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临睡前,曹利济躺在床上抽烟,边抽边说:今天谭主任来厂了,听说上面现在查得紧了,咱又要扩大规模,得要处处小心了,在这茬子上不能出事!
纪一艳早已躺下了,一有动静,她咳嗽了半天,眯瞪着眼说:你把那些机器都开开吧,还能花多少钱!砸了这么多钱了,不在乎这些小钱了!
曹利济说:小钱?你知道处理这些污水废气的花销有多少嘛!你看他刘大牙为什么不上这些设备,不是他抠,是花销实在让人受不了!
纪一艳说:我不懂这个。
曹利济问:最近怎么老是咳呀?
半天没说话,曹利济转过头,见纪一艳睡了。她睡了,曹利济却睡不着,他还想着谭公华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那条不为人知所的下水管子。
刚建厂时,曹利济就规划好了,通往东河的水管他上下建了两条,一明一暗,明管排出的水是经过废水处理设备的,只检查的时候才用。暗管在明管的正下方,那才是平时排废水用的。
建厂筑管道时,曹利济考察了上游的流水情况,我曹利济排的这点水跟他妈得了前列腺炎似的,对于他们的板纸厂、塑料厂、冶炼厂、颗粒厂什么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所以,顺着河水排废水,鱼龙混杂在里面,再怎么查也找不到我曹利济的头上。
两条管子同时施工,谁也没发现这其中的猫腻。曹利济心里常常赞叹:真是天衣无缝。
但是,仍要小心,毕竟刘大牙被查过一次,这非同小可。而且,曹利济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早晚还会有行动的。
窗外的天依旧浓云密布,阴沉沉的。曹利济费了半天脑子,也想不清上次看到星星和月亮是什么时候了。
这天早上,谭公华上班,路上碰到曹利济,打了个招呼。谭公华一边想问题一边走,却遇到了张小三跟拉布、狗剩他们几个蹲墙跟胡吹海侃呢!拉布、狗剩戴着口罩。谭公华就琢磨:怎么什么人都跟这俩东西扯上块儿呢!刘大牙没安排还是没上工?
谭公华忙喊住曹利济,曹利济又跑回来,问:主任有啥事?
谭公华问:张小三的事怎么样了?
曹利济愣了一下,忙说:主任,您也知道这事?!
谭公华指指张小三,说:从他老婆死,他就不从刘大牙那边干了,你不知道?
曹利济说:是这样,主任。张小三从刘大牙那边辞了,我要再揽过来,不太合适!那娘们整天骂街。
谭公华说:这样,你把张小三安排下,刘大牙那边我处理,村里安排,他有什么好说的。
曹利济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那行。
谭公华朝那边扬了扬手,喊:张小三,上工啦!
那边张小三先是一愣,忙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其实我就是将这一军的,嘿嘿。
谭公华拨弄一把张小三的头:就你小子能!我是怕你闲着作事!要不当这个主任我才懒得管你这屁事!
曹利济领着张小三去了厂子。谭公华走过去,喝道:摘下来!出什么洋相!
拉布、狗剩忙摘下口罩,拉布说:有毒气么!
就毒你俩了?谭公华怼了句,见这俩东西打扮得油头粉面,各人穿着一条时髦的灯笼裤,皱了皱眉头说:刘大牙给你们发工资了?这好好的衣裳在你们身上,还不跟穿身狗皮好看!狗剩有意向后面缩了缩,似乎不想让主任看到他的裤子。
怎么又闲起来了?谭公华问拉布。
拉布歪着脑袋,笑起来:主任,俺们今天不上工。狗剩在后面忙点点头:嗯嗯。
谭公华指着他俩: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警车不是瞎咋呼的!
拉布和狗剩对视了一眼,咧咧嘴。
看着谭公华走远了,狗剩扯了把拉布,悄悄问:那事不会露馅了吧?
拉布白了他一眼:做贼心虚啊!别说他们不知道,就是让派出所逮了去,也不承认!谁见了?
狗剩摇摇头:就是心里慌。
嘁!真是井底的青蛙,没见过世面。多大的事啊!你心里想着是上河村赖大毛他们干的就行!人活不干,还他妈的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拉布的话里明显是妒忌。
狗剩挠挠头:这样也行?
拉布瞪了他一眼:你他娘就是个猪!
朝大队部去的路上,谭公华路过李小四家,从墙外就听到李小四老婆训孩子,谭公华站住了。
咋不去了?!是李小四老婆,声音强硬。
李根的声音很胆怯:有个人……不让捡……
李小四老婆吼起来:他娘个×的是眼红,管那些驴××的!他再管闲事,给我说!去吧。
谭公华忙迈起步子,故意走得很慢。不一会儿,看见李根朝村东跑去。
谭公华想得心烦意乱,张小三、拉布几人的事安排好了,着实让人省了些心,有活干,整天就不想三想四了。可是曹利济刘大牙厂子的事儿、杜占三家里被盗的事儿、蔬菜大棚被污染的事儿、张大牛的苹果园不能浇水的事儿,河水污染的事儿,再加上小孩子的这事,已经整得他头都大了。
这天早上,谭公华在办公室正简单收拾着,想起得去趟杜占三那里。忙完便夹着包去了。
到了杜占三的大棚,一股菜叶子腐烂的味儿直冲鼻腔,谭公华见杜占三两口子正蹲在大棚里唉声叹气。谭公华看看棚里的菜,比杜占三前两天描述的还要惨,地里的菜都蔫着叶子,面黄肌瘦,甚至有的枯成了黑色,忙问:老杜,这……
杜占三拿袖子抹了把泪:主任,这大棚算是完了。家底子都砸进去了,赔掉腚了啊!正说着,杜占三老婆扑腾一下坐到地上,两只大粗手拍着大腿,哭起来:天要灭俺呀!天要灭俺呀!
