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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令山是武志林他们在河南村、河北村借粮的第六家。和周令山一样，刚开始那些地主老财也是一脸的不高兴，抵触情绪很大，但看到武志林带领的借粮队人多势众，态度强硬，他们还是极不情愿地收下借粮字据，按照上面写的粮食品种和数目，悉数用斗量了粮食，交给这伙饥民拉走。他们怕拒绝的结果是：一旦这些饥民被激怒，群起而攻之，不仅保不住粮食，连其他财物也会被哄抢。
这天，武志林带领的由十几辆架子车和几头毛驴组成的借粮队浩浩荡荡拉回来上千斤粮食，除了留存部分粮食外，其余粮食全部分发给借粮队的每一个成员，还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分发了一些。一时间，一缕缕炊烟从河湾村升起来，久违的炊烟味道竟让一些老人流下热泪。
拉回来的粮食是在武志林家院子里分发的。等大伙走后，武志林和赵东、刘勇、王海成、史秀才商量了一下明天的行动路线。随后，这几个人扛起各自分到的粮食回了家。
天刚擦黑，武志林把自己分得的粮食，装了半袋子，扛在肩上，要给龙王庙里的方道士送去。龙王庙就建在关山谷口一座山峁上。这个道士是本村人，名叫方世英，曾在崆峒山皇城道观修行过，后来回到村里四处化缘募集资金修成了龙王庙。据说，修庙的大部分银两是村里地主程永安捐助的。程永安是个善人，每遇灾年，就会在家门口支起几口大锅熬玉米糁赈济饥民。但他的儿子却不争气，好逸恶劳，不是逛窑子就是钻进赌场赌博。有一年，他与本村另一个地主袁祥的儿子赌博，输得很惨，用家里的房子抵债都不够，还得赔给人家五十多亩土地。当袁祥的儿子带着一帮家丁来讨要赌债的时候，程永安才知道此事，但为时已晚，他被迫在一张更名易主的地契上摁了指纹，袁祥儿子拿上这地契得意洋洋离开后，程永安指着儿子大骂时，气血攻心，诱发心脏病而亡。从此，程永安家家道败落，大老婆不久也去世，年轻的小老婆改嫁，他的儿子破罐子破摔，染上大烟，去年冬天饿死在街头。方道士为报答程永安当初捐资修建龙王庙之恩，整整做了3天法事，超度程永安及家人的亡灵。
小时候，武志林随父亲经常去龙王庙，看到父亲和村民们跪在庙门外，尚还年轻的方道士一会口中念念有词，一会点燃用毛笔画在黄表上的符，感到很好奇，小声问父亲你们在干啥，父亲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后来，回到家里后，父亲才告诉他，这是道士在做法求雨。他学会编席那年，方道士来到他家里，请他编一张席，说庙里铺了多年的旧席已经破烂得老扎手。他就给编了。道士要付钱，被母亲赶紧挡回去，说：这席就当给庙里敬献的香火钱。不久，方道士又来找武志林，但这回不是来买席的，而是说他刚从崆峒山回来，他给道长说好了，让武志林给崆峒山道观编4张席送去，价格就按行情走，再多加路费两块银元。武志林把4张席扎成两个卷卷竖立着背上徒步送去后，看到有道士练武术，他就对道长说：席钱我不要了，让我跟你们学几天武术吧。道长念他这么大老远来送席，身体又很结实，是块练武的料，就让他在皇城道观旁的客房住下来，给他教了几天崆峒派武术飞龙门中的拳术。虽然学的时间不长，但他悟性好，练得扎实，将主要招数都铭记心间了，回来后就抽空练。有次和赵东、刘勇、王海成他们几个打着玩，让他们一起上，都被他三拳两脚撂展了。
龙王庙旁边建有一座茅草小屋，这就是方道士的住处。武志林扛着粮袋子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来到龙王庙的时候，天已经黑实了，在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龙王庙的翘檐，听到不时被山风吹响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
武志林喊了声方道士，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问：谁？
