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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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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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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台庵》连载

第三章

舅舅说我是个福星,因为我给舅舅家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福气,这令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感到无比惊喜。

在我把舅舅叫了三年“爹”,把舅妈叫了三年“妈”之后,突如其来的幸福降临在这个平日里显得格外冷清的农家小院里。有一段时间,舅妈突然出现了头晕、乏力、食欲不振、喜酸食物、恶心、晨起呕吐这些症状,身体极度不适,就去看大夫。大夫给她号脉后说:“恭喜你有喜了!”

“什么喜,我……怀孕了?这……这……怎么可能呢,咋就能怀上?”舅妈惊喜地语无伦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舅妈的肚子就发生了神奇的生物反应,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寒冷的冬天来了,西北风呼呼地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梧桐树上还零星地挂着几片枯叶,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似乎随时都可能落下来。村子街道路面上里的枯枝烂叶被大风刮上了天,像风筝一样地飞舞。一阵又一阵大风吼叫着,打着旋,把黄土和细沙卷起来,抛向高空。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人一张开嘴说话,嘴里便灌满了沙尘,眼睛被迷得睁不开。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被风吹得羽毛如爆炸般四散竖立。它们瑟瑟发抖,又摇摇欲坠,如醉汉一般。

这时候,舅妈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一个吹鼓的气球。她就连躺下都非常困难。我舅舅高兴地说:“西瓜快熟了。”

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我看见接生婆跑进了舅妈房间里。舅舅从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去,不知道在忙啥。我想进屋去看看,但被舅舅训斥躲远了。我听见舅妈凄惨的哀号声,其间夹杂着对舅舅祖宗十八代的问候:“李护国,你这狗X的。我X你妈。你光图自己舒服,让你姑奶奶现在遭这罪……疼死我了……”我不敢相信,这种咒骂声竟然出自平日里那个待人温和谦逊的舅妈!

第二天早上,挨了舅妈一夜诅咒谩骂的舅舅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你舅妈真是个能行婆娘,真争怂,蹆一撇,一个儿子就出来了。你有弟弟了!我有儿子了!”

我忙跑进舅妈的屋子,看到虚弱的舅妈躺在炕上睡着了。在她身边,襁褓里裹着一个婴儿,闭着眼睛在睡觉。哇!好丑陋的婴儿呀。由于舅妈怀孕期间,连窝头都吃不饱,因此我这个刚出生的弟弟先天营养不良。他又黑又瘦,满脸的皱纹,简直没个人样子,分明就是一只小猴子。

舅妈三十多岁才生下这个儿子,自然是万分稀罕。舅舅也格外重视他的亲生儿子。孩子出生没几天,他就去找村小学校长李育才,要求给孩子起个名字。李育才想了想,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李新社”三个字。舅舅拿着这张纸,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对舅妈说:“咱儿子有名字了。”

为了庆祝李新社的诞生,舅舅和舅妈商量后,决定要给他过二十天。在李新社这个小猴子出生后第二十天,宴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共同庆祝。

“咱家没钱没粮的,拿啥招待客人?”舅妈的顾虑很现实。

“就是两顿饭的事情,我去想办法借钱借粮,咱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也要给新社过二十天。”

舅舅给方圆这一带许多村子的人家都做过家具,认识的人多。眼看着待客的日子没几天了。舅舅出了几趟门,也不知道从谁家借的,就拉回来两麻袋小麦,还有一大块肥猪肉以及各种蔬菜。这让舅妈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亲爹亲妈也来舅舅家帮忙干活,张罗着待客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待客前一天下午,舅舅本家和一些关系要好的邻居来了不少人帮忙干活。男人们在院子里垒起了三个大锅灶,又东一家、西一家地借来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在空阔的院子里支起了六张桌椅。三婶王桂花和李爱厂的妈都来了。女人们又是择菜、洗菜,又是洗碗筷、洗案板。大家忙个不停,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小院里热闹极了。

村里谁家有喜事待客,李建社都要来帮忙。他光棍一个,就喜欢凑这个热闹,还省得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做饭。

小队会计李大发是这次宴席活动的执事人。他安排李建社去镇政府食堂压面条。农户人家平常很少能吃到面条,偶尔做碗面条,都是手擀面,很少吃机器压的面条,谁愿意花那个冤枉钱。只有在摆宴席招待客人时,客人太多,手擀面做不出来,才会用压面机压面。周围农村没有压面机,只有三里地之外的公社食堂里有一台大型压面机。

