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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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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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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羊劫》连载

第二章 窑厂“卫兵”

他们眼神犀利,精神抖擞,尤其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小灶供养的蛆虫们,踏在四周的高地上,将蹂躏和践踏活人当成了生命的乐趣。他们手中的皮带、棍棒丝毫不徇私情,他们会在不经意间来到你的身边,推翻你的板车并拳脚相加,拦住你的去路随意体罚,或者干脆拖你到无人之地…

※※※

不知何时驹良才进入了梦乡,他蜷缩着身子,左右脚掌轮换着贴在腿根内侧,那是他全身最有温度的地方。

“上工了!快,速度!快快地,窑口点名!”随着咣当一声,锁着的窑门被打开了,一束光亮撞向了窑壁,折射迂回的光影在空旷的窑洞中纷乱的摇曳着。两个披着黄色军大衣的人进了窑,他们晃动着手电筒,用强光不断刺激着大家朦胧的睡眼。驹良被惊醒,他觉得自己才刚睡着个把小时,他睡眼惺忪的抬头望了一眼窑顶的气孔,仍旧漆黑一片。

熟睡中的窑工在强光的刺激和厉声呵斥地催促声中麻利的钻出被窝,冲刺着向门口涌去,更有几人甚至连鞋也顾不得穿,提起鞋就往外边跑,他们个个面色冷峻,怛然失色。睡在门口的驹良对这紧张地一幕毫无预见,那时,他脑子有点懵,当他不紧不慢的走出窑门时,几十双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自己。驹良也下意识地跟所有人对视了一圈,在那些瘪气无神的目光中,他看到的是畏惧,是茫然,是冷漠,是庆幸,所有的目光在这黎明前的暗夜里都显得怅然失色。余光中,他瞥见了挂在天上的启明星,正吃力地闪烁着,仿佛在拼尽全力,试图撑开笼罩在天际线上的那把巨伞。东方,渐渐泛出了一抹冷冷的灰白。

“你个来毬的!都出来了,就你个次怂能木囊死!”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在驹良的腰腿间狠狠的来了两脚,当他扬起手打算继续动手时,驹良怒了,他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你凭啥打我,我不干了!现在我就走!”

当后来的那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时,他辞工的主意更加坚定了。从下车时经历的不愉快,到住宿环境的恶劣,再到晚上的窑门上锁,在所有人的异样目光和精神状态中,驹良似乎已觉察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压抑。本想着今天上了工他就跟工头说自己不想干了,可谁知,两眼一睁,莫名其妙的便是一顿挨打受骂。

在窑厂“卫兵”那里,有一套特殊的“管教”办法,当然,这套办法是随心所欲的,处罚或不处罚,处罚的或轻或重则完全在于他们的心情。他们对每天最后一个走出窑门的人,必是拳脚相向,若是识趣,三拳两脚便也作罢,弱是遇上骨子里流血的汉子,顷刻,便三五成群棍棒相加。在后来的惨烈日子里,“卫兵”手里的皮带和棍棒,让凡是流血的汉子们无不变成了俯首听命的“窑奴”。

“不干了!哈哈…哈…嘿…嘿嘿…丫儿!你怕是还没有睡醒吧,不干了,我带你找工头走,你跟他说!”

驹良被带到了工头安云面前,房间舒适的温度,让身体僵冷的驹良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进门时,安云刚从他的被窝里钻出来,驹良看着绵软的床铺,仿佛还留有余温的筒状被窝,像极了破茧而出的蛹壳。眼前的被窝像一个幽深的盗洞,深深地吸引着驹良,一阵困意随之席卷而来。

“咋了?那一伙子上工了没有?”安云望着进门的三个个人问道。

“上工了,老余和冯忠几个看着呢!”

两人说着将目光移到了驹良的脸上,道:“这小伙要走啊!说不干了,要辞工。”

安云诧异了一下,冷笑着说:“我看你是想死啊!你咋了?”

“他打我!我不想干了,我要重新找工作。”驹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可他没有退路,他必须要面对,不管接下来将发生的任何情况。

“拿钱!交了钱你就走!”安云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愤愤地说道。

“啥!什…么,钱?”

