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坞村中心街。刘大牙老婆叫骂的唾沫星子喷了三天。
刘大牙两口子很对付。刘大牙瘦得像根麻杆儿,大高个子。可他老婆鲍彩花就不一样了,鲍彩花身子胖得像装满粮食的麻袋,似乎衣服都绷不住她圆滚滚的身体,扣子随时要被崩飞似的,脖子短了一大截,溜圆的大脑袋像直接坐在肩膀子上,粗胳膊粗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
但鲍彩花骂起街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天,鲍彩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扭屁股一跺脚,稳稳当当地出站在村中心街上。她两腿一叉,一手掐着麻袋腰,一手指天划地,唾沫星子满天飞,开始了一次让整个刘家坞村男男女女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叫骂。鲍彩花骂刘家坞村的男人是猪是狗是王八,骂女人是满嘴跑火车、横竖都能用的裤裆嘴。
鲍彩花忘情地叫骂着,整个刘家坞村的上空好像响着不住点儿的惊雷,村里男男女女没一个敢出来放声小屁的,就连街上的小猫小狗都不敢正眼瞅,提着脚步贴着墙跟远远躲着走。
鲍彩花发挥得完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到了忘我的境界。骂得酣畅淋漓,收尾干净利落,最后一个字从香肠嘴里蹦出后戛然而止。人们便看到她晃悠着她那丰乳肥臀消失在村中心街上。
鲍彩花前脚刚走,刘大牙的女儿出现了,站在鲍彩花刚才站着的地方。刚要喘口气的人们一下子缩回去,屏着气小心地瞅着这个和鲍彩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丫头。只见丫头胖嘟嘟的指头缠弄着凌乱的头发,扭捏着滚圆的身体骂起来,那骂不似鲍彩花那样一嘟噜一串的没完没了,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细,却跟锥子似的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厚土墙,再钻进躲在院里的人的耳朵里,让你烦躁得要爆炸,但还得按捺着性子,不敢喘一口气儿。
刘大牙的女儿小名就叫“丫头”,的确有病,大脑有问题。说起这病,鲍彩花就想逮着刘大牙狠狠掐一顿。不到两岁的时候,鲍彩花就发现了。后来刘大牙两口子带着丫头去县城看,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鲍彩花心直口快,当着刘大牙的面就问医生:如果铅中毒,怀孕时会不会导致脑子发育问题?医生边在那儿记边漫不经心地说:有可能。就这三个字,丫头的精神病让鲍彩花全都归咎于刘大牙在化铅厂工作的经历。
丫头的精神病这几年就表现在骂街,不管别人有没有得罪过她,她总是在清晨或傍晚站在村中心街的路边上骂,大家不知道骂谁,丫头自己也不知道骂谁。这些年了,大家都习惯了,没人惹她——谁跟精神病一般见识?何况她还有一个谁都不敢惹的娘!
娘俩的叫骂像每天上课一样,准时到来,准时离开。
第一天这样,第二天这样,第三天还是这样。整整三天,刘家坞村就像中了咒,村民们没一个敢吭声的,都由着那娘俩骂。
拉布踩着电瓶壳子,翘着脚后跟,从墙头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朝街上瞟了半天,转过身轻轻蹲下来,凑到老爷爷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丫头有病,那个疯女人也有病嘛!刘大牙怎么找这样的骚娘们!老爷爷默不吱声,拉布就白了老爷爷一眼,自言自语:我得去找谭主任汇报。老爷爷不说话,看着村西那片树林子。
老爷爷是村里辈份和年龄最大的,年轻时在村里教过私墪,是村里德高望众的老人。人老了,就常常坐在村西头大槐树底下的磨盘上向西瞅,村子的路从这里通到西头的省道上,那是刘家坞村唯一一条像样的路。
前几年,老爷爷见人就说,近处清泠泠的水渠,远处的稻田、树林子、蓝天白云,让人看着养眼,看着舒服,他说他想起了小时候。可这两年,老爷爷话语明显少了,每天就静静地坐着,呆呆地望着远处,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有人说老爷爷闲得没事儿干,可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老爷爷心里装满了事儿。
第四天,人们充分做好了“迎战”准备,可等了大半上午,娘俩跟人间蒸发一样,鬼影子不见,村子静得像个荒村野岭,只有凉凉的小风“嗖嗖”地吹着。
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东瞧西望,街上空空如也,这才怯生生地从家里、从街巷里出来,瞅瞅有些灰暗的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便放松下来,又该说说该笑笑,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街道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曹利济收拾妥当,摆着架势要出门,纪一艳一把拉住:干啥?曹利济挣脱了她的手:咋?去厂子看看!招呼工人回来干活不行?纪一艳脸一沉,叫起来:不行!你小尿罐溜门子——找挨滋呀!