李建社拉着架子车,装了满满两大袋子面粉,去了公社食堂。

公社食堂厨师老张四十多岁,是个大胖子,脑袋大、脖子粗,额头上流出的汗水都油腻腻的。社员们常年吃不饱饭,大多干吧瘦,很少有心宽体胖的,唯独厨师可以顿顿敞开肚皮吃饱饭,长得都肥胖。那是庄户人家非常羡慕的一个职业。老张认识李建设,笑着问他:“谁家过事情,压这么多的面?”

“我们村李木匠给儿子过二十天,明天待客呢。”

“李木匠我认识。不是说他媳妇多年都不生孩子吗,怎么就生了?”老张有些疑惑。

“前几年,李木匠把他外甥过继来当儿子,这不就招来自己孩子了吗?”

“奥,这样呀。”老张点点头,说到:“有老婆就会有儿子。你还没有娶媳妇吗?你这没媳妇,把儿子孙子都耽搁了。”

李建设嘿嘿一笑:“我倒是想娶媳妇,可谁让咱穷呢?没有梧桐树,家里招不来金凤凰呀!”

“是呀,也不知道咱庄户人家这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呀!”老张的脸色也变得阴暗起来。

李建设对老张说:“明天待客吃汤汤面,压细面,多压几遍,筋道。”

老张和面时,加入盐水和碱面,以增加面条筋道度。饧好的面团经过压面机四五遍碾压后,变成了一条宽二十公分、长如玉带的面片,又如一条雪白的布匹,光滑而有韧性,然后用细面刀切割成宽如韭叶、长约两三米的面条。李建设把面条一把把码好,整齐地摆放进大竹簸箕里面,上面撒一层玉米面粉,再摆放一层面条。压好的面条整整摆了六大簸箕。

汤汤面也叫长面、哈水面、旗花面,类似于乾县的臊子面。是武功农村办喜事、招待客人的好吃食。不论谁家富裕还是贫穷,招待贵宾,必定要吃汤汤面。家家如此、年年如此。

当天晚上,舅舅请来的厨师就把肥肉切成四方薄片,做成了红烧肉片。整个院子上空都飘荡着猪肉的香味,让我馋得直咽口水。厨师带领着帮厨的几个妇女忙碌起来。他们用水泡了一盆子黄花菜和黑木耳,还打了一大盆子鸡蛋,鸡蛋壳扔了一大筐。

厨师在大铁锅里倒入菜油,把鸡蛋摊成一张张薄饼,然后用刀切成菱形的小片,形似旗花,颇为精致美观,再将洗干净的韭菜、大葱、黄花菜、黑木耳,还有豆腐切成小丁,红萝卜切成细丝,各自倒进大陶瓷盆子,有七八个之多,以备次日食用。


      第二天,来的客人真不少。除了大多亲戚来了之外,村里不少乡亲们也来为“小黑猴子”李新社祝福。每家亲戚拿的礼品都基本一致,就像事先商量好似的,千篇一律都是十二个雪白的馒头。在那个缺粮少吃的日月里,这雪白的大馒头可是稀罕的上等礼品。舅舅会收下十个馒头,在亲戚的提货笼笼里,留下两个馒头,作为回礼,让亲戚带回家。每家亲戚装馒头的提货笼笼都差不多一模一样。为了不混淆,执事人李大发在各个提货笼笼上面粘一块红纸片,上面注明归属,比如:“金铁寨二姑、仁成大姨……”诸如此类。

村里人送来的贺礼五花八门。有的拿来八九个鸡蛋,有的拿来两三尺红布,有的送来一两件婴儿衣物。这些礼品虽然都是家常所有之物,但在舅舅看来,那都是弥足珍贵的,因为里面蕴藏着乡亲们浓浓的祝福。

做木工的舅舅手艺精湛,人又随和,在方圆一带落下了好人缘。前来道喜的客人络绎不绝。舅舅喜形于色、甚为感动。他对每一位宾客都笑脸相迎,又是抱拳作揖,又是鞠躬道谢。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如果等客人都来齐后再开席,舅舅借来的六张桌凳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碗筷招待客人。按照传统习俗,宴请客人,农户们都沿用流水席。客人凑够一桌,执事人李大发便张罗着安排客人入席就座。一张桌子坐八位客人。年长位尊者被礼让坐在最里面、面向门口的显要位置,也就是上座。接下来按照辈份或者年龄一左一右地依次排列入座。男女宾不同席。每张桌前,都有一位本家侍者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专门负责给客人沏茶斟酒。