杜占三也嚎啕大哭起来!
谭公华顿时明白了,心里一阵痛,他本来要说农技站技术员给他汇报的问题的,看来现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谭公华不知该怎么劝杜占三两口子,对于一个农民,把仅有的家底孤注一掷,换来的却是倾家荡产,这无异于一场灾难,灭顶之灾!
没几天,谭公华就听说,杜占三卷着铺盖去南方打工了。留下老婆、孩子,还有个上炕都费劲的老娘。临走时,杜占三老婆在屋里嚎啕大哭:这一屋的老少,你走了,这日子咋过啊!
杜占三站屋门口踌躇了半天,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咬咬牙,横下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谭公华站在村西口,望着那条路,想着杜占三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这个村子的呢?突然感觉心里沉沉的,空落落的。
旁边,老爷爷仍然坐在那里,还是呴喽呴喽的喘息声,说:大孙子呀!世道变了!谭公华默默点点头:老爷爷,我很想做好这些事,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无能为力呀!
老爷爷咳了半天,吐了口痰,抹抹嘴才说:这两年,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的走了就没再回来,回来的人就跟我发牢骚,然后回去该干啥还干啥。顺其自然吧!你改不了,让老天去改!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老爷爷的话似乎一语中的,一下子点透了谭公华。这让他想到了前两天开会,商讨村企污染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搁下了。你能改变刘家坞村的污染,但是你改变不了上河村、王埠子村的情况,也改变不了东河的情况。即使你舔着脸央求人家跟你一起治污,人家还怕你耽误他们时间,影响他们赚钱呢!何况你根本改变不了那些小企业。
既使你想改变,老百姓也不会同意的!他想起了刘大牙的那句话:集体有收入,个人有钱赚,谁还在乎这些呢?
那天,谭公华跟周保民闲聊,说起这事。周保民说:主任啊,现在老百姓有活干,有钱赚,日子过得比从前滋润,哪个会在意污染不污染?地不能种了,那是集体的地,何况现在有几个种地的?跟老百姓关系大吗?
谭公华摇摇头说:周主任,你可错了,我可是听到,很多百姓对现在乌烟瘴气的小企业、村里的臭水沟、成山的垃圾堆怨声载道的。
周保民笑笑说:怨归怨,可是你看哪个不在这些小企业里干呢?一边吃着人家的,还一边骂娘呢!这很正常么!
谭公华低头琢磨着。告别老爷爷。他突然明白了杜占三放弃大棚出去打工的理由了。
路上,谭公华一直在想,如果污染不及时治理,所有的发展都是空话,这是泽被后世的事情,得治!必治得治!
那天晚上,谭公华睡下后,恍惚间发现村西头的那棵大槐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棵臭椿树,树很高很大,遮天蔽日。谭公华就骂:你要成精啊!臭椿树抖抖身体,整个村子立刻臭气熏天,比硫酸铜液的味还难闻!还噼里啪啦往下掉虫子,虫子到处爬。树底下,老爷爷常坐的那个大磨盘变成了一座坟,老爷爷躺在坟里。旁边有人悠闲地乘凉说笑。谭公华就想:他们不怕臭?大家都不说话,有人戴着口罩捂着鼻子进进出出。有的村民们想要他杀掉这棵臭椿树,可是树根深蒂固,根本动不了,他就用电锯解决,锯很像曹利济的那个锯,可是锯了一天,锯开的地方又长上了。他就盼,盼风盼雨,可是小风根本动摇不了。后来狂风大作,风雨交加,很快一片汪洋,村子里哭声喊声混在风声雨声里,嘈杂着,有的人被洪水冲走了,有的人还在水里挣扎,树上缠着红的、绿的、花的蛇,瞪着小眼瞅你……谭公华急了,一个惊厥醒了,才发现是场梦。
他边擦汗津津的额头边嘀咕:哪来的臭椿树啊?!一拳砸在床沿上,心里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拔掉这棵臭椿树!
那天,谭公华突然想起个事,便去了刘大牙的厂子。墙外还是那几个小孩蹲那里捡铅粒、铅块。想起那天李小四老婆的话,略作思索,便径直进了厂子。
厂子里静悄悄的。来到办公室,见刘大牙正跟几个小工打牌,谭公华便问:不忙了?几个小工忙扔下扑克出去了,刘大牙站起身,说:休炉的,炼铅炉漏气。
两个人闲扯了半天,谭公华才问:拉布、狗剩怎么样?
说到他俩,刘大牙一肚子委屈,便跟谭公华倒苦水:哎吆,我的主任,这两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说两句,他俩就拿你压人!回家我还得挨那娘们挤兑!真是苦了我呀!
给他们发工资没?
哎吆,我的主任哎,他们这才干几天啊!再说,我现在哪有钱发工资?都揭不开锅了。刘大牙诉起苦来。
谭公华想到拉布和狗剩梳得跟狗舔似的头,还有那时髦的灯笼裤,立刻明白了。
临走时,谭公华说:别让那几个小孩整天蹲那里!什么情况你知道!还得为下一代着想。
刘大牙哭丧着脸:咱不敢说呀!李小四家的那天在厂子门口拽着孩子,指桑骂槐地嗷嚎了半天,亏的没遇上俺家的,两个泼妇要是闹起来,还不得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