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时常都要去到上京酒家吃一餐中饭,这里离他的住处是有半柱香的路要走的,从红山巷口到繁华南街,积年累月下来,路上的街景也都要看厌了。
阿飞是外地人,本地人都是热衷于米食面食的,他却对此嗤之以鼻,看不惯,也吃不懂,可是再吃不惯,他也已吃了有三四年了。
酒楼门口近几个月来一直有个画画的,蹲坐在这里写写字,画几个花鸟鱼虫,糊弄日子,已经是要四十岁的人,有家有室,也不知道要不要脸,还做这种闲散的工作,阿飞有时遇到他都绕着道走,怕被他看见。
“你画的什么东西。”,阿飞自酒楼走出来时,看见他此刻在画一个魁梧又丑陋的男人,心里觉得怪异,却也觉得好奇。
男人看见是阿飞所说,脸色也不禁难看起来,此时年画还不大流行,他不知道也属正常,但还是不情愿地说道:“这是年画,画的钟馗,不知道吗?”
阿飞道:“谁说的,哪有那么丑。”
男人道:“你都不看书吗?钟馗自殿下撞柱而死,就是被皇上嫌弃面容狰狞丑陋。”
“小人书也不看。”男人补充。
阿飞本来是想要取笑他画艺不精,结果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辩解道:“小人书怎么可能没看过,绝不是这样画的,可别说瞎话。”
阿飞话音刚落,男人就拿出来一本《神魔人物志》的小人书,刚刚用来垫屁股,正翻到钟馗捉鬼的部分,他所画的完全就是照搬这上面,并无二致。
阿飞眼瞅着辩无可辩,就不想要说话。
男人这个时候开口。
“今明两天,你要做两件事,一个人是当朝的官,做事不怎么规矩,就有人想要取他的命,有点麻烦,所以要你去做。另一件事,明天你会知道。”
在正午的大街上,人流正是密集的时候,这两个人却在谈笑间交谈谋杀当朝要员的信息,倒也真是胆大包天,只是他们却并不以为意。
想要别人不知道一件事,最好就在他们眼前去讲去做,有谁会想到在白日里,在人流湍急的大街上有人会进行如此对话呢?
他们并不是轻易就会感到恐惧的人,他们反倒是制造恐惧的人,别人所理解的私密,在他们看来,恰恰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
这也正是他们的生活,总是井然有序,波澜不惊。
两个人各自无话了一会儿,阿飞道:“你最近怎么不做事了,天天蹲这画画。”
男人答道,神色显得有些无奈。
“我的儿子马上要上私塾了,没人陪着怎么能行,手上还有点积蓄,在外面画画,还能糊弄糊弄日子。”
阿飞道:“还没上学的孩子,四五岁,你急个什么,有家室的人,不多做点活以后没钱了喝西北风?”
男人道:“你以为现在孩子和以前似的,时势不同了,放养哪能出英才呀,要多陪着的,钱总有法子去弄。”
客人走过来,前来询问年画,还没问上三两句,男人突然不耐烦敷衍走了他,半蹲在墙边,不住的双腿打颤,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阿飞道:“你腿抖什么?”
他男人道:“冻的。”
“痴线。”阿飞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你好男人,顾家。”
阿飞走向一个不远处的陶土摊,这个摊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家境贫寒,早早就出来做工,阿飞看这女孩很不容易,相貌也蛮端正的,就每隔几天就来买个好丑的娃娃,不知道能不能算做是接济。
“您又来了。”少女看见阿飞,热情的打招呼。
阿飞什么都没说,就是点了点头,微笑示意了一下,女孩心领神会,打包好了一个精致的娃娃递给了阿飞。
阿飞没有什么想要多说的,转身就要离开。
“您?”女孩有些着急地叫了一声,却好像因为一些原因不好意思说出口。
阿飞有些疑惑,示意让她明说。
女孩这个时候才将将放心部分顾虑,还是小声地说道:“您,您是个好人……您时常来照顾小女子的生意,我感激您……可是……您已经很久没有付过……钱了,大略有两个……月了,欠了三百多文钱,小女子也是小本生意,家里大大小小的花费都指着我的这点手艺过活……您要是手头上宽裕些,能不能多少……给点。”
阿飞开始听起来很是受用,慢慢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岂是一个难堪可以形容?
