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敢把出租车拐过市政广场,他打算从天宝路左转上绕城高速,再从中央大道下高速回到桑益村的租住屋。高速过路费只要五块钱,但是能节省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何况现在是下班高峰期。
前面的公交车站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下班的人群,几乎拥到了马路中间。杜敢向左打方向,准备从最左边的快车道绕过去,没想到那些急着回家的人并不想放过他,直奔他的出租车围了过来。杜敢低头一看,忘了按下空车灯,再要按灯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把车停下。
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奋力挤了过来,两只胳膊左右开弓,把那些已经围上来的抢车门把手的人推搡到两边,拉开车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位上。小伙子大口喘着粗气,显然费了很大的劲,累得说不出话来。
杜敢还来不及把“我要交车了”说出口,小伙子却打着手势要他快走。杜敢没好气地启动出租车,“但愿这家伙正好顺路。”
出租车驶到了绕城高速入口的匝道上了,小伙子才缓过气来,对杜敢说:“哥们,到机场!”
“什么?”杜敢一个急刹车,把出租车停在路中间,没好气地说:“下去!”
小伙子急了:“我加二百。”
“加多少都不去。我交车了。”
“三百。”
杜敢无动于衷。拿眼斜了一下小伙子。“三千都不行。”
“哥们,求你了,我女朋友要跟老外飞走了。我得把她追回来。”
“我女朋友被人欺负,我还急着回去报仇呢。”
杜敢说得没错。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接到老黑的电话,说洁儿被人欺负了。老黑告诉他,洁儿在菜市场买菜,与一个卖菜的女人起了争执,那女人污蔑洁儿拿了她的一把青菜没给钱,洁儿说我明明给了你两块钱,你顺手塞进了口袋里,就去支应别人了,怎么要赖我没给钱?女人不依不饶,说话越来越难听,有本事你来搜啊,年轻轻的小姑娘,尽想占人便宜。洁儿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眼泪扑嗒扑嗒地往往下掉,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个无助的孩子手足无措。那女人恶狠狠地一把夺过洁儿手中的青菜,气势势凶凶地说,没钱,就别吃菜啊,还想偷……听到偷字,洁儿受了奇耻大辱,含泪的眼睛怒视着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谁偷你菜了?你不要血口喷人。女人把声音提得更高,我就说你偷了,怎么着吧?年轻轻的小姑娘不学好,一看就不是正经货色。洁儿气得大哭起来,把手里挑好的菜都扔给了那女人,转身钻出围观的人群要回家去。一只大手扯住了洁儿的胳膊,正是老黑。老黑刚好从工地回来取电钻,路过菜市场看到了这一幕。老黑把洁儿拉到女人面前,从她手里夺回洁儿挑好的菜,让洁儿拿好,然后一把掀翻了女人的菜摊子,接着一耳光打在她脸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把你口袋里的钱给我掏出来!女人愣了一下神,抬眼见是个铁塔样的黑粗男人挡在面前,也不怯,摸过一把菜刀就砍。老黑转身一挡扭住了女人拿刀的手,把她提起来扔在了地上。女人痛得龇牙咧嘴,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钱。老黑让洁儿在那堆皱巴巴的纸钞中找到了她的两元钱,老黑拿起来,使劲扔在女人脸上说,以后眼睁大点,别动不动就冤枉好人。老黑在电话里最后说,你小子快点回来吧,小洁哭得稀里哗啦的,根本劝不住。那时候杜敢正拉着客人在开发区的高楼大厦间穿梭。杜敢气得直咬牙,大声喊道,好,我马上就回去,你帮我劝劝她。
“哥们,我可没和你开玩笑。”小伙子转过头来逼视着杜敢,“弓迪蒙——我女朋友,到机场了才给我打电话,要是我在她登机前赶到机场,她就跟我回来;要是赶不到,她就跟那个老外史帝文飞走了……”
“哥们,我也没开玩笑。”杜敢显然对这个他以为编造的故事不感兴趣。“我女朋友被骂是小偷,还差点被刀劈。”
“哥们,算我求你,我要是追不回来弓迪蒙,我也活不成了。”小伙子说得大义凛然。
这回轮到杜敢转过头去逼视小伙子了,他带着鄙夷的口气说:“你这条小命真不值钱。”
后面堵了一长串的汽车,不耐烦地打着喇叭。杜敢已经没办法掉头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走吧!”启动出租车往机场去。
前面的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只能顺车流从金开路往北走,杜敢想从西二环拐出去上机场高速。“几点的飞机?”他问。
“七点半。”
杜敢看了下驾驶台上的时间,现在是五点半。如果不堵车,应该能帮这家伙把那什么蒙给追回来。杜敢掏出手机给老黑打电话:“黑哥,洁儿没事吧?你帮我照看一下。我拉了个要女人不要命的家伙,他要在七点半赶到飞机场把他的女人追回来,不然就得死。我得救人一命不是?”
