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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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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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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羊劫》连载

第一章 窑顶星空

百尺高的砖窑像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几十名难友上上下下打着肮脏的地铺,这里杂乱无章,蜂拥而压抑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恶臭。无情的铁将军将这里同世界隔绝,百十双渴望的眼眸,在无数个凄冷的夜晚,通过窑顶的气孔,仰望着自由的星空,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场毁灭三观的噩梦。

※※※

五一长假还剩最后一天的时候,在西安街头游荡了几日的驹良终于碰上了招工的机会。几天来,他将能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大雁塔是他最先去的地方。因为,那是他脑子里对古城西安唯一认知和理解,仅此而已。仅有初中学历的驹良,准确的说是只有初一水平的他,对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和十三朝古都的了解可以说是空白的。他只记得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刚开始的彩色插图上印了西安大雁塔、桂林七星岩、南京中山陵、台湾日月潭……等名胜古迹的图画。凭借着背诵过的课本插图,他到西安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打听大雁塔的所在,这里是一定要去的,也是他唯一能去的。

大雁塔建在了西安大慈恩寺内,是为供奉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经典而建造的一座砖塔,本来是叫“慈恩寺塔”的,却因为摩揭陀国曾有众僧感恩坠雁并为其建灵塔的事,在法师的建言下,取一“雁”字,因在大慈恩寺,方才有了“大雁塔”的称谓。讲解员讲的热火朝天,驹良却听得云里雾里。

他顾不上这夏日美景和宝塔的雄伟,短短几天,他兜里的钱已没剩下多少。几天来,他都是在三府湾汽车站旁边的录像厅过夜的,这里每晚五块钱的过夜费,醒的时候可以看录像,困的时候可以睡觉。但驹良却无法入睡,形形色色的人们,个个面容拧巴,整个放映厅里,在他看来都不像是什么好人,几天来,他几乎没有一次踏实的进入过梦乡。

“小伙,还没找到活干吗?”

驹良面对着眼前这位留着二刀毛发型的女人唯唯诺诺的答道:“快了!明天吧!我能在待一晚上吗?”

“当然了,前台买票!”女人笑着说。

“可我已经没有盘缠了。”说着话,驹良低下了头,他没敢正眼看眼前的女人,心里琢磨女人会怎样对他,或许……大热的天,反正露宿街头也无所谓,天桥下面过夜的不算少,火车站的候车室也可以将就一宿。他后悔自己来到录像厅,但却又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来都来了,怕个啥,他抬起头,却发现女人早已离开了台阶。

午夜,录像正放得起劲的时候,大尺度的画面让录像厅渐渐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这个不算漂亮的女人来到了驹良身边,她熟练地坐在他的腿上,这让驹良局促不安,她用右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左手,另一只手快速地在他的腿部游走,这让初入城市的驹良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一刻她要将他带入怎样一个深渊,情窦初开的年纪,惊恐中却让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驹良似乎在等待着,口干舌燥的他嘴巴紧闭,唯恐下一秒心脏会顺着嗓子眼跳出来,可谁也没有开口。直到驹良被她在座位上拉了起来。

“你……要……干啥?”他的声音颤抖着。

女人转过头道:“走,我带你到小房子看,比这个好看。”

驹良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清晰的看到整个放映厅已经基本上没有人了,只有靠墙角的座位上断断续续传来一阵如雷般的鼾声。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又觉得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就在他心思游离不定时,他已经被女人拽进了小房子。漆黑加剧了他的恐惧和不安,他被她推倒在一张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小沙发里,他感觉沙发里散发着一股腐败而腥臭的气息,并且这是一张极其破败不堪的沙发。

女人机械的问道:“你是哪里人?来这儿干啥?来多久了?”问话的同时,她的手已经开始疯狂地抓着驹良身体的各个敏感部位。

“我没钱!”

驹良清醒的意识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三十也没有?”

“没有!”驹良紧张地答道。

女人说:“那你有多少钱?”

“我……我有二十。”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他当时的确应该说自己没钱的。可他的内心仿佛却又期待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可女人根本就没打算放他走。那夜,他感受了一种莫名的快意,他第一次触碰女人的肌肤,虽然他只摸了一下女人的腰,但那种温玉般丝滑的记忆,却伴他经历了无数个凄冷孤寂的夜晚。

“我真的没有钱了!昨晚都给了你了,我在这里再待一夜,最后一夜。”女人嗑着瓜子,一言不发,她径直走到驹良面前,把他拉到放映厅最后一排,并嘱咐道:“不要乱跑,天亮就走。”

