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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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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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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台庵》连载

第一章

我有两个爹和两个妈。一个爹妈是我的亲生父母。另一个爹妈是我唯一的亲娘舅和舅母。

我妈给我生了个弟弟那年,我九岁。由于家穷粮少,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所以我发育不良,除了脑袋和眼睛大点之外,身体别的零配件都很小:小胳膊小腿又黑又瘦。

我爹妈都是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正儿八经的文盲农民。因为我生下来就长得黑,我爹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黑蛋。我爹姓雷。我别无选择,也只能姓雷。

在那个年代,农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缺吃少穿那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小孩子哪里见过什么玩具。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常玩的游戏,就是比谁尿得高、尿得远。

我们五六个人并排站在一堵矮墙面前。这是一堵用土夯起来的墙,在雨水的浸泡下垮塌了,还剩下差不多一人高。我们掏出各自奇形怪状的物件,尽力挺高肚子,踮起脚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下腹部,气沉丹田,用力将尿液像喷泉一样射出,努力穿越土墙。

和尿泥也是我们常玩的游戏。我们随便在房前屋后找一盆土,倒进水,像和面一样揉来揉去,还不停地在脚地上摔打。如果水少了,泥土太干,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水,大家便就地取材,给土里撒尿,接着揉搓泥巴。等到泥巴揉得又光又滑,就像妈妈手擀的面条一样筋道时,我们便把泥巴捏出自己心中向往已久的玩具,有飞机大炮,有坦克汽车。这些泥塑的物件基本成型后,再用手把它们里里外外摩挲得平平展展,没有一丝裂缝,然后放在阴凉的角落处,等其自然风干。等这些泥塑玩具干透了,再拿出去和伙伴们比试谁的工艺精美。

我们村子叫烧台庵大队,在武功县城的东南方向。全村三百多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九的都姓雷,还零星地有一些杂姓,比如李姓、张姓等。

      

       武功县位于关中平原中部、宝鸡市东部,是中国农业文明的发源地。早在四五千年前,农耕始祖、五谷之神后稷姬弃的封地就在武功。后稷是中华民族上古时期部落联盟首领轩辕氏黄帝的玄孙,华夏民族的共同人文始祖、商、周两朝先祖帝喾的嫡长子。

据《史记·周本纪第四》记载,后稷是周朝的始祖,是母亲姜嫄与上帝所生之子。

姜嫄,是陕西省武功县人,原为上古时代炎帝后代有邰氏的女儿,是帝喾的元妃。

有一天,姜嫄去郊外游玩,踩到了一个巨人足印,其大小远胜常人,正惊疑问,顿觉一股暖流从脚底涌上,冲击全身穴位,有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不一会儿,姜嫄就感到腹中微动,好似胎儿动作一般,十月后产下一子。姜嫄以为儿子是妖,就把他抛入隘巷。但是,隘巷中过往牛马都自觉避开,绝不踩到婴儿身上。后来姜嫄派人把婴儿丢到山林中去,可正巧碰上山中人多没丢成。最后将婴儿抛到河冰上,又忽然飞来一只大鸟,用自己丰满的羽翼把婴儿盖住,以防婴儿冻僵。姜嫄得知后,以为这是神的指示,便将婴儿抱回精心抚养。因为姜嫄最初想要抛弃儿子,所以给后稷起名叫姬弃。

《诗经·大雅·生民》里描述,后稷在儿时,就喜种五谷麻菽,长大之后,更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后来,后稷被唐尧提携为相,封地在有邰(今武功县)。后稷赐给当地老百姓种子,教民耕种,拯救民众免受饥荒灭种。如果说神农氏“尝百草”发明了农业,后稷则是大大推动了农业种植的发展,成为农神。

