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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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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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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羊劫》连载

第三章 汉中老者

老者的不幸始于一场昏迷,隆隆的机器声中,老者体力不支应声倒地,众目睽睽中他被工友运出了工地。等待他的不是寻医问诊,而是一顿惨烈的暴打,这是一次纯粹的杀鸡给猴看。当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再一次回到工地时,愤怒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怨恨。

※※※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另一名放土工小窦扔掉了手中的铁锹,一边呼喊着,一边向着应声倒地的汉中老者奔去,他搂住他的脖梗,试图唤醒晕倒的汉中老者。

“大叔,醒醒,你没事吧,大叔,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可任凭小窦再怎么摇晃,汉中老者就像死了一样,疲软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他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俨然一具死尸。

小窦急忙起身,向着远处的“卫兵”们求助,他一边喊一边挥手,“来人啊!有人晕倒了!来人啊!老汉晕倒了!”他的声音又一次被铲车的轰鸣声淹没了。他很想叫停铲车,可他终究还是胆怯,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任何不经意的举动,在这里都会招致灾祸。“卫兵”们都在远处,他们通常不会轻易到此,这里是全场看管最松懈的地方,因为他们清楚,无人能从这里逃出去,土场三面都是数丈高的悬土崖,身后只有一条路,是通向砖机的车道,出入口皆在路的尽头,出口便是入口。放土工小窦和汉中老者一上工便被圈在这形似葫芦剖面的土场之中,简直是“安全”到了极点。

最先赶过来的是其中一名铲车司机,大家都叫他胖子,因为这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全场干活的工人当中,只有两名铲车司机是当地人,他们既不在窑场吃饭,也不在窑场留宿,他们几乎不同这里的任何工人讲话,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冷峻。

“咋了?”胖司机开口问道。

“晓不得,看样子像是晕倒了,不会是死了吧!”

小窦说着话,一脸惊恐的望了望胖子。小窦知道,窑场死个人根本算不上个啥,平日里,那些看守的“卫兵”经常用死人的事情威胁所有人。他们讲隔壁窑场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死一个工人,那些惨死的窑工被他们像扔死猫死狗一样,随便拉出去便埋了,有的还被塞到窑里炼了砖,连尸骨都荡然无存了。老者会不会被埋掉或者被炼成灰!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者,仿佛看见老者正躺在窑里的砖坯之上,四周的火焰已经燃向了他的身躯,裹在火光中的老者全身的肌肉正在一寸一寸地萎缩变形,他的每一根骨头正在嘎吱作响…迅速断裂。

“呔!你发啥愣,快!掐人中!”胖子冲着发呆的小窦喊道,见他愣在原地没有反应,便跳下车径直走到老者跟前,弯腰将手指搭在了老者的鼻子下面,见他还有鼻息,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掐他的人中,另一只手则不断在他的胸口按压,折腾了半天,见老者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便起身对小窦说道:“你到前面喊人去,叫几个人抬回去,叫工头赶紧送医院,找医生,这老家伙还有气呢,应该还没死,耽误了时间,死不死可就难说了。”

小窦一听老者还活着,脸上僵硬的表情略有恢复,他停止了颤抖的下唇,内心不禁泛起一丝意外的宽慰。

“快去!还站着干吗!”

“哦,好,好!”

小窦转身向远处砖机的方向跑去,胖司机看着眼前昏死在地的汉中老者,愤愤地骂道:“安云个来毬的,叫钱把眼窝日瞎了,再这么整下去,迟早要出事…”

“张工,机子咋停了?是不是这帮狗日的又偷懒耍花样!”“卫兵”们远远望见工地上半天不见了动静,便纷纷向这边涌来,冯忠冲到砖机跟前,扫了一眼其他人,指着停止运转的砖机问道。