“一个工人一千块钱,工作介绍费,昨天,钱都给了,你把钱交了,你就走。”

“我…不知道,你给谁钱了,我就是不干了。”驹良鼓足了浑身的勇气,胆怯的回应了一句。

旁边领驹良进来的人似乎早已经不耐烦了,从他们愤怒的眼神中,驹良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在狂奔乱跳。

“你妈的,谁在火车站找的你!人家收了我们给的介绍费,等于给你卖喽,拿不出钱,就赶快上工!”

说着话,驹良就被两人推搡了出来,像被押犯人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向着机器轰鸣的工地走去。途中,他被两人轮流着“招呼”,他们粗粝的手掌不时的掴在驹良的头上和脸上,他们的飞脚不时的从各个方向进攻,重重的落在驹良的周身上下。他被这无情的拳脚“伺候”地股战而栗,恇怯不前,只顾双手抱住鼻脸在原地打转,脑子陷入了一片空白。

鼻青脸肿的驹良被送到了砖机跟前。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工地,本来昨天晚上就有人吆喝他们几个上工,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被锁在了冰冷的窑洞里,想来,在夜幕下他们是不被人相信的。

眼前的机器发出阵阵轰鸣,远处的两辆铲车一前一后,你来我往,拼命地冒着黑烟,不知疲倦地将一斗又一斗黄色的黏土吐到机器的传送带上。几十名窑工各司其职,放土工、传输带清理工…砖机上面,有机器操作工、龙口切泥条的、切坯的、放竹笨接泥坯的,他们个个咬紧牙关和机器竞赛着,手中不敢有丝毫的停顿。满场子拉坯的工人,犹如被戳了一杆子的马蜂,四下散开,两轮平板车随着窑工跑动的步伐,毫无节奏的颠簸在砖机通向四野空旷坯场的小路上。

这一派紧张而忙碌的景象,随着黎明的到来,毫无保留的展现在驹良眼前。他被这面生的劳作场景突然刺激了一下,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莫名的感叹,仿佛一阵暖流正从自己脚心喷涌而上,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心田。如果不是刚才的遭遇,如遇这般阵势,他的心情必然是激动的,可他现在心里想的,确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逃离这伤心之地。

跟所有人一样,刚去的窑工都是从拉车开始的,拉车凭的是气力和脚力,可驹良身上有的,只是心酸和委屈。没有任何过渡,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且顺理成章,他得到了一辆钢架平板车,那是一辆让他流尽血泪的两轮车。无数趟来来回回的路上,他始终不相信,这是公元二零零二年,他不愿相信自己所处的世界,竟然有如此残暴的法外之地。

驹良日夜找寻着逃跑的机会和路径,在和工友之间的眼神交流中,他发现大家的心思几乎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在寻找机会伺机逃离。但经过几天的观察,驹良发现,逃跑简直成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奢望。

几十名窑工被六个“卫兵”死死地盯着,就连送个屎尿都需要特殊的请示和报告,所有人的行动和身影都尽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站在四周的高地上,手执各自的趁手“兵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曾放过任何一缕耳旁吹过的风。

一个闷热的午后,在回去洗饭碗的空当中,驹良发现四周竟无一人看守,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伙房背后的小坡,从高处向四周小心的瞥了几眼。果然,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和屈辱,想来不禁后脊发凉。惊魂未定他低头瞅了一眼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褴褛不堪的衣着,哪里还有一丝人的尊严和模样,他连自己多少天没有洗过脸都已全然忘却了。他紧张地慢慢朝窑后面的小路挪去。当转到小路上的时候,他的蹑手蹑脚突然变成了一路狂奔,心情忐忑的他几乎顾不上看路,双腿机械地向路的尽头奔去。这是一条笔直的小路,它的“小”不在于宽窄,而是笼罩着被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的一种无限压抑。

“千万不要出来人啊!”狂奔在路上的驹良在心里反复的祈祷着,他们的房间就在路边,出门便上了路,东来西去的视野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拦挡。“日他先人的!为什么是一条不带一点儿曲折的路,为什么路长的让自己看不到尽头,为什么他们要将房子建在路边。”他不敢回头…他怕…