身无分文的驹良反而困意袭来,不一会便没了知觉。他梦见自己学成了一名厨师,技艺精湛,萝卜和青笋被他三下五除二削成了一朵五颜六色的花朵,唯唯诺诺的配菜工连忙将这些花朵浸在了透明的瓷碗中。他翻炒着糖醋里脊,血红的肉块正在冲他傻笑,他尝了一口,却气急败坏。他大声呵斥着洗碗的杂工,为啥没有腌好今天要用的酸菜,杂工啼哭着蜷缩在教室里,他竟然张着一张班主任的脸。老板大加赞赏他的厨艺,让他住上了宽大的员工宿舍,亲自为他戴上了大师傅才有资格的享受的白色高帽。

他被人推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睁眼便看到了二刀毛女人,女人让他赶紧走。“我们要下班了,找工作去火车站的天桥下面。”女人说着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放到了驹良手里,走了几步她又返回来,递给他十块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桥下挤满了找工作的人,驹良此刻犹如踏上黄原揽工的孙少平一般,环顾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其实远不如孙少平。孙少平至少在黄原是有朋友的,可他除了好心的小姐施舍的十元钱,连个铺盖卷都没有。虽然,二刀毛女人挣了自己二十,他却觉得她并不是坏人,甚至觉得有种愧疚感。

“小伙,干不干活?”一个中年男子问道。驹良爽快地说:“干,我就是干活的,是什么活,在什么地方?一天多少钱?”他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心想自己运气真好,到天桥下面还不足半小时便找到了工作。

男子说:“是砖厂,拉车的,一天二十五元,从这儿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月底发工资,要去的话就跟我上车。”一天二十五,十天二百五,一月就是七百五,好事,哪有不去的道理,驹良心里盘算着便随着男子上了车。

车上满满当当塞满了人,包工的人提前占了座,驹良被他安排在大巴车的引擎盖上。一路上,在包工跟司机的攀谈中,驹良得知他姓张。大巴车出了城沿着国道一路不知所向何处,下了国道又上了小道。一路上,巍峨的华山,奔腾的黄河,他兴奋地放眼乱眺没有一丝困意。

后面的乡道,大巴车使劲的颠簸着,司机兴奋的一路鸣号,路边闪躲不及的鸭群被惊得飞窜,满眼的苹果园,已经挂上了不少果实,红彤彤的果实被黑色的套袋裹得严严实实,可惜看不见它们的真面目。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了路边,一条幽深的巷子被树木遮挡的密不透风,村口矗立着“果园村”的水泥牌子。

“下车了,砖厂的,到地方了!快快的!”张姓男子不耐烦的喊叫着。蜷缩着颠簸了一路的人一个个跳下了车,路旁等候的三马子上下来了三个人,迅速涌了过来,为首的光着膀子,肮脏的T恤衫系在腰间,同张姓男子耳语一番后,招呼大家上车。最后下车的小个子老者却迟迟站着不动,被男子狠狠的踢了一脚。

“叫你上车,你是聋毬了!”

老者被一脚踢了个趔趄,委屈的说:“听见了。”

“听见你不上,你是想要招呼啦!”

老者说:“腿坐麻了,动弹不了!”

男子骂着还想往上去,却被张姓男子拦下了。老者被驹良和其他四个人搀扶着上了车。驹良看着远去的大巴车,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他已经隐约感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工地,刚才要是不下车多好,可从西安到这里的车票是张姓男子付的,自己兜里的十块钱要是够付车票钱,他会毫不犹豫的跳下车,还了车钱。刚才光膀子的男子让他后怕,自己才十三岁,又怎敢和他们较劲,要走,一定不能干,驹良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一路的颠簸,驹良完全没有心思注视周围的景色,梧桐树硕大的叶片让阳光无法透过枝丫照向大地,幽深的巷道不知会通向哪里。身边的大汉体态魁梧,面目狰狞,生硬的方言透露着一丝瘆人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同行的五个人毫无疑问的都感觉到了。

约摸半个小时左右,眼前出现了几处砖窑,巨型的龙窑像一列行进的火车,高耸的烟囱吞吐着黑色的浓烟,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窑口,来来回回忙碌的人流穿梭其间。窑洞边上矗立着一排十几间破烂、低矮的房屋,屋顶弥漫着潮湿的雾气,空气中也同时飘散着一股焦灼的气味。

驹良看着眼前的情景,顿时心凉了半截,这些破烂的房屋铁定就是他们的宿处,正思想着,车子已经停在了那里,五个人便下了车。大家面面相觑,极不情愿的快速从车上卸下自己的行李,因为有了先前的不愉快,这时谁也不想出风头,只是默默地等待着他们的安排。

“来了几个?”从房子里头出来的人问道,这个卷发的,肤色黝黑发亮的人便是这里的包工头——安云,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让这里的工人们闻风丧胆。他走到车跟前,粗略的打量了几个人一番,眼神里充满了不满。他径直走到先前挨了一脚的岐山老汉跟前。

问道:“好岑里,看你扑累扑西的,多大了?”

