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场猛烈的秋雨,浇灭了城市上空燃烧了一个夏天的火焰。这个夏天,据说是刷新了近十年来同期最高气温,最高气温一路飙升到四十多度,人人头上悬着一个大火球,每天忍受着高温的炙烤。终于盼来了这场雨,这场雨一下子就下了三天三夜,气温急转直下,像赌气似的,猛地把人扔进了凉爽的秋天。
“还是秋天好啊,干起活来都少流汗。”老黑和杜敢坐在桑益村口路边的台阶上,一人手里掂着一瓶啤酒,望着眼前急骤的雨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那是黄昏时分,因为下着雨,天色暗的早。这种大雨天,孙发达再怎么贪得无厌,他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在二十层楼高的脚手架上绑钢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杜敢把出租车交回公司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跟着老黑当起了学徒,在工地上打小工,一天下来也有近二百块钱的收入,“比给出租车公司卖命强多了。”杜敢觉得,虽然辛苦了些,但是快乐,而且轻松。
毕竟歇着孙发达是不会发工资的,歇了三天老黑心里就发毛了,“这雨最好别下了,明天再不上工,这个月就挣不下钱了。”
杜敢则满腹心事,沉默着。他没有考虑明天能不能上工的事,他在考虑怎么把洁儿留下来。
那天洁儿去财大文学院找到了钟教授,说明来意后,钟教授呵呵一笑:“没事没事,这是个啥事嘛?我给老何打个电话,绝对没问题。”
钟教授拿出电话打给何教授:“老何,你咋能弄这事呢?”手捂住话筒,背过洁儿,压低声音说:“你可不敢动这歪心思,看人家女娃长得漂亮,就……我给你说,老何,这是我老乡,你可不敢打坏主意。嘿嘿。……对对对,是我老乡的女朋友,一回事。好,哥们,回头我请你喝酒。”
放下电话,钟教授对洁儿说:“好了,没问题。你把论文再好好准备一下,下个月就能答辩。对了,你给我发一份,我帮你看看。”
“太好了,钟教授,谢谢您。”洁儿感激不尽,告别钟教授出来,突然想起来,还没跟钟教授要书,又折回去,“钟教授,我想买一本您的大作拜读,请您给我签上名,可以吗?”
“可以呀,但是不能白看哟。”钟教授一本正经地说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郑重地签上名,递给洁儿。“看完可要给我提意见啊。”
“不敢不敢,我得好好学习。”洁儿高兴地接过书来,看到扉页上面的题字是“洁儿美女雅正”,不由得红了脸,羞郝地说:“钟教授,您笑话我呢。书多少钱?”
“不要钱,送给你。”钟教授用食指顶着鼻尖,“我只送美女学生。哈哈哈……”
洁儿随后把论文发给钟教授看了,钟教授建议:适当调整一下研究方向,侧重于研究地域文化对经济发展的影响。现在各地都在打文化牌,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这个台搭好了,经济的戏才能唱得好。但怎么才能把台搭好?就要靠深入地挖掘当地的文化资源,为我所用。我们有许许多多丰富的宝贵的文化资源在沉睡,没有得到很好的挖掘,没有发挥真正的经济效应,是很可惜的。但是如何去挖掘一个地方的文化资源,如何利用文化资源促进经济发展,目前还没有人去进行系统的研究。所以,你可以把这个课题研究一下,一定能做出一篇好文章。
“你去过熊猫谷,你可以把熊猫谷作为个案深入研究一下。虽然我们熊猫谷的历史很短,但是值得挖掘的文化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如果你能写出一篇具有指导意义的论文来,为我们熊猫谷促进经济建设,提供一点思路,那就是大大的功劳。我都要感谢你。嗯,对了,下周五,熊猫谷要举办每年一届的大熊猫文化旅游节开幕式,你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去收集素材、做采访,对佛坪的地域环境、风土人情、历史渊源进行全方位的考察研究,肯定能出成果。
洁儿愉快地接受了钟教授的建议,准备再去一趟熊猫谷。
第九届秦岭大熊猫文化旅游节如期举办,这是熊猫谷一年一度的盛会。适逢高铁开通,县里决定抓住这个大好时机,举全县之力,办出一届最高规格的盛会。于是全县上下齐动员,调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敞开胸怀,接纳八方来客。乘坐高铁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一时间小城游客云集,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洁儿也如期而至,采访了几乎所有应邀参会的各级领导、专家,随后她又查阅档案文件,走访文化旅游部门,遍寻民间艺人,搜集所有与熊猫谷有关的资料,进一步梳理分析,整理出自己的观点。
回到城里,洁儿的论文《试论区域文化对当地经济建设的影响》一气呵成,再经过钟教授的润色把关,越发丰满得了得。提交给何教授,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很快就通过了评审。又一个月后,洁儿拿到了学位证,她此行的目的完成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离开了。
将近两个月来,为了照顾洁儿修改论文,杜敢几乎做到了无微不至,每天除了在工地上工,回到租住屋就给洁儿做饭、洗衣,忙完后就帮着洁儿整理资料,陪她去图书馆查资料,去学校参加答辩,在没有空调的出租屋里,给她熬绿豆汤喝,给她摇扇子赶蚊子,强忍着一天的疲惫困倦,无论多晚,洁儿不睡,他不睡。而睡觉,他都是自觉地蜷缩在小沙发上,不光是因为天热,还因为那无形中的一丝尴尬。洁儿刚回来时候,杜敢以为她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满心欢喜地为她张罗着一切,但没过几天,杜敢就发觉了洁儿有意的疏远,每当他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洁儿都会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拒绝他,几次过后,杜敢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躺在床上,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直到昏沉沉各自睡去。终于有一天,杜敢忍不住了,说:“一身的臭汗,不要影响了你,我睡沙发吧。”洁儿说,沙发那么小,你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还是我睡沙发吧。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杜敢知道,隔膜确确实实有了。他把郁闷隐藏起来,还如从前一样地精心呵护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连老黑和桂花都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雨停了,空气里是清爽的土腥味,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一丝亮光,明天应该天睛了。