“土供不上了,不停?咋着!”张工没好气地反问道。张工是制坯场上所有工人当中,唯一有特殊待遇的人,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河南腔,语调刚硬有力,据说他家就在黄河南岸,据此不到一百里。张工和烧窑的把式都是窑厂大老板请来的师傅,他们一个负责砖机,把着制坯的质量技术关,一个守着砖窑,负责成品砖的烧制,绝对算得上是窑厂的头号技术工。张工仗着自己是大老板的人,平时对这些“卫兵”打手们很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很不友好,张工既不吃工头的饭,更不拿工头的钱,关键还有老总撑腰,那些看守们只能干瞪眼,其实他们的矛盾早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张工每到了夜里,便在窑工里面选人抓丁,替他操作砖机,操作机器比起其他活计的确是又干净,又有派头。窑工们无不羡慕这份轻松又体面的工作,为此,大家都变着法的亲近张工,希望自己能得到一次开砖机的机会。而张工选的人,“卫兵”们自然是不敢吭气,他们对张工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他们恨的不是张工偷奸耍滑,他们恨的多半是因为张工挑战了他们的地位和权威。每到后半夜,砖机上便没了张工的身影,而此时,他正躲在烧窑老乡温暖的房间里,蒙头睡着大觉。

他不在的时候,砖机总是出故障,替他操作砖机的人,控制不了泥土的湿度,龙口出来的泥条一会儿稀得好像病人吃坏了肚子,一会又干得形同便秘,不时憋坏龙口四角处的铁条,导致出来的砖坯失去棱角。泥条被反复回炉,机器被一停再停,每当这时,“卫兵”们便将全部的不满和愤怒撒向张工的“代言人”,并转着圈大声地操着张工的妻子和老娘。久而久之,便再也没有人敢应承张工的安排,彼此心知肚明的双方,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了。

“铲车怎么停了!你去看看啥情况?”冯忠指着靠在车身上的驹良说道。拉车的窑工最开心的就是砖机出毛病,他们总盼望着制坯的土供不上、土的湿度出问题、龙口换铁片、钢丝被崩断等大小故障,他们好停下来歇一口气。

近日的驹良变得殷勤了,或许是胆怯怕挨揍,或是有别的计划,他每天刻意地讨好那些个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鹰犬。他一听冯忠让他跑路的指令,立马起身转头,一溜烟就向铲车推土的方向奔去。

在土场水池边上转角的地方,奔跑中的驹良同神色慌张的小窦撞了个满怀,各自向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跑啥!出啥事了,铲车怎么停了,前面供不上土,机子停了,狗日的冯驴正骂人呢!”

“不好了!放土老汉昏死过去了,司机在救人,让我报告工头,赶紧救人啊!”

掌握了事情原委的驹良同小窦一起赶了回来,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冯忠,他听完不紧不慢地叫驹良和小窦推上板车到后边拉人。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气愤地说:“老杂毛!真他妈的会找事,没事他晕个锤子!你们都给我听着,就地休息一会,谁敢乱跑,老子弄死谁!”冯忠每次都摆出一副窑场老大的姿态,任意发号施令,大家都清楚他是做给几个本地打手们看的。那些散布在不同角落的本地人,他们只管看人,所有跑腿的累活和殴打窑工的脏活、下贱活大多都让没有地位的冯忠等人承包了。

“安云呢?”胖子问道。

“不知道,老家伙咋了?”冯忠嬉皮笑脸地答道。

“叫你工头找车,赶快送医院,晚了,人可就毕啦!”

“死个他,地球照转不误!抬,把怂狗日的搁到板车上,先拉过去再说。”说完便指挥着驹良和小窦将老者抬到了板车上。驹良拉着他运送砖坯的板车,老者安然地躺在上面,平躺在泥水里的身体随着车轮下的坑洼有节奏地晃动着,有几次差点滚到地上,但都被眼齐手快的小窦拦住了。

窑厂离县城应该是不远的,驹良虽然没去过县城,但他从晚上远处泛黄的大片霓虹中判定,不远处的光亮应该是县城无疑,在后来的一次逃跑中,他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板车晃晃悠悠来到了他们住宿的砖窑门口,可那里并没有等待救援的救护车,更不见任何医生的踪迹,也不见有车打算将老者送往医院。他俩被示意在此等候,便没有了下一步的指令,驹良不敢搭话,只好扶着车把,静静地等待。

