要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你是个很有机会的人。”
李思临走时郑重地对赵渐新说下这句话。
不一会儿,赵渐新还端正地坐在原先的桌子上,不过他已经知道楼下的人是谁,是今日的杀手!
两个人静坐在桌上,黑衣的人先开口,仅存的一盏灯火在风中闪烁,只显出他们的一半身影。
赵渐新仔细的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女掌柜不知道又走到哪里去了,李思和这个人像是多年的朋友,两个人说起话来,轻松随意,谈论的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昨天吃的什么?”
“现蒸的馒头,配上炒青菜,通菜炒毛豆。”
“那今天呢?”
“今天吃的是城外陈师傅做的汤面,请专人送来的,到的时候还热着呢,很不错,不过你不爱吃。”
“那你明天吃什么呢?”
“再蒸上几个馒头,炒白菜,配上一份丝瓜汤。”
黑衣的人突然笑了起来,道:“你天天吃的那么素,打算当和尚了?”
李思解释道,似笑非笑,“我有消渴之症,吃不了荤的,你知道的,不过天天吃这样的也有些厌了。”
黑衣的人说道,“过几天,就是年前二十,天上楼阁请来了一位南方名伶,听说身段好,有很大。”
他的双手在比划着什么,也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李思礼貌的笑了一下,问道:最近有什么事吗?阿飞。”
他好像还想说句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就只是简单地答道,“明天大哥有点事找你,早点去,别让大哥久等了。”
阿飞拍了拍李思的肩膀,转身出门离开了。
他是叫做阿飞的。
这是一个为了某种特殊意义而存在的名字,一个杀人者的名字,一份封存在人们内心深处的记忆,像是一段史诗镌刻在深深恐惧他的人的骨骼里,怎么能因为多年的风吹雨打而褪色呢?
就好像三十年前天下间的人们都记住了萧览山和他的辉煌十年。
就好像二十年前天下间的人都记住了邓城和他的铮铮地铁骨剑。
这个十年,被铭记的人也将要被牢牢记忆,而阿飞却始终如一,日复一日的隐藏着,隐藏在恐惧里面,就像是人们心中一段无法被解读、扭曲无序的梦魇。
当李思再次回到与赵渐新谈天的桌前时,他已不知去向。
室外北风正急,雪飞舞着,看着又下大了一阵,不像想要停下来的样子,只怕这一夜也不会停。
今晚,他能去到哪里去呢?
赵渐新出门的时候将旧人送给他的请帖撕毁,扔在风里,让它同着雪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