以往再多银两,阿飞什么时候在乎过呢,曾经豪掷重金与朋友喝酒,请长安首屈一指的艺妓为一众助兴,想不到今天却因为这区区几百文钱而使得颜面尽失,阴沟里翻船,心中五味杂陈,哭笑不得。
当下阿飞真想一把银票甩到了她脸前,为自己正名,自己并非是一个闲散无聊的混混。
阿飞摸了一摸自己的口袋,里头竟然空空如也,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一枚铜钱,此刻面对女孩的脸开始变作铁青,心情也降到了冰点。
阿飞这才想起自打他成名以来,除了大型的集会,已经许久不再携带银两。他已经习惯去赊账,仅凭借他的名声和信用,就会有数不清的人为他而买单。
名声就是最好的付钱方式,这是走到哪都行得通的,可是当别人不懂得你的圈子,而你也无意于去显露自己时,赊账不还就会变成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等一等!”阿飞憋了半天,说了这句话。他也来不及顾及女孩作何反应,快速回到酒楼门口,寻找他的朋友救急。
这个蹲坐酒楼前画画的男子在这是阿飞最好的朋友,他相信自己绝大多数的诉求,他都能够满足,更别提钱这种小事。
“孔安生,帮帮忙!快点,给我几百两用用!”
“做什么!”正在画画的孔安生被惊了一下,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你别管!一点私事,有没有!”阿飞虽然面上还是很平静,但是内心不免焦急地问道。
“没有那么多啊。”孔安生答道。
“那你有多少?”阿飞问道。
孔安生掏了掏口袋,从怀里排出来九个大钱。
“就那么多了。”
“这点钱能做什么!”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嫂子,我每天花多少都给我算得清楚。这边桥下面有个摊子,一碗面……”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朋友,寒碜成这样!”阿飞不再理会孔安生,径直走进酒楼与账房说话。
“有没有一两百两银票支给我,记上是我的帐,下次来连本带息都给上。”阿飞此刻更加焦急地问道。
朋友还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而交易上的伙伴对于自己的帮助则是永恒不变的,比起自己的朋友他们总更需要你,更需要你的价值。
阿飞常年在这里吃饭,手上阔绰的时候,在这里也不知道花掉了多少。
“是的。”账房看了看账目说道,“但,您在本店里已经有了一月余没结账,我想您是知道的,您虽是我们店里的贵宾,这钱按规矩也真没法支给您……”
“那多少钱可以支,三百多文钱有没有?”阿飞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峻且疲惫。
“您早说呀,这几百文钱能算什么呢,您是我们店里多年的老主顾了,这几百文钱的事,我都搞不定,倒真是我的不是了”,账房笑道,从怀里掏出半吊钱递予阿飞,“爷,这是我手里的,不多,但够您用了,您不用再还,也算我对您的心意。”
阿飞没有立即接过这半吊钱,他反而多看了这个账号先生几眼。
人骨瘦如柴,长的也没有什么精神气,怎么都让人提不起来兴趣,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不过今天却要记住这张脸。
“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阿飞回到女孩的摊位,他本意将这半吊钱直接递给女孩,可是女孩却算得分毫不差,共计买了三十二件,收您铜钱三百五十四文,找您一百四十六文,去掉零头,是三百五十文,找您一百五十文,欢迎您再来。
女孩将这一百五十文递还阿飞手中,阿飞没有再推脱,接下这一百五十文,送还了一句谢谢,回到酒楼外孔安生的摊子,和他一起蹲坐在那里,双腿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冻的发抖。
孔安生道:“你腿抖什么?”