小伙子感激地拍了拍杜敢的胳膊:“哥们,谢了。我叫郑希高,西大的。你哪校?”
杜敢说:“我叫杜敢。政大的。”
“怎么跑这玩艺儿?”郑希高用手拍了拍驾驶台。
“北大的陆步轩还在卖猪肉呢……”杜敢是去年夏天毕业的,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到一家出租车公司包了辆车,一天拼死拼活地拉客,一个月下来把租金交完后,只剩下他和洁儿交房租吃饭的钱了。
电话铃响了,是洁儿打来的。“你挣钱重要,还是我重要?”虽然带着怒气,带着哭腔,洁儿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动听。
“当然是你重要了,宝贝。”杜敢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着电话,“你放心,我保证在九点前赶到家,给你过生日。乖。”
杜敢挂了电话,叹了口气,“今天是洁儿的生日,说好了我早点回家,她给我做菜吃。这丫头,从来没做过饭,也没买过菜,这不,下午去菜市场买菜就被那卖菜的婆娘给欺负了。”杜敢把事情经过给郑希高说了,郑希高却没心思听。
没心思听也没办法,眼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从堵成停车场一样的金开路上拐出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前面一长串的红色尾灯,喇叭声此起彼伏。
“哥们,能不能抄近路绕过去?”郑希高开始焦急了。
杜敢并不回答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给郑希高递过一根烟来,“哎,那什么蒙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能绕我早绕了。”
郑希高把烟挡了回去,“我不抽烟。”他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想好把他的故事讲给杜敢听。
“我们是研究生认识的,她是北京人,家里有钱。我们在一起后,准备合伙做一个项目,我用我的课题做支撑,她出资金。但是做这个项目,需要引进一项国外的技术,这项技术就掌握在史帝文手里,我们跟史帝文接上了头,谈好的条件是,成功了百分之三十版权给他;失败了,付给他劳务费就行了。没想到项目做了两年,马上就要成功了,史帝文狮子大张口,要百分之六十版权,否则就带他的技术退出。这样的话,我的项目就前功尽弃了。我当然不能答应,坚持按合同执行。史帝文却抛出弓迪蒙做交换,如果留下技术,他要带走弓迪蒙。”
“那用你的那什么弓迪蒙跟他交换不就行了,他们已经串通好了。”杜敢说。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郑希高有些垂头丧气,“你知道我做这个项目花了多少钱?五百万!她家出的,我拿什么还?”
“明白了,你追回她,就不用还钱了。”出租车仍旧堵在金开路上,没有丝毫挪动的可能。天空下起了大雨。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追回弓迪蒙,你两年的心血白费,但不用还那五百万。追不回弓迪蒙,你有项目的版权……这个版权值多少钱?”
“不好说,少说也有两千万吧。”
“有了两千万,你还愁那五百万还不了?”
“可两千万还是个未知数。”
“两千万和你的迪蒙,你觉得哪个重要?”