就在他低头奔跑时,突然迎面极速开过来一辆三轮,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面前,没反应过来的驹良已经被车上下来的人控制了。他抬头的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咽喉发干,倒霉的他咋就偏偏遇上了窑厂接人的车。车上三名窑厂的“卫兵”是从国道上来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张姓男子那里接手几名工人,跟往常一样,他们接了人便驾驶三轮车往回走。他们远远就看见了一个人影从小路上奔来,他们习惯性的警觉了起来,当看清了是窑厂逃出来的工人时,三人早已做好了抓人的准备。只顾逃跑的驹良就这样被人按在了当场。

驹良的鼻脸被结结实实的贴在了地上,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他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他曾亲眼所见跪地磕头求饶的窑工,不仅没有得到他们丝毫的同情,换来的却是更加无情的殴打与羞辱,诚然,等待他的将是和别人同样的结果。他的两条胳膊被翻折到了后背,高高的翘在天上,犹如一对被掰折了的飞机翅膀,干瘦的耳朵被拧成了麻花,另外一人则一把揪住他荒草般刺毛乱乍的头发,一边怒骂着,一边提起他的头狠狠地撞向车身,哐…哐的撞击声,惊飞了枝丫间午睡的小鸟。

驹良的胳膊痉挛了,麻木了,两只耳朵里似乎像是被塞进了一坨火炭,双腿疼的不停打颤,早已没了力道,并不时地向下瘫软,他被人揪住的头发在每个瘫软的瞬间,都会骤感悬梁之痛,他不得不挺起腰杆强忍着伫立。他迷离的眼神仿佛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清凉的血河顺着发根肆意漫漶,眼泪和血浆的混合体流径他脸颊上的每一寸土地。他眼中是一个红色的奇幻世界,鲜血的气味让他亢奋,腥咸的味道让他忘却了所有的疼痛,他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呆若木鸡。

“怂狗日的!往哪里跑啊!孙悟空能翻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我们一天是个干甚的,你眼窝瞎吗!你个…”一边揪着头发殴打,一边张嘴教训驹良的便是窑厂“卫兵”里的头号打手,他叫冯忠,据说他起先也是个被骗来的窑工,经常挨打,也有过曾经逃跑的经历。这些,都是后来他和驹良成为了联手以后,他告诉他的。可在此刻,疯狂的打手冯忠是无情的,是冷漠的,他似乎不忠诚于任何一个人,在他心里,他认为只有将拳头和棍棒挥向他人时,他的内心才是快乐舒畅的。他的残暴和灭绝人性,最终将他推向了深渊,也因此救赎了其他打手,这将是他一生的善恶因果。

“碟这个怂,给他点厉害,肉疼过了,就有记性了!”在一旁怂恿的田志闯是几个打手里面最次的一个,曾有过被四个窑工围殴的经历,武力值虽然不咋的,但嘴上功夫很不一般,他靠着一副小人嘴脸,满脸堆笑地向安云及他的小舅子卑躬屈膝,向其他几个本地打手阿谀谄媚,最终也从窑工的身份变成了窑厂“卫兵”。

看着神情呆滞的驹良,一旁的打手老余有点看不下去了,老余也是外地窑工,因为干活卖力,老成持重,被安云提成了工长,更多的传言是因为出生山东的老余有一身不错的武艺,任凭三五人根本近不了他身,总之,寡言少语的老余一脸歪相,不怒自威。因此,他跟其他打手一样,吃着老板给安排的小锅小灶,日子过的很是滋润。但他是吃小灶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动手干活的,他虽为窑厂的“卫兵”之一,但他打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他成了驹良在窑厂唯一的依靠和精神支柱。

“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整出人命来!行啦!行啦!小田,你劝劝你冯哥,别搞出人命来。”老余说着话,便上前阻止两人继续对驹良的殴打,两人方才心有不甘的停了手。

驹良最终跟着老余又回到了窑厂。路上,老余关切地帮他止血,并有意识的与他搭话,他面如死灰,表现的行若无事。

“小伙!好汉子不吃眼前亏,人单架不住群狼欺,想不挨打还有钱赚,就得学会当孙子,不会当孙子你就成不了爷,实话给你说,我也叫人整过,咱随便来几招,三五个人都不在话下,可你要知道,外地的沙子压不住本地的土啊!那天万一要叫人给弄了,给你随便找个坑埋了,谁他娘的知道你是个谁,灵光点,以后…”老余边走边说了一路,驹良未置可否的只顾低头走路,步态踉跄。