我，武志林。武志林回答。
方道士走过来，把武志林让进他的屋里，点燃搁在炕角的煤油灯，看武志林从肩头取下一个布袋，问：这么晚了还送啥东西？
武志林说:是一点粮食，现在闹饥荒，我想你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罢，坐在了炕边。
你真有心，太感谢了。方道士说。他显得苍老而消瘦，从道士帽子里露出的头发都花白了。
应该的！武志林说，要不是你那年介绍让我给崆峒山道观送席，我还学不了武术。
方道士说：是机缘到了！
他问武志林:粮食是哪儿来的？这可是比黄金贵重的稀缺物呀！
在忽闪的昏暗灯光里，武志林便讲述了他带领村民去那些富户、地主家借粮的事情。
方道士说:你真够胆大的，不怕得罪了那些人？
武志林说:我考虑过最坏的后果了，但如若不这样弄，非得饿死不可。
方道士说:是呀！我帮不上大家的忙，就天天祷告龙王爷降雨，做法事超度亡灵。
武志林说:听村里人说，现在求雨不灵了，你做了多次法事，也不见落下一滴雨点子。
方道士说:道法自然，自然者，乃天地万物，天为乾，地为坤，二者要讲究阴阳平衡。现如今，山荒地瘠，草木枯竭，连树皮都被饥民扒光了，天地间没有草木涵养的水汽循环，这阴阳就失衡了，哪还有雨可求？你看那天上，连一丝成形的云都没有。
听了方道士的一席话，武志林似有所悟，但还是不大清楚他说的深奥道理。
临别时，方道士对武志林说：你做的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但你还得小心，你侵犯了那些人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提醒得对，我会小心的。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去吧！武志林抱拳告辞。头一低，走出小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武志林刚回到家里，赵东来找他，神色凝重：志林哥，刘勇他妈快不行了。村里还有两个人，吃了饭就殁了，不知道咋回事。
武志林想起母亲临殁时李大夫说的话，自责道：唉，都怪我没给大家叮咛，人饿久了不能急着多吃东西，不然会撑破胃出人命的。走，快去看看，你顺便挨家挨户给大伙叮咛一下，特别是咱们借粮队的，要少吃一点饭，别再出事了。
好，我这就去。赵东说。
他们一同出了门，在一个岔路口分开，武志林去了刘勇家，赵东去了借粮队成员家里。
武志林来到刘勇家里，刘勇正在抹眼泪，他的母亲刚走了，但神态很安详。节哀吧。武志林拍拍刘勇的肩头。他跪在地上，对着炕上刘勇母亲的遗体磕了3个头。
磕完头，武志林站起来对刘勇说：明天你就不去了，我让几个人帮着料理你娘的后事。
刘勇说：这不行，大家定好的事不能耽搁。是这么个，你帮我现在去埋老人，反正人总有一死，咱穷人也没有条件像模像样办丧事，让老人早入土早托生。
这时，赵东、王海成从外面走进来，得知刘勇母亲殁了，他俩立即跪下给老人磕了3个头，在炕下的瓦盆里烧了几张麻纸。
他俩起身后，武志林说：现在就抬埋老人，明天还要去借粮。
赵东从门框上卸下一扇门板，平放在地上，刘勇和王海成抬起老人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板上，武志林揭起席盖在老人身上，刘勇、王海成帮着把席两边压塞进老人身下。
刘勇、王海成一前一后抬老人出门的时候，赵东找来一截木棍，用烂布条缠了几把麦草，蘸了点煤油灯里的煤油，用洋火点燃，走在前面照明带路。武志林顺手拿了一些麻纸，并扛起搁在大门边的一把铁锨和一把镢头，跟在他们后面。
乱坟岗几乎挤满了坟头，最里面靠近山脚处还有点空地。来到这块空地后，他们先按人体大小挖了个深坑，然后抬着死者放下去，再填土掩埋。事毕，他们跪下磕了头，烧了纸。还没走出乱坟岗，火把就灭了，被火光撕裂的夜幕瞬间合拢，他们摸黑朝村子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