曹利济哼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刘大牙就是厂子倒闭了破产了,关我屁事!纪一艳气得呲牙咧嘴:人家举报不属名,刘大牙最先怀疑的就是你!
曹利济返回屋里,一屁股坐下,两手一摊:咱不也被查了嘛!他刘大牙作死,该他倒霉!再说,你躲在家里就行啦?
躲什么!今天带小河进城。忙正事,谁也说不出啥来!纪一艳边收拾着边嘟囔。
想起儿子曹小河的事,曹利济就没招了,皱起眉头,一摆手:行行行!一脸不耐烦。
原来,两口子结婚三年,纪一艳一直怀不上,是“种子”不行还是“地”不好,两个人相互埋怨。后来去了几家医院检查,结果完全一致,曹利济的“种子”都是“秕谷”——先天没有生育能力。这下可吓坏了曹利济的爹娘,曹家岂不是要绝种?后来两口子商议着领养一个。但曹利济爹娘坚决不干。曹利济的娘那时还活着,她鱼眼珠子一瞪,脸一拉二尺多长:跟了我儿,就得给曹家生个孙子!小两口掂掇一些日子,决定“借种生子”。于是,便去外地一家大医院做了人工受精,经过三番五次,受罪不少,但纪一艳终于怀上了。
曹小河的出生,让全家高兴得乱了套。但医生告诉曹利济两口子,孩子哪儿都好,就“那里”小。孩子小嘛,蛋蛋小不是问题,长大了就好了。又问纪一艳,是不是遗传?
问话的是个女医生,一句话毫不客气地戳到了曹利济的痛处。曹利济顿时瞪起眼珠子:遗传?老子好着呢!掏出来你看看?!噎得女医生朝他直翻白眼,扭头就走。
不甘心的纪一艳那几年带着曹小河去大城市求医问药,医院的意见基本一致,都说等到孩子青春期再看看。纪一艳一边等着孩子的成长发育,一边到处给看病,大医院小门诊,中药、西药,甚至偏方、保健品都用了。
青春期如约而至,曹小河的蛋蛋跟正常孩子一样,两口子顿时松了一口气,特别是纪一艳,多年的努力没有付之东流,可是进一步检查的结果又让一家人掉进冰窟窿,明明不是他曹利济的种,为啥还是一样的病?!纪一艳心里急得跟野猫抓似的,整天催促曹利济带孩子去医院。曹利济看着大家都开工厂赚大钱,正焦得团团转,哪里静得下心来,又因这里那里的考察项目,便常让纪一艳自己带孩子走南闯北地去瞧医生。
跑急了,纪一艳回到家就摔这摔那发牢骚。纪一艳嫌曹利济不管不问,曹利济总说忙,一脸无奈。没办法,纪一艳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劝自己想开些,毕竟这孩子不是曹利济的种,他管是情理,不管,自己也没招,总不至于和他离婚。她常常抹着泪叹道:有的小女孩子八岁就来月经、小男孩十岁就遗精,小河却没一点动静。这就是命吗?!
其实曹利济心疼老婆和儿子,可什么都帮不上,觉得挺对不起这娘俩。
曹利济跟厂里打电话,让田大农招呼人回厂干活儿。
推摩托车刚出大门,曹利济就看见白茫领着张小三的儿子张森森朝东走,便吆喝:忙啥呢?白茫一扬手:带这孩子请人去。曹利济心里咯噔一下,皱起眉头:怎么啦?