在武功县武功镇,有一处历史遗迹——教稼台。传说后稷曾在此台向周围百姓传授种植五谷粮食技术的。教稼台为覆斗形,同古代粮食量具极为相似,台高9米,每边长12米,古朴典雅、别具一格,辟四门洞,互相联通,寓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台体四周护栏桩数恰好为24级,隐含24节气,前台阶分别为五级和六级,象征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武功县境内人口以汉族为主,还有回、满、白、壮、蒙古、侗、傣、朝鲜、土家、锡伯、土族11个少数民族。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就在后稷教民稼穑的年代,我们雷家的老祖宗就在烧台庵村劳动生息、繁衍后代。

在烧台庵大队村子北边,现在还有一个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望仙宫。它与周至县的楼观台遥遥相望。相传在2500年前,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把此处作为行宫,在此焚香讲经,后人称之为烧香台。

明清时期,望仙宫曾住过女道士,因之又称烧台庵。

望仙宫于清光绪十四年重修。此处地形北高南低,修建有七星殿、三清殿、库管、玉皇阁、文昌宫、雷神殿、老子说经台,山门朝南,错落别致,一目了然。进宫道路笔直而起伏,从下而望,犹如一条巨龙。后因兵荒马乱和文化大革命的破坏,现仅剩两层楼阁式玉皇阁、三清殿、七星殿。殿内八卦悬顶,四面飞檐,雕梁画栋,墙壁绘画,依稀可见。院内还有几棵古柏及关中稀有花木紫藤树一棵。每逢紫藤盛开季节,前来进香跪拜,观赏紫藤花树、古建筑的游人不绝。


      每当听到大人们讲述后稷教民稼穑、老子讲经传道故事的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们无不觉得,既然祖宗神勇,那么自己必定异于凡人,一时间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道骨仙风,似乎立刻有了英雄气概、神灵护体了。于是便组织人马,玩起打仗游戏。

烧台庵大队有南北两个村子。在两个村中央,有一块篮球场地大小的池塘。梅雨季节,池塘里积水深一米多。池水可供牲畜饮用,旱季来临,亦可取水灌溉庄稼。池塘四周,灌木杂草郁郁葱葱,有一人多高。

我们二三十个同龄伙伴,以南北两村分为势均力敌的两派人马,在路边地头捡拾土块瓦片作为武器弹药,分别躲藏在池塘的两岸。等到战斗号角吹响,便奋力将武器扔向对岸的敌军阵营。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土块瓦片在空中飞舞炸裂,乌烟瘴气、天昏地暗,好不壮怀激烈。虽然时常有小伙伴被击中以致头破血流,哭爹喊娘,但是这样的流血事件根本阻挡不了我们隔三差五就要组织一场大会战的热情。

令我们扫兴的是,家长们通常是坚决禁止我们进行这样的战斗的,谁被抓住了就免不了挨顿胖揍,但我们记玩不记打,总是会偷偷组织会战。

我从小胆子就小,每次战斗,我都会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在远处观战,为我方勇士呐喊助威,因此,我虽身经百战但从来没有受过哪怕是一点点轻微伤。

一天下午,这样的战斗又打响了。当我正无比开心地观战时,突然,我的右耳朵被一只大手揪得生疼。我刚想骂娘,抬头一看,我的个娘呀!原来我的爹就站在我的身后,一边扯着我的耳朵,一边骂道:“你这狗日的想死呀!在这打仗,人家一个砖头砸到你颡上,把你那颡砸进肚子,我拿热油饼都哄不出来。赶紧给老子回家!”

回到家,我看到舅舅正坐在前屋里。他用铜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口一口地吐出浓烟,满屋子旱烟味呛得我只想打喷嚏。

我舅笑着对我说:“黑蛋,跟舅回家,给舅当儿子,咋个相?”

