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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进入这黑室五号院的第几个日头，陈家鹄已经算不清了。或者说，他是有意去忘记的。毕竟一个口算321511减去32151就像口算31减去1那么简单的数学天才，是不会被一个两位数字难住的。还是说，无论什么样的天才，最终还是敌不过时间呢？陈家鹄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这份天才，成了压榨他生命的机器，成了剥夺他自由的凶手。
他白天在密码破译课上给妻子惠子写了封信。比起在这儿待了多久，他更关心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当然眼下他最关心的是那封信，陆从骏审了没有，又送出去了没有。
窗外的大榕树上飞来了几只蛇雕，它们蛰伏在夜色里，不知是沐浴着银白的月光，还是等待出洞的猎物。不过眨眼之间，其中一只羽箭似地掠过皎洁的圆月，像无情的利刃割裂圆满。不久，一阵晚风吹过，又惊走了余下那两只，只留下在风中恣意摇曳的树叶。那深浅不一的翠色在清朗的月色中，在陈家鹄的眼里没有半分显得黯然失色，反而——像黑暗中的流萤，像生命的倔强，像绝望中的希望。
破译是人类历史上最绝望的事业，它是去聆听死人的心跳，听不到是正常的，听得到才不正常。它是让人孑然一身站在浩渺的空旷中，用肉眼去捕捉风的语言；是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抓一只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黑猫；是一个天才挖给另一个天才的坟墓；是智慧的博弈与厮杀。除了必备的数学知识和推理能力，它还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陈家鹄和衣而眠，他枕着交叠的双手，凝望着夜空。可惜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不然或许可以借点运气，算一算他自己在这片地狱里的那点星光在哪里。
第二日，几乎一夜无眠的陈家鹄借用了几节课，在几位先生灼热的目光下睡了一觉。放课铃响时，他才醒了。坐在前桌的林容容转过身来问他：“陈君不写信，改成睡觉啦？”
陈家鹄只是笑笑，收拾好书本便走出课室。林容容原是军统的人，因在数学上的天赋被发掘出来，就被送进了这五号院来培训，好日后参加破译工作。她性格开朗，相当自来熟，所以算是陈家鹄在这里唯一相熟的人了，但两人也只是偶尔闲聊两句，并未深交。
陈家鹄走出教学楼，一个长发女子迎面向他走来，她先是躬身示好，然后双手递上一封信件。陈家鹄一眼便认出是他写给惠子那封，他接过来，攥在手里，咬牙切齿地问道：
“不是连一封家书也不能过审吧？”
“不，陈先生误会了。我是抄信员，信的内容已经送出去了，我是来归还原件的。”
“那多谢了。”陈家鹄也料到从这种地方出去的信件必然是要经过加工保密的，他只是没料到，竟会把原件归还。
那女子颔首浅笑，陈家鹄这时才注意到，她生得清丽脱俗，一袭白裙落落大方，笑起来时嘴角浅浅的梨涡显得她平易近人，但她的眉宇间又不沾染半分的烟火气。她透露出来的清冷和林容容的有些不同：林的清冷出于她高挑曼妙的身材，出于她的单眼皮、薄唇带给人视觉上的距离感；而眼前的女子五官则是江南女子的温婉，她的清冷是骨子里的，伴随着她的书香气油然而生的。
女子再一次鞠躬后就转身离去。在陈家鹄眼中，她仿佛走进了鹅卵石小路与两旁的乔木丛构成的一副自然简单的画作里，正午的艳阳经过树叶的过滤在她的背上投下点点柔光，而灼热全烧在了陈家鹄的心上。不知是不是受了最后那节密码史课的那位总是文绉绉的眼镜先生的影响，此刻，陈家鹄也觉得自己身上应该有几分诗意。
“陈君觉睡足了，倒是开始肖想起小蒋来了呀。”
陈家鹄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林容容吓了一跳，下意识问：“你认识她？”
“我比你早来几日，这多出的几日见闻里，恰恰有她。”
陈家鹄无心与她耍嘴皮子，反自己喃喃道：“姓蒋？不过我也姓陈，不见得就是……”
“她还真和蒋家有关系。”林容容打断道。
“蒋家的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个抄信员？”陈家鹄露出一副少有的惊异表情。
“这说来就话长了，陈君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食堂，一路详谈啊？”
陈家鹄把信夹进书里，然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