阿飞道:“冻的。”
未几,他将这一百五十文一把洒了出去,落在街道上,一群小孩争先恐后地泡了过去,在地上你争我夺,片刻就散了去,地上再也不找不到一枚铜钱。
其中一个四五岁男孩子走了过来,道:“叔叔,这是你的钱,我没有抢到多少,但是也都给你。”,他冻红的小手里攥着十几文捧到阿飞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孔本初。”
孔安生一边笑吟吟地说道:“这是我的儿子。”
阿飞也傻笑了起来。
夜,月明星稀。
冬天里面是少有这样的好月色的,张与谋大人很高兴,驾着马车七拐八拐的四处溜达,兜兜转转,到了一处深巷里,马车是进不去的,他下了马车,有人扶持着进了一户人家里面,门没锁,里头只有两三盏烛光。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大人从里头出来,门外本来有人接应,却寻找了一圈也找不到。
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的侍从已经惊恐地被刺死在树边,喉咙上留着一道快要愈合似的剑痕,手上保留着快要拔剑的动作,被冻的僵硬。
这里的冬天不是很冷,一个人若是死在户外,真的需要许久的时间才能变成这样。
张与谋大人没有什么惊慌的神情,他只是很平静。
他拥有着许多秘密。
一个拥有着许多秘密的人,必定要真正合格的侍从才能保护他的周全,而他也知道他的侍从是合格的。
像这样的一个侍从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刺死,且如此惊恐,可见自己是绝对逃不脱的了。
“你是谁?”
一把利剑已经刺穿了他的他的咽喉。
“杀,阿飞。”
深夜,子时。
阿飞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一碗面躲在玉鑫园澡堂子下面的锅炉房里偷着吃,这屋里狭小,最大只能允许两人同行,常年闷热烤人,只有冬季温度才适宜,也不知道阿飞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时辰只有三个人会来到这里,此时第二个人也已经到了。
他是阿飞的好朋友,也是杀的管事沈时宜。
他并没有进去的打算,面目因为寒冷而变得冷冰冰的,只是立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张纸条想要带给阿飞。
阿飞一看到他就笑嘻嘻的说道:“怎么了,府邸的暖炉不够热了,来这取暖,这也不是你该干的活呀,怎么不让孔安生来,他说明天会告诉我。”
沈时宜不苟言笑地说道,伸出的纸条没有收回的动作,“就是今天晚上。”
阿飞无奈的笑了一声,随意接过纸条,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进而转向愤怒,我相信你一定见过这样的眼神,它来自于一种因为欺辱而奋不顾身的神情。
阿飞把手中的碗扔到了沈时宜身上,拳头高举着下一秒就能落到他的脸上,但是沈时宜却不为所动。
他依旧冷峻的说道:“你已经比以前冷静了很多。”
阿飞放下了他的衣领,愤怒地说道:“这也证明我被你们磨平了太多棱角!他不该死,他已经隐退这了十几年,怎么会让……”
沈时宜打断了阿飞的话,说道:“那是你不知道,这几年他暗地里一直和旧部有联络,私下的活动一点也不少。”
阿飞问:“那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沈时宜答道:“那是因为你不需要知道。”
阿飞愤愤不平地说道:“也许现在我也不应该知道。”
沈时宜的面很冷,冷的已不像他,他说道:“不,因为这件事只有你去做才最合适,而我也是最合适通知你的人。”
一只短钉此刻飞过他的脸颊,碰撞到抷土的墙壁发出“嘭”的响声,部分泥块溅出,擦到沈时宜脸上也有血痕。
短钉连续发出数只,响声此起彼伏,整个墙面也已变得斑驳不堪,沈时宜不用躲避,因为短钉是要躲着他的。
阿飞无法否认地说道:“我真该把你给杀了。你们的心真是好狠呐!这么多年的情谊,你和老大都能视而不见。”
沈时宜答道:“老大也有很多事都不能做决定。”
阿飞怒吼道:“那还有谁能做决定?”
沈时宜没有回答。
阿飞突然把字条揉皱撕碎,扔进火炉里,他笃定地说道:“今天的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你没有来过,我也没有看到过这张纸条。我不会杀他,我也不会让你们杀他。”
沈时宜说道:“老大说,他会亲自和你解释,但是要在你杀了他之后。明天午时之后,他一定会死,老大有很多种方法,这不是你和我能左右的事,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时与势。”
阿飞一拳打了墙壁上,阵阵的泥土碎屑滚落下来,沈时宜不想看,也不必多说些什么,戴上斗篷便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还能听到屋内阿飞锤击墙壁的声响,来回踱步的声音和越来越细微的自言自语声。
“我不会让你们杀了他的,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会帮我,我也有很多手段从没用过,他不会死,也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