冯忠示意田志闯去敲工头安云的房门,田志闯貌似极不情愿,两人你推我搡,相互推让,表情神秘,不时地面露尴尬之色。驹良远远地见他们二人竟猜起了拳,约摸一根烟的工夫,冯忠突然推了一把田志闯,将手中的烟头弹出去好几米远,便向工头安云的住处走去,边向前走边回头指着田志闯责骂。

门终于被敲响了!

“谁?啥事?来毬的!”安云在房内驴声马气的怒喊,声音隔着门,让远处的驹良和小窦突然心头一紧。

“我!放土老汉昏过去了,要不要找个医生过来看看?”冯忠隔着门向工头请示。

“啥!咋弄的吗?又是你个狗日的把人打坏了吧!”

“不是…这次不是,咱们谁都没动手,去的时候已经成那个怂式子了!”

“看个锤子,先把人弄到窑里,等下我给怂去去病!”

冯忠得到了工头的指示,向着驹良喊道:“小伙!你们两个先把人弄到窑里去!”

老者被小窦背进了窑里,放在了他猪窝一样的砖铺上。驹良用手指偷偷试了试老者的鼻孔,悄声对小窦说:“他还活着,要不咱俩替他…替他做一下人工呼吸,兴许他还能活过来。”

小窦面露怯色地说:“我不会,我害怕,要不你来,万一,他要是活不过来,他的鬼魂不会找咱俩吧!”

“说啥呢!他昏死过去,跟咱俩有啥关系,我也不会人工呼吸,电视上演的嘴对嘴吹气,咋样?要不要试试?”

小窦没有吭声,走过来拽上驹良就往外边走。边走边小声说:“我看你还是少管闲事,看工头咋办吧,要是老汉真死了,老板赖在你我身上,咱俩有口都说不清,快走!少惹事!”

就在他俩出门的时候,工头安云的门开了,随工头安云一起出门的还有穿着白色裙子的小姑娘,那是窑工小曹的女朋友,驹良似乎突然明白了先前两人为何互相推搡不肯去敲工头的门。门口他们三个人嘀咕了半天,不知在商量着什么,或许是商量给老者请医生抑或是送他去医院。他俩便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待在原地,在这里,没有得到指令,哪怕是尿裤子,那也只能强忍,这是他们给所有窑工立下的第一规矩。在无数次血的教训中,这里的人把“听话”记得比吃饭、睡觉都牢固和重要。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驹良想起来便会后脊发凉,他们没有任何的治疗,而是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昏迷中的老者,站在一旁的驹良和小窦做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他们似乎要借小窦和驹良的嘴,将这残暴的过程散布给所有窑工,他们要杀鸡给猴看,他们要杀一儆百。时隔多年后的一则报道,让驹良每每回忆当日的情景便久久陷入沉思,报道称有人昏死,在医生救治无效的情况下,亲人忍痛抡起皮带拼命抽打,昏死之人最终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只是因为抽打过度,病人最终落了个右腿终身残疾,但比起一命呜呼,结果却也让人倍感欣慰。

他们三人手持皮带、棍棒,进得窑内,先是向昏迷者迎头泼水,他们动作娴熟,经验老到,颇有反动派拷打革命志士的味道。见泼水未见作用,冯忠首先表现出他的残忍和忠诚,他上去不由分说便挥起手中的三角皮带,毫不留情地在老者身上来回抽打。那声音犹如一根根干透的木桩被利斧硬生生劈开,噼啪的声音在空荡的窑中显得无比刺耳。田志闯看着如此卖力的冯忠,也加入了“战斗”,他一边躲避着同伴的舞动的皮鞭,一边用一根铁锹把使劲地砸向老者的臀部,沉闷的响声如同起落的石杵,刚劲有力让人毛骨悚然。