郑希高语塞了,他也不知道哪个更重要。无论选择哪个都是有风险的,比较起来,似乎弓迪蒙的风险要更大一些。虽然他很爱她,但是潜藏在她身上的风险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前面是红灯,到了南二环十字,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完成了金开路的突围。还剩一个小时,要赶到机场,除非让出租车长出翅膀来飞。
等红灯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个十字路口竟然设置了禁左,那就意味着左转上西二环去机场已经不可能了。杜敢先放弃了,他转过头对郑希高说:“还要去机场吗?”郑希高看了看时间,正在逼近七点。弓迪蒙并没有打电话问他走到哪儿了,他明白,不问,其实更能说明她对他的敷衍。
郑希高犹豫了,如果坚持去机场,肯定连弓迪蒙的飞机影子都看不到。“我追到机场,你已经走了。”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史帝文走,即使追上她,能挽回她的心吗?如果她有心留下来,也不会等到了机场才给他打电话,而且只有两个小时。
杜敢看出了郑希高的犹豫,把车驶上了右转道。“哥们,别追了。去我那儿,喝一杯,什么事都没有了。”
郑希高没有吭声,他知道无从选择了。追,是对自己两年的狗屁爱情的交待。不追,则算是一种自我解脱,两者的意义何在?向左,追。向右,不追。在这个两难的十字路口,他需要在十秒钟内做出抉择,向左还是向右?
绿灯亮了,其实杜敢已经为郑希高做好了选择,右转,上南二环,向中央大道的方向驶去。
郑希高没说什么,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南二环的车流量也很大,但还算一路畅通。杜敢拨通了老黑的电话。“黑哥,让洁儿别做菜了,你带她去虎哥烤肉订个座,我马上就到。我把这个要女人不要命的哥们也带回去。”
郑希高依然靠在椅背上,什么话也没说,任由杜敢载着他,疾驶在南二环的高架桥上。
从中央大道一路向南,经过南三环,就到了桑益村。这几年,城市大规模拆迁改造城中村,只剩下三环外这个离市中心最近交通最便利的城中村了,它处在城市的中轴线上,除了有地铁二号线,还有很多直达市中心的公交车。因此,村里汇集了大批高校毕业生和外来务工人员,临时租住在这里,据说租住人口远远超过了村民的十倍以上。
杜敢载着郑希高回到桑益村时,还不到九点。往村里去的小巷道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嘈杂声伴着雨声格外刺耳。杜敢把车停在村口,带着郑希高进村右拐了两个巷道,就到了虎哥烤肉。这是村里最火的一家烤肉店,他和老黑经常在这里喝酒。
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着老黑,没有洁儿。
杜敢走过去,问老黑:“洁儿呢?”
“她在收拾东西,说是准备明天回广西。”
杜敢撒腿就往租住屋跑。
洁儿的爸爸在广西老家早就给她安置好了工作。起初,为了杜敢,她留在了西安,留在了杜敢身边,而且意志是那样坚定。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动摇了。她时常站在低矮潮湿的租住屋里窄小的窗前,凝望着隔着一条南三环的南城新区发呆,那里的高档住宅鳞次栉比,楼下是铺满鲜花和绿草的马路,仿古的街灯显得高雅而又宁静,楼前是美丽的南湖,碧波荡漾。有红花有绿草,有湖泊有楼阁,那才是人住的地方。
“爱情算什么?能换来一平米吗?”
以前,杜敢还会指着前面的高楼,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住上那边的房子。”后来,他渐渐地不说这话了。洁儿相信杜敢会买得起一间那样的房子,但那一定是在他开着出租车绕地球跑完两圈之后了。她不想等了,在广西老家,这样的房子爸爸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她不需要等到天荒地老,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爱情,不是房子。
杜敢气喘吁吁地撞开房门,把惊魂未定的洁儿吓了一大跳,洁儿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整理衣物。杜敢冲上去一把抱住她:“洁儿,你真的要走了吗?”
洁儿推开他的手,“留下能干什么?为了两块钱,我被人骂成小偷。”杜敢无言以对,悻悻地说:“要不,我们重新租个公寓楼。”
“要租,你自己住吧,我要走了。”洁儿语气轻柔,但是很坚决。
杜敢知道他留不住洁儿,说什么也没用了。是追随洁儿去广西还是留在城市?现在是轮到他抉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