我爹看了看坐在火炕上的我妈。当时我妈正在给我弟弟喂奶。我爹对我说:“儿啊,咱家每年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爹没有本事,不会挣钱,养活一大家子,实在是难肠,看一天把你饿得又黑又瘦。现在你妈又生了个弟弟,以后咱这日子恐怕是越来越烂包。你舅结婚好些年了。你妗妗还没有生个娃。你就给你舅当儿吧。”

说完这话,我爹流泪了。

我听见我妈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时我舅对我爹妈说:“姐,哥,你们别伤心。黑蛋到我家了,我不会亏待娃。再说咱两个村子离得这么近,你们想娃了,啥时候都能看娃。”

我爹抹着眼泪,点着头。

我从小就爱去舅舅家,因为我舅舅和舅妈一直对我很好。我每次去,他们都会把家里的瓜子、花生、大红枣这些好东西拿出来给我吃。

听到要给舅舅当儿子,我觉得很好玩,高兴地说:“爹、妈,我乐意去舅家,嫽扎咧。再说我去了舅家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你们咋还哭哭啼啼的?瓜得很!”

这时候,弟弟吃饱奶水,在我妈怀里睡着了。我妈把弟弟放好在炕上,盖好小被子,从炕上爬下来,抱着我,哭着说:“到你舅家要乖,要听你舅和你妗妗的话,一天不要胡疯乱跑不着家。”

我点点头,拉着我舅的手笑着说:“舅,咱走吧,好长时间没去你家了,我还怪想的。”

就这样,我给舅舅当了儿子。我舅姓李。从此,我的姓名不再叫“雷黑蛋”,而改叫“李黑蛋”。


      我舅家在半个城大队,在烧台庵大队的东北方向约两公里。两个村子相邻,田间地头也相邻,鸡犬之声相闻。

半个城大队隶属于武功县普集街公社,全村不到200户人家,人均耕地将近一亩。半个城大队分四个生产小队,我舅舅家在第四生产小队。和烧台庵大队一样,半个城主产小麦和玉米。因为人稠地少,加之土地贫瘠,种一斗打十升,庄稼产量低,家家日子过得都一样恓惶。

我舅和舅妈结婚多少年了,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家里没有孩子。至于为啥没有孩子,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一次,我问过舅舅这个问题:“你家为啥和别人家不一样,周围邻居谁家没有娃,你这是咋弄的?”

我看见舅舅脸红了,猛地吸口旱烟,全都咽下去,等了一会了,才从鼻子、嘴里吐出浓烟,低下头,伤感地说:“舅也不知道咋弄的,就是弄不出个娃。舅让你给我当儿子,就是想让你给舅引个娃。”

当地农村有个说法,夫妻俩结婚好些年,如果一直不生育,那么,就要抱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对这个孩子还要十分疼爱。如此积德行善,消除自己罪恶。送子观音看到这对夫妻痛改前非、诚心向善,没准一感动,就会给这对夫妻送个亲生的孩子。

对这种风俗,当时九岁的我自然不能理解。

“我不知道到哪儿给你引娃。”我一脸迷茫。

“你给舅到河里捞个娃。”

“我不会凫水,不敢下河。再说我也没见过河里有娃。”舅舅的话,让我更加迷惑了。

我舅舅嘿嘿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夜空流星划过的一道痕迹,愈发显得眼睛小了,好像没长眼睛一样。

“舅,我给你当儿。那我把你叫啥,叫舅还是叫爹?”

我舅舅眨巴眨巴眼睛,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出门在外人面前,你叫我爹;回咱家,你叫我舅。随你咋好张口咋叫。”

我知道舅舅爱我,对我好,比我那个亲爹脾气好。我高兴地点点头:“舅,我听你的,把你叫爹。”

我舅舅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他说,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家里,大部分家具都是他做的。大到织布机、大衣柜,小到桌子、板凳,基本上都是他把各种木料用刨子一刨一刨地刨平,然后用凿刀一刀一刀凿刻出来的。

我舅的官名叫啥,我不知道,只知道村里人都把他叫李木匠。我舅带着我在村子里串门子时,常指着人家家中的家具,得意地对我说:“你看这柜子、桌子,都是爹做的,咋个相?”