在一顿抽打之后,老者似乎跟僵尸一样,没有丝毫的反应,一旁的安云蹑手蹑脚地走到老者跟前扒开他的上衣,将耳朵贴在了老者的胸口上,听了半晌,又试了试他的鼻孔,起身对两人耳语了一番。

蜷缩在角落里的驹良和小窦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他们透过眼前的情景,似乎在心里已经认定老者已然归西了。

再次走进窑洞的田志闯手里拿着一捆电缆,只见他拧开窑壁上的灯泡,接通了电缆,只见工头安云手握着电缆的另一头,鹰瞵鹗视般盯着躺在铺上的老者,缓缓地向他走去。

驹良此刻明白了他们先前的操作,他们这是要拿电击老者,看着移步向前的工头,驹良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他暗暗祈祷着可怜的老者,你为啥就不能早早醒过来。可怜的人竟要遭受这般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恨自己对正在发生的悲剧无能为力,他忽然觉得鲜活的生命在此刻竟如蝼蚁般微不足道。人性的歹毒迷离了他的双眼,驹良在自己的泪眼中似乎看到了老者的魂灵正在徐徐的飞升,正在缓缓飘向窑顶的气孔,他在向自己招手,他怒目圆睁地仇视着窑内的所有人。

“啊呀”一声打断了驹良的思绪,只见老者抽搐着双腿,挥动着双手,急欲起身,但又跌了过去。

众人先是一愣,但马上又回过了神。

“你狗日的装的啥鬼!想死,老子今天就了结了你!”安云首先张口骂道。

另外两人扑过去将老者拎了起来,随即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老者被踢打的满地打滚,嗷嗷乱叫。

“你是不是装的?从你第一天到这儿,我就瞅你不是个东西,伙食你也嫌弃,还经常撺掇其他工人罢工、逃跑,今天给你好好去去病。”安云一手扯着他的头发,一边质问,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老者的脸上左右开弓。

可怜的老者声泪俱下,他的脸在头皮的拉力下极尽扭曲,显得十分狰狞,两眼翻白着瞪向脑门,眼球似乎就要掉出来,他双膝跪地,不住地求饶。

“老板!老板!饶了我老汉,我没有…我再也不敢了!”

“打这个狗日的!”安云一声令下,两个打手便冲上来从工头手中抢走了老者,皮带、棍棒如雨点般又一次落在他身上,砖窑里杀猪般的嚎叫,声嘶力竭地回荡在窑壁之上,直至老者没有了声气,两人方才停了手。

冯忠喘着粗气质问瘫软在地的老者道:“你还能不能干?吭声!”

半晌,老者才微微转头,有声无力地答道:“能…我能!我还能干!”

“那就起身,往地方走,再偷奸耍滑,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者挣扎着起身,几次都没能站稳,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经历了一场恍若生死的劫难,他清楚自己已经走到了奈何桥,穿过了鬼门关,看见了阎王殿,本以为自己在经受阴曹地府的严刑拷打,无奈睁眼却是人间地狱。

正如驹良所想,这场毫无人性的“大戏”是唱给包括他俩在内的所有人看的。对于他们而言,这场戏是成功的,是精彩的,这场蓄意的演出既没有让昏死者彻底死去,也让活着的人感到了无比的恐惧。或许在他们看来,“拼命”和“卖力”正在渐渐渗入窑工们的骨髓,同时,他们也将“反抗”和“逃跑”在人们的脑海中彻底抹去。

“你俩给我听好了,回去好好上工,不听话,就给你们紧紧皮,对付你们,有的是办法!听见了没!”工头临出窑门前,指着蜷缩在地上的驹良和小窦呵斥道。

“听见了,能好好干,一定好好干!”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老者被驹良和小窦架着肩膀,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工地。轰鸣的工地依旧忙碌着所有人的身影,大家偷偷地观望着满身伤痕、一瘸一拐的老者,投来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老者眼神冰冷,死一般的宁静,步履蹒跚间他不时举目四望,在与窑工的四目相对中,他愤怒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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