桑益村华灯初上,小商小贩倾巢而出,纷纷抢占道路两边的有利位置。望着眼前浮华喧闹的场景,杜敢的烦闷、沮丧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也许明天,洁儿就要走了。
小宝来了,叫:“爹,俺娘喊你回家吃饭。”
老黑起身对杜敢说:“兄弟,一起去吃点吧。”
杜敢说:“不用了,我再坐会。”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瓶。
坐了很久,想了很久,终是不得要领。杜敢起身回屋,洁儿不在。床前的桌上放着一张去桂林的机票,杜敢眼睛被机票灼伤了,痛苦地跌坐在沙发上。
洁儿回来了,哼着歌。推开门看见了杜敢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过去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真的要走了?”杜敢抬起头来,瞅了一眼桌上的机票。
“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洁儿突然也伤感起来。她并非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杜敢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刚回来时,他的两眼是发光的,满心的欢喜,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没过几天,他的眼神就暗淡了下来,偶尔还有不经意的叹息声,弄得她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给他任何承诺了,可又这样不清不楚地挤在一间小屋里,实在有些别扭。她想搬出去住,又怕太伤了杜敢的心,再者,也不安全。她需要他的照顾,他照顾了她五年多,她早就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内心是依赖他的,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踏实,觉得安心。可是现实终归是现实,她无法留下来,毕竟这座城市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洁儿温柔地坐在杜敢身边,一只胳膊绕过他的脖子,把嘴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杜敢,你不要这样好吗?我也舍不得走,可是……”
“舍不得走?你当我傻呀?”杜敢咆哮起来,一把推开洁儿,洁儿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认识杜敢后,他都没给她红过脸,现在突然听到这一声吼叫,她惊呆了,等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
“杜敢你混蛋!”洁儿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杜敢呆呆地盯着洁儿瘦削的肩膀随着抽泣在耸动,顿时懊悔不已,两个月的郁闷一扫而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眼噙满了泪水。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洁儿,“对不起,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我太冲动了……”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任眼泪滴落在她的脖子里。
洁儿被杜敢的两只手箍得生疼,不得不停下收拾行李的手,就那样僵硬地站着,可是只坚持了两分钟,这个如水一般的女孩就被融化在了杜敢的怀里。她转过身来,闭上眼,用唇顶住了他的唇。他接住了她的唇,拼命地吸吮着。眼泪在两个人的脸上肆意流淌,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宝贝,不要走,好吗?”杜敢停下来喘气,在洁儿耳边轻声乞求道。
洁儿没有回答,把头侧向了一边。杜敢再次被激怒了,一把抱起洁儿,狠狠地摔在床上,随即扑了上去。
洁儿没有反抗,任由他在她身上动作。
杜敢做得很用心很用力,带着占有、怨恨和不舍,他恨不得把洁儿揉碎了牢牢地贴在身上,让她无处可逃……
风平浪静后,杜敢精疲力尽地躺在洁儿身边,两眼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说什么好。洁儿则在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院子里的租户们陆续回来了,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隔壁也住着一对小夫妻,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一进门就把音箱开得很大,播放着五月的《缘分》:
就算前世没有过约定
今生我们都曾痴痴等
茫茫人海走到一起算不算缘分
何不把往事看淡在风尘
只为相遇那一个眼神
彼此敞开那一扇心门
风雨走过千山万水依然那样真
只因有你陪我这一程
多少旅途多少牵挂的人
多少爱会感动这一生
只有相爱相知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才能相伴走过风雨旅程
多少故事多少想念的人
多少情会牵绊这一生
杜敢静静地听完了这首幽怨伤感的歌曲,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洁儿看不见他的眼泪,但是感觉到了他心里的翻江倒海。
洁儿轻轻地靠过来,蜷缩着身子,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躺进杜敢的臂弯里。
“睡吧,明天我去送你。”杜敢偷偷抹去了眼泪,把洁儿的头放在枕头上,翻身下床,躺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