白茫停下来,给曹利济递了根纸烟,自己点上,狠狠抽了口,吐个烟圈才说:张小三的老婆走了,肺癌。昨晚刚从医院拉回来。
白茫说得轻描淡写,曹利济心里却是一惊:这么快?
好日子刚开始,真是没享福的命!这几年,张小三盖了几间瓦房,剩下的都砸医院去了,钱花光了人也没了。查出来还不到一年!老的小的一大窝,这日子可怎么过?白茫望一眼张森森,叹了口气。
曹利济默默地点点头:走了好,活受罪。说着,瞅着张森森,欲言又止。张森森忙躲在白茫身后,惊恐的小眼儿盯着曹利济。
白茫摆摆手:不说了,请人去!
白茫走了,曹利济跨上摩托车,边戴头盔边埋怨:这个刘大牙!
怎么了?纪一艳问。
那几个小孩在化铅厂门口捡碎铅,我不收,他们就找刘大牙,这家伙不但收,还怂恿小孩子们呢!这东西有毒啊!
纪一艳说:管那么多干嘛!走!
说曹操,曹操到。刚骑到村中心街时,曹利济猛然拐了个弯,一加油门,“噌”地钻进另一条小路上。纪一艳推了他一把:往哪去?!
曹利济说:我看刘大牙从大队部出来了!
吓死你!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鬼叫门呀!纪一艳埋怨了句。曹利济不解释,还是躲过了刘大牙,出了村子。
刘大牙的确刚从大队部出来。有人举报他的化铅厂污染,被上面关停了。鲍彩花气不过,骂他是怂种,让人骑脖子拉屎尿尿了还不敢放屁!刘大牙被骂得龇牙咧嘴,满头是汗,也不敢吱一声,被鲍彩花踹了一脚,才悻悻地去了大队部。
他找到村主任谭公华说被举报的事儿。谭主任弹弹烟灰,义正言辞:你说老曹举报,证据呐?上面不是也查他了嘛!不要听村里那些搬弄是非的老娘们瞎扯!你们都是村企,既要抓好经济又要顾好形象,要知道你们是刘家坞的村企。还有,管住你老婆,骂人家是裤裆嘴,她不是?!刘大牙低头嘟囔着:我说她了,要不还没完没了。
哼!就你能管了她?!
刘大牙脸上一阵烧,嘀咕起来:再说,又不是我让她骂的!你们不管,我也举报他!
谭公华一巴掌拍下去,桌子上的茶杯蹦了三蹦。刘大牙一蹶愣,歪着身子躲闪到一边,不敢吱声了。谭公华瞪着刘大牙:你们举报来举报去,有意思吗?让老百姓看笑话?有本事比着劲搞好生产抓经济呀!去赚大钱啊!
原来,刘大牙的化铅厂被举报不久后的一天,刘大牙在回家的路上,见到几个老娘们在路边扎堆嘀滴咕咕,说老曹和他同行,同行就是冤家,一准是老曹举报的!那声音既想避开他,又想让他听见,说完了还瞥着刘大牙切牙嘿嘿笑。刘大牙看到那笑里很明显藏着兴灾乐祸,气得大牙咬得吱吱响。他确信无疑,一定是曹利济举报的。怪不得我停工,他狗日的却丁点事儿没有!
直肠子的刘大牙心里藏不住屁大的事儿,一回到家,憋着的火就竹桶倒豆子般都捅给了鲍彩花。话还没说完,鲍彩花一把扔下手里的活,气势汹汹地蹦起来,满嘴粗言秽语叫骂着就往外走,一直骂到村中心街,没有任何准备和设计,就给了刘家坞村男男女女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一骂就是三天。
刘大牙被谭主任奚落了一顿,想想也是,折腾来捯饬去,倒真不如做好生意。这时候,他完全将鲍彩花的话忘到了脑后,泻了气一般,说:谭主任,这事你得帮我给上面协调下,咱孬好一年给村里创收不少,你不能不管!