每当这时候,我都感到脸上很有光彩,很自豪地连连点头,一个劲地竖大拇指。

我舅的手很大很有劲,手掌和手指关节布满厚厚的茧子,摸上去像钢板一样坚硬。

“舅呀!你这一双手咋这么坚硬的?不像是肉长的。”我喜欢摸我舅的手掌。

我舅哈哈哈笑了,露出了粉红色的牙龈,上下两排大牙又黑又黄。他笑够了,才说:“舅这双手是咱家的摇钱树。有了这一双爱干活的手,咱家才不缺吃穿。这才是男人挑家里大梁的好家伙。”

我伸出自己黑瘦但是柔软的小手,让我舅看:“舅呀!你看我这手咋这么软的,这有用吗?”

我舅妈抓过我的小手,捏了捏,然后亲了一下我的手心,慈祥地说:“我黑蛋手软,这是握笔写字的手。你舅那手硬,那是下苦出力的。我黑蛋有出息。”

我实在是对不住我舅妈,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成长,辜负了她的期望。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比如玩耍,甚至是木工活,唯独对读书学习提不起兴趣。我天生跟书有仇:我见不得书,书也见不得我。我一看书就头疼瞌睡。读书对我来说,就是神奇的催眠术。我宁愿在日头底下修理地球,也不愿意自己被书修理。

给我舅当儿子之前,我在烧台庵村小学读三年级。给我舅当儿子之后,我转学到半个城村小学继续读三年级。上学最吸引我的就是,我重新认识了一群能陪我玩耍的好朋友。

在我舅家,有一间厦屋,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木头、木板,还有我舅做木工活的工具。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六七把大锯小锯,还有皮条钻。五把斧头、四把羊角锤、三个墨线盒在桌子上摆放得规规矩矩。刨子也不少,长的短的有七八把,每个刨子都有三四个刨刀可以更换。最多的工具就是凿刀,大大小小有十来把。

也许是我遗传了我舅的木工基因吧。自打到我舅家生活后,我就非常喜欢往他的木工房子里面钻,摸摸刨子,动动凿刀。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无师自通,做个小凳子、鸟笼子啥的,虽说粗糙简陋,但也是像模像样的。


      半个城大队位于普集街公社西南,西邻大庄公社,距武功县城约3公里处。村民大多以“李”姓为主,间或还有雷姓、王姓等少数人家。

相传在三国战乱时代,半个城大队的老祖宗李将军是马超手下一名大将。东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九月,曹操打败据守潼关的马超、韩遂及关中诸将杨秋、李堪、成宜等十万大军。韩遂、马超逃往凉州(今甘肃张川县)。老祖宗李将军逃难于此地,遂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半个城大队至今已有1800多年的村史了。

半个城大队也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祈福求雨之地。

在半个城村子北边,有一座寺院,叫永兴寺。五代后晋开运年间,武功地区数月久旱不雨,田禾枯萎,眼看丰收无望,老百姓心急如焚。于是,永兴寺周围群众请高人指点迷津,推举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寺内关公大殿设坛祈雨。他们鸣锣击鼓、放炮烧香、叩头诵经,由老人执香昼夜跪坐于坛前,以示虔诚。神坛前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庄重肃穆。若是闲杂人等入内高声喧哗,或行为不端者入内则被视为对神不敬,祈雨不灵,会受到村规、族规处罚。遗憾的是村民的诚意并未打动神灵,十天过去了,依然骄阳似火,毫无降雨征兆。

五代时,后周大将赵匡胤一次战败被追击,慌乱中逃进武功县东北下寨村(今南仁乡境内)石佛寺内,躲进一座正烧的砖瓦窑的东北角儿,因此躲过一劫。赵匡胤之后继续行军,来到半个城村永兴寺。他人困马乏,贸然冲进寺内寻水解渴,气坏了正在守坛祈雨的老人。老人见他慌张疲惫,满脸乌黑,怀疑不是好人,便抓住他绑在柏树上拳打脚踢。