岐山老汉唯唯诺诺地答:“五十一。”

“属鸡噢,我也五十一,看着比六十都老。”

他又走到驹良跟前,使劲拍了一下驹良的后背,驹良被他一个冷不防,拍出了眼泪花,可他硬是憋了回去。

安云问道:“丫儿!你多大?看你还小里喔!”

驹良认真的回答道:“十八!”

安云回过头,笑着对他们的几个人说:“看着不像哇,额看你就是个十三四差毬不多。”

“真的十八!”他有些难为情的辩解。

驹良出门的时候一直谎称自己是十八岁。那年,刚上了一年初中的他,在班上与同学发生了一点小争执,稀里糊涂的两人便缠打在一起。后来,他跟同学被不止一次的叫家长,写检讨,即便是自己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了检讨,可班主任还是坚决的要将他俩开除。班主任的决绝和不讲情面倒是让两个打了架的人结成了“统一战线。”两人趁着天还未亮的劲儿,脚蹬自行车离家出走,他们本想蹬着自行车一路到省城打工。可因为实在摸不着去省城的路,最终,在半路搭上了班车,架在车顶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和人一同被拉到了省城。

到省城面临找工作,可不管那个老板一听他们不满十八岁,便不再和他们搭话。他们辗转腾挪,年纪稍大一点的志强埋怨驹良不该说出自己实际年龄,后来,他们在一家小饭馆虚报了年龄,老板便留下他们试用三天,虽然半信半疑,但看着他们两个洗碗、择菜的活干得有板有眼,便留下了他们,只是工资比其他人少了五十,但对于无处容身的两人而言,三百块钱即便少五十也着实已经不少了。

这次,驹良虽然心里五味杂陈,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兜里无钱的他还是想勉强干上一个月,等领了工资再作打算。有了计划的他便故伎重演,希望老板暂时不要打发自己。

一伙人由张姓男子领着进了一座老式的破窑,这种形制的砖窑对于驹良而言并不陌生。自己小时候和村里一帮小伙伴就在这样的砖窑中,经常玩躲猫猫游戏。几个人跟着进了窑,黑漆漆的窑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扑面而来的气味刺激着鼻眼,汉中老者干呕着冲出了窑洞,但很快又被呵斥了回来。

等众人站定,慢慢适应了窑里昏暗的环境时,一时间全都傻了眼。腌臜不堪的窑里杂乱无章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床铺,污浊不堪的被褥在卧铺上无一例外的堆砌成一个个小包,土黄色的统一色调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十分突兀和诡异,宛如一片破败不堪,杂草丛生的坟场。

在场的人,看到如此的居住环境,个个呆若木鸡,怔在了当场。

“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汉中老汉用诧异的关中四川话首先开腔。

他的质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张姓男子用愤怒的目光扫了一眼老者,道:“里边的空地,自己到外边搬些砖,收拾一下,回头发被褥。”

他回头望了望瘦弱的岐山老汉,环视了一圈众人。“你有被褥就用自己的吧!”

这时,安云走了进来,他望着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的几个人,上前在驹良的脖颈上狠狠的掴了一巴掌。

“你个次怂,快快收拾,一会上工哩,碟你几个怂。”

众人看着安云极不友好的举动,又想起了刚下车时的情景,便胆怯的迈开了脚步向砖窑深处走去。昏暗的窑洞里几个人的身影来回晃动着,驹良在拼命的找寻着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可他终究未能如愿。同行的人无人念及其中两位年龄较长者,当然更不会照顾只有十三岁的驹良。驹良索性随便找了一块空地,那是一片十分乍眼的空地,所有人的床铺似乎都在刻意躲避着这片空地。答案终于在锁门睡觉的时候揭晓了,在离驹良床铺最近的地方,负责看守锁门的“卫兵”让一名衣衫褴褛的工友拖进来了两只周身布满白渍的胶皮大桶,驹良此刻明白了,那是屎尿桶无疑。

五月的天已是赤日炎炎,可潮湿腐败的窑洞却如同另外一个世界,躺在冰冷砖铺上的驹良,望着眼前两个硕大的屎尿桶,眼睛不觉湿润了。

夜深了,时断时续的打鼾声此起彼伏,轰隆隆回响在空灵的窑洞中,露头的被褥中一排排杂乱的毛发,犹如蚕蛹,蛆虫般来回蛄蛹。驹良丝毫没有睡意,他的思绪不断的飘飞着,眼前不时呈现着各种怪异的景象,他望着窑顶唯一的气口,圆圆的洞口透过苍穹依稀闪现着点点星光,微弱的窑顶星空伴着无尽的暗夜,仿佛跌进了无边的宇宙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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