谭公华瞥了眼刘大牙,吐了口烟,冷笑道:你们搞个烂摊子,让我去擦屁股呀?!刘大牙立刻明白,不禁心生喜悦,凑上前,摊起笑甜甜的脸,轻轻拍着谭公华的手说:谭主任,钱不是问题,您放心!
谭公华夹着烟的手指指刘大牙,脸上严肃起来:少给我来这套!我是说搞好治污比什么都好。安全生产,守法守纪,带好村民致富,交集体的子儿一个不少,我就烧高香了!
刘大牙忙不迭地点头,他感觉一下子和谭公华成了亲弟兄,忙笑起来,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跟了,那两排大黄牙显得更长了,像老鼠牙。
刘大牙离开大队部,谭公华望向窗外,缭绕的烟雾将他团团围住。他思索着:这俩家伙虽然明争暗斗,可两个小厂子却带动村里的发展,解决一部分农村闲余劳动力,怎么样把他们这种勾心斗角引导为良性竞争,促进乡村发展,使村民脱贫致富。
这一趟大队部之行真没白去。刘大牙在路上就琢磨。回到家就汇报了与谭主任交流的具体细节,还不时添油加醋。鲍彩花一边听着一边又骂起来:都他妈说你是老鼠,我看他才是耗子精!
刘大牙说:老婆哎,这样就不错了,破财免灾,咱不得尽快开工嘛!我就不信了,咱一个坐地户子还斗不过他这个倒插门!
让曹利济郁闷的是,带老婆孩子进城三天,孩子的病没看成,回来却发现刘大牙的化铅厂又冒起了黄烟。他狗日的刘大牙又开张了?!
纪一艳捅了他一把:不知这“耗子”填了多少东西呢?
回到家。纪一艳在锅棚里做饭炒菜。曹利济在堂屋抽闷烟。曹小河见爸爸不高兴,凑上前说:爸爸,我的病慢慢看,你不要放在心上。
望着曹小河稚嫩的小脸蛋儿,曹利济心里暖暖的。他轻轻抚摸着小河的头,眼神里涌满了怜爱。小小的人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这种状况,还劝慰别人。曹利济觉得对不住这孩子,这会影响他的一生啊!曹家的根难道要在小河身上断掉?
曹利济暗暗下决心,好好赚钱,给儿子治病。
叮当一阵子,几个菜炒好了。纪一艳咳嗽了一会儿,端着菜饭摆上了桌。“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几天吃住在医院,三口子耗尽了精力。回到家,好好犒劳一顿。
吃饭的空档,纪一艳又咳嗽一阵子,曹小河就上去给她捶背。纪一艳心里一酸,眼里就充满了泪,说:儿子长大了。声音有些颤抖。突然,她更觉得对不住眼前的这个小可怜。曹利济忙转移话题:怎么老是咳嗽,炒菜又放干辣椒啦?曹利济瞅瞅几个菜,又说:没有呀!
纪一艳说:刚回村那会儿,就闻到一股怪味儿,这会子又没了!真是奇怪!说着,给小河夹了块肉。
夜里,曹利济睡着了。纪一艳躺在床上,想着这几天给小河看病的经历,望着窗外,夜空一片阴暗,她才想起,前两天在城里,城里的月亮像挂在那边楼顶上的圆盘,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夜空虽然黑,但黑得澄澈,黑得通透,月亮和星星清晰可辨,亮得纯粹。而现在呢?许久没见过月亮了,从初一到十五,从十五到三十,每夜都阴沉沉的,月亮像晕染坏了的中国画,模糊不清,给人脏兮兮的感觉,而且几乎见不到星星了。纪一艳有些憋闷。
纪一艳又咳嗽两声。她竟然怀念起城里的月亮。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咳嗽和炒菜并没关系,进城的三天始终很好,可一回到村就闻到那股怪味儿,还咳嗽起没完,狠狠咽两口唾沫,嗓子眼还能咂摸出甜味儿。她晃了晃曹利济,见他睡得跟个死猪样,一下子泻了气,转过头也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