赵匡胤自知理亏,辩解不清,干脆就说自己能呼风唤雨。人们仔细打量这位器宇轩昂的莽汉,便按照赵匡胤的说法搭了个简易平台。只见赵匡胤手执长剑,指天跺地,口中念念有词。约莫半柱香功夫,寒光剑影中,人们看见片片黑云从东边飘来。霎时间,乌云遮天,狂风四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就连赵匡胤本人都吓了一跳,呵!自己还有这本事。久逢干旱的禾苗、草木尽享甘霖,嗖嗖疯长。村民欢天喜地。人们在雨中相拥欢呼,高兴不已,设宴盛情款待这位降福之人。

赵匡胤登基后,想起祈雨一事,永兴寺不但救了自己,还降福百姓,特下诏敕赐永兴寺为“显灵宫”。当地民众得知当年祈雨缓旱者乃当朝天子,就举行了隆重的接旨仪式。后来民间群众为了感谢龙恩浩荡,改“显灵宫”名字为“雸湟殿”,但本地人一般都习惯性地将雸湟殿称为“大庙”。

明洪武年间,由于村子北靠土崖,只修筑了半面城墙,因而取名半个城。


       虽然给舅舅当了儿子,但是逢年过节,我还是会跟随舅舅回到我亲生的爹娘家里走亲戚的。

我觉得这样也好,疼爱我的人更多了。舅父舅妈视我为己出,都对我很好。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要先紧着我来。每次回到烧台庵,我那亲生的爹娘对我也是格外亲热。亲爹再也不打骂我了,对我的态度也是异常和颜悦色,和我说话总是笑眯眯地,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黑蛋呀!你现在姓李了,是你舅的儿子了,就把你亲妈叫姑吧,把我叫姑父吧。咋个相?”亲爹和蔼地看着我。

我看看亲生的爹娘,再看看舅父和舅妈,为难地说:“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舅,一会儿叫姑父,太乱啦!谁记得住呀?”

“哈哈哈……”舅父很开心地笑着说,“哥呀!你嫑难为娃。咱这是亲亲的一家人。娃咋叫都行。叫舅叫爹,我都高兴。”

“对着呢!咋叫都是咱家的儿。”我亲妈一边抱着摇晃着弟弟,哄他睡觉,一边得意地笑着说。

这时候,一向不太爱说话的舅妈说道:“对,我黑蛋现在有了两个家,一个在烧台庵,一个在半个城。不管家在哪儿,黑蛋都要好好念书,长大有个出息,不要像咱一样,祖祖辈辈当农民,天天把日头从东头背到西头,到头来还是少吃没穿的。”


      半个城大队小学就在村子中间,隔壁就是大队部。小学一共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学生都是半个城大队的娃娃。我们三年级一共有28个学生,基本上都同岁,但有一个男生例外,他叫李爱厂。

李爱厂比我们大三岁,是个留级生。一到三年级,我们各读了一年。李爱厂比我们厉害:一到三年级,他每个年级都读了两年。

李爱厂的爸爸是兴平县408厂的工人,吃商品粮,国家发工资。他妈在农村生产队挣工分。在当时的农村家庭中,男人在外工作,是公家人,女人在农村老家务农,照顾老人孩子。这样结构的家庭很普遍。和我们这些父母都是庄稼人的家庭相比,他家吃的穿的明显要好很多。因此,李爱厂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强壮、四肢发达,就是头脑有点简单。

李爱厂明显过人的身体优势,成就了他必然是我们的孩子王。在他的带领下,我和小伙伴们春天去小河边用梭镖扎青蛙,夏天去河里游泳、摸鱼,秋天爬树掏鸟窝,冬天打雪仗。从早到晚,我们娱乐的项目花样翻新,无不感到快乐无比。