哀莫大于心死,在驹良看来,寒风袭过的地方,小草是卑微无力的,当漫天大雪飘然而至,被噤了声的飞鸟又怎敢拿生命去造次。一种宿命相随的软弱感瞬间击碎了他心中最坚硬的部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被第四次毒打。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谁又能躲的掉呢?他们又有那一次问过是非曲直呢?只是心情使然罢了,他们早已将蹂躏和践踏活人当成了生命的乐趣。

那些莫名的恐惧夹杂着暗夜的寒风,让每个不安的灵魂在他们犀利的眼神中,变得惶恐不安,胆战心惊。

这些“卫兵”打手,有着严格的分工,每个人都看守着数量不等的窑工,他们分区、分片、分时、分段,有人负责砖机,有人负责拉车的,有人负责放土工、清理工,他们白天黑夜轮班看守,唯一不用看守的是两个本地的铲车司机。在显眼的高地上,在窑厂的小路上,在漆黑的窑门口,在你以为他们不会出现的某个角落里,时时刻刻都飘荡着他们骇人的身影。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掌控之中,工人之间稍有懈怠或者有丁点失误,绝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把龙口的小四川因为半夜打盹,泥条从砖机出来的那一刻他没有准确的切割,三四块泥条一下冲出龙口,导致机器拥堵,耽误了生产进度,他先是被人一棍抡下了高台,打人的冯志闯见他似有不服,便招呼冯忠等四五个“卫兵”一拥而上,小四川被踢得满地打滚,作废的泥条一点不剩的,雨点般全被拍在了他瘦小的身体上。

切坯的河南小伙双脚泡在泥水中,快速的挥动着手中的布刷,他要在机器切割的瞬间,刷干净泥坯留下的残渣,确保龙口到切坯之间通道的畅通。他精疲力竭的专注着通道的畅通,却没有及时发现钢丝的断裂,细小的钢丝哪怕泥坯中稍有硬物,它都会瞬间断裂。这样的断裂每天不下几十回,可偏偏这一回他就没发现,断裂的钢丝让几车砖坯的其中几块粘连在一起,在插坯工返回来的板车上,“卫兵”们发现了残次品。他们不由分说举起手中的皮带,那是砖机上报废的三角皮带,小伙被他们满场追着殴打,连衣裤都被撕成了碎片。

然而,他们似乎还没有释放过瘾,他们将砖坯中有硬物的责任归咎于传输带下面清土的岐山老汉。岐山老汉弱小的身躯白天黑夜一头扎进不见天日的土坑中,不知疲倦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锹,动作稍慢便会招来“卫兵”的毒打,遍体鳞伤的他在潮湿的土坑中被折磨的浑身是病。这一次,他却因为砖坯崩断了钢丝,被揍的体无完肤,面无人色。

在窑厂,拉车的人是形单影只的,精疲力尽的拉车工整日往来于一里之外的坯场。不知疲倦的他们在往返的途中往往要遭受各种“卫兵”的欺辱。那些跑得慢的人无时无刻莫不遭受棒打鞭笞,心情不悦的“卫兵”们将拉车工当成了消遣和释放的工具。拉车的汉中老者,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自己因为一口汉中方言惹怒了他们,听不懂他讲话的鹰犬们,总是变着法的给老头难堪,他们假装帮忙推车,总是将竹板从车上推下去,或者干脆将车推到,紧接着便一起动手,给他一顿。

拉车工老任更是无时无刻不躲避着那些“卫兵”,无数个夜里,行进中的老任无一幸免的被他们随意拦下。他们似乎看不惯老任是个爱刷牙的家伙,他们轮流着将老任强逼到某个偏僻的角落,满足他们变态的兽欲。老任在他们的凌辱中,慢慢变得神志不清,最终连神色和举止都近乎荒唐。

窑厂的日夜轰鸣宛若一座人间炼狱,驹良回味着老余讲过的话,开始变得有些殷勤,他不想做皮鞭下的英灵,他期盼的或许是短暂的麻木。

他知道,他在等待着,酝酿一场没有尽头的生死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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