在一年四季中,要说最有趣、最好玩的,应当是在夏季。暑假就是我们的狂欢节。

那时候,庄稼害虫少,很少会用到农药。田间地头、小河、溪水岸边,随处可见蹦蹦跳跳的青蛙。我们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放“青蛙炮”。捉住青蛙后,我们用一根细管子插入它的肛门,使劲给里面吹气。不一会儿,青蛙的肚皮就被吹得圆鼓鼓,被气撑得很薄很透明,像蝉翼,又像个气球。青蛙的内脏器官,从外面都清晰可见。拔掉吸管后,气并跑不出来。青蛙变得又圆又大,很像气鼓鱼,好玩极了。小伙伴们每人手里拿着一只肚子被吹鼓了气的青蛙,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在地上摔打,比赛谁摔得声音大。力气大的,就会把青蛙肚皮摔爆,肚肠内脏就会流出体外,青蛙拖着受伤的身体,一蹦一跳地跑了。对于那些肚皮没有被摔爆的青蛙,我们就使劲用脚剁,直到踩爆为止。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残忍,是在虐待动物,只觉得很好玩。

偷偷和小伙伴们去河边游泳,也是我最冒险又刺激的一项体育运动项目。

在半个城村子南边不到两公里,有一条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大河——渭河。

渭河,古称渭水,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渭河发源于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鸟鼠山,从甘肃天水县牛背沟附近流入陕西省境内,流经关中平原的宝鸡、咸阳、西安、渭南等地,至渭南市潼关县汇入黄河。

渭河从武功县南部横穿而过,是县里最大的一条河流。在武功县境内流长20.7公里。每年六七八三个月,天多暴雨,这是渭河的洪水期。河水时常暴涨至岸边,“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汹涌澎拜的河水卷着浑浊的黄泥沙,打着无数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如万马奔腾一般,急速向东流去。流水声如虎啸狮吼般惊天动地。路人闻听,无不两腿打颤、心惊胆裂欲逃之夭夭。

每年暑假,渭河两岸的不少村子,都有孩子在渭河边游泳而被淹死的。因此,舅舅是坚决反对我去河边游泳的,每次抓住了,肯定要好好揍我一顿。

我和小伙伴们记玩不记打。趁着家长午休之际,李爱厂常带着我们偷偷去河边游泳。

我们是万万不敢到渭河里游泳的,河水很深,而且水流急速。我们都是胆小鬼,没有人不怕被淹死。我们只敢到大河旁边的小水沟里玩耍。

我咋都学不会游泳,又非常贪生怕死,所以从来都不敢在深水处玩耍,只敢光屁股凫在浅水处,双手牢牢抓紧岸边的树枝或者灌木丛,在小溪流里瞎扑腾,图个凉爽。

由于河水泥沙大,所以每当我从水里爬上岸,身上水干后,就会覆盖着一层土,用手指甲一挠,就是一道明显的痕迹。这根本就逃不过舅舅那一双敏锐的小眼睛。我每次下河被发现后,轻则挨骂,重则挨揍。舅舅平时待我很和气友善,很少对我发脾气,唯独对我偷着凫水这件事情,每次处罚都非常严格,下死手揍我,跟对待仇人似的。

李爱厂到底年龄比我们大几岁,见多识广。他告诉我们,要想家长看不出来我们下河,就必须每次在河边游泳回家前,趁哪家大人不在家,我们就在他家用干净水洗个澡,把身上的泥沙洗干净了,家长就不会发现我们下河游泳了。自从用了这个好办法,我们就很少因为游泳挨揍了。

每当下暴雨,渭河水就会漫过河岸,淹没河边的庄稼地。河里各种各样的鱼儿便会随着水流游进田地里,在水田里翻腾着浪花。我们小伙伴们又多了一项下河摸鱼的娱乐项目。

渭河水位回落后,田间地头的水一时半会儿难以退干净,等水深不足一尺时,我们便穿着短裤,脱了鞋,赤脚走进田地里去摸鱼。

我在水田里慢慢移动着步伐,弯着腰,一双手在水中摸索着。流进田地里的渭河水本来就裹挟着大量泥沙,加上很多人在田间走来走去摸鱼,因此田地里的水异常浑浊,虽然水很浅,但是根本看不到鱼儿在哪里游,只是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小腿旁或者手指缝间“倏”地游走了,便知道那一定是鱼了。于是,我更加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只要有耐心,鱼还是很容易抓到的。有时候,我弓腰站着,双手放在水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鱼儿游过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连鱼钩都不用,当感到手在水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就猛地两手一抓,常常会捞出一条鱼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塑料水桶里。

水田里的鱼儿真多,有草鱼、麦穗鱼、鲤鱼、鲫鱼,还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鱼类,大小不一,颜色基本接近,都是灰色或者黑色的。没多大功夫,我就会捉到半桶鱼。它们在水桶里活蹦乱跳,把水桶拍打得噼哩啪啦乱响一气。有时候,小伙伴们有人会摸出一条泥鳅或者水蛇,吓得慌忙撒手扔出老远,引得大家伙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这种快乐让我们暂时忘掉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所带来的痛苦。

为了节约粮食,我们庄户人家都是一日两餐。早上九点多钟,男女社员们才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开始做早饭吃。早饭一般喝苞谷稀粥,吃窝头就咸菜,一年中很少能吃到白似雪花的白面馍和面条。那是精贵粮食,要留下招待贵重客人,或者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家人才能享用的。

庄稼人一般都在下午三四点多才吃第二顿饭。普通人家都吃玉米面鱼鱼儿或者搅团饭。这是一种用玉米面兑水做成的食物。天天吃、顿顿吃,谁都难以下咽。这种饭尽管不好吃,但做起来,却需要很大力气。庄户人家的女人们在大铁锅中加入水烧开后,一面在沸腾的开水中,慢慢地均匀撒着玉米面,一面要用一把大铁勺子不停地搅拌。搅拌有窍门,不能朝着一个方向搅拌,要顺时针搅拌九圈,再逆时针搅拌九圈。如此反复不息,直到玉米面成糊状有饭熟香味方至。这时候,火候要掌握好,火力太猛或者太小都不行。火小了,玉米面粉夹生难吃;火力过猛,容易糊锅。农村人对此有个说法叫,“要想搅团香,勾子(屁股)拧圆九九八十一搅。”可见做这种吃食,也是一种力气活。

等到玉米面糊煮熟后,趁热舀到碗里,如一碗浆糊一般,浇上一勺辣椒醋水,就着白菜叶子,用筷子挟着,一块一块送入口中。这就是搅团。如果想吃鱼鱼儿,就事先准备一大盆凉水,将热乎乎的玉米面糊倒入底部有若干窟窿眼的漏盆里,面糊流入凉水中,如一条条小鱼儿,盛在碗里,浇汁吃。这是鱼鱼儿的做法。一种面食,两种吃法,滋味各有不同。

这两种吃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极易吃饱,但是不耐饥饿,因为制作时加入了大量水,吃两三碗饭就撑得难受,撒泡尿就立马饿了。农村人把它叫“哄上坡”,饱得快,饿得更快。

我们这里的庄稼,主产小麦和玉米,一年种两料。夏天种玉米而秋天收获。玉米收获之后,随即种小麦,第二年夏天收获。玉米成熟周期短,四个月就可以收获了。玉米面粉做成的食物入口粗糙、不好下咽。小麦成熟周期长,需要生长八个月才能收获。小麦面粉细腻香甜,做成的白面馒头和面条都味美可口。

由于小麦产量低,玉米产量相对高点,因此,大队每年夏天收获小麦后,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就少,而到了国庆节玉米收获后,分给各家各户的粮食就相对多一点。这样,庄户人家一年中吃白面馍和面条的日子就少,大多的时候,家家都靠吃玉米面糊口。

我们捉鱼不是为了改善伙食,而完全是为了好玩。我们从不吃鱼,也从没有想到过鱼能吃,因为家长从不给我们烹饪过鱼。鱼的味道是香是臭,我们从没有体会过。我们只吃粮食,肉和菜也很少出现在我们的饭碗里。我们从大人的嘴巴里知道,那是很奢侈的生活方式。我们从来都没有奢望过。

等到水桶里的鱼多到快要跳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把鱼投进渭河,看到它们欢快地游向河水深处,我们甭提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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