时下的节气正值三九寒天。世间万物都被冻得毫无生气,就连地上的砖头也被冻裂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僵硬冰冷。房檐上成片的冰溜子参差不齐,一根根如同尖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舅舅家里的大黄狗蜷着身子,卧在玉米杆柴禾堆里,把嘴巴深埋在后腿里面,不时发出几声“呜呜呜”的低吼声。小花猫卧在灶火旁睡着了,“呼噜呼噜”地念着“经文”。

大雪从昨天夜里就下了个不停,这会儿愈发下得紧了,鹅毛般落下。整个村庄银装素裹,如童话世界一般,干净又神秘。几只麻雀欢快地在雪地上跳着舞,啄开雪堆觅食。舅舅家门前的积雪被客人踩踏得坚硬又滑溜。人们颤颤巍巍地在冰雪上行走,生怕被滑倒,一个个弯腰曲腿,像企鹅似的,样子古怪而滑稽。偶尔有人急行,脚下一滑,便摔了个四仰八叉,惹得众人一片哄笑。客人们三五一群地在院子里聊天。一个个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跺着脚,吸着鼻涕。

我和伙伴们在厚厚的积雪上撒着欢,玩得很疯。你追我,我追你。我们将雪揉成团,打着雪仗,忘了寒冷,忘了饥饿。直到亲爹亲娘拉我入席吃饭,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在大清早,执事人李大发安排了六个年轻人端盘子,分别负责给六张桌子的客人端菜端面。给客人端盘子的,一般都是本家的那些耳聪目明、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能被选中从事这个岗位,也是一种荣耀。李建设也要求端盘子,但被李大发拒绝了,嫌他穿着破旧肮脏,走不到人面前去。李大发安排李建设给三口大铁锅添柴烧火。李建设很不情愿地接受了,嘴里嘟囔着:“烧火才暖和呢!”

宴席以吃汤汤面为主。在吃面之前,先给客人端上三碟小菜:一碟菜油炒土豆丝,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炒鸡蛋。对于大部分庄户人家来说,这三样菜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每张桌子上都放有一个小酒壶,里面装满“西凤”酒,另外放八个小酒盅。庄稼人平日里很少喝酒,酒量都小。大多人都是滴酒不沾的。偶尔也有客人端起酒盅,抿上一小口。酒具上桌,完全是为了烘托喜宴的气氛。

虽然这三盘菜极具诱惑力,但在宴席上,客人们都很注重礼仪。不论男女老幼,都是慢条斯理地随意夹一筷子菜,轻轻送入嘴巴,然后把筷子放在桌上,细嚼慢咽起来,无不表现得斯文体面,没有一人露出贪婪丑恶的吃相。

宴席摆在露天的院子里。纷纷扬扬的雪片漫天飞舞着,落在餐桌上,落在菜碟里,落在客人的头上和身上。不大一会儿,客人全都白了头,一个个如白头翁一般。餐桌也白了。碟中菜如同撒了一层盐,白花花一片,很快就变得冰凉冰凉的。客人夹一口凉菜吃,禁不住瑟瑟发抖。为了暖和身子,不少客人端起了酒盅。白酒一入口,这些平日里很少喝酒的客人都辣了嗓子,痛苦万状地剧烈咳嗽起来。

等到客人把桌子上的三盘菜吃得差不多了,侍者便示意端盘子的人给客人上汤汤面。

厨师早已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倒入适量的红烧肉片、形似旗花的鸡蛋饼、红萝卜丝、切成小丁的韭菜、大葱、黄花菜、黑木耳、豆腐等各种菜品,再多倒入菜油、盐醋辣椒油等各种调料,之后进行熬煮。不大会儿功夫,这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臊子汤就做好了。这汤讲究的是“煎稀汪”。风雪把臊子汤的香味吹上了天。整个院子上空飘荡着馋人的肉菜香味。大黄狗闻到香味,兴奋地蹦起来,高昂着头,伸着鼻子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急得满院子乱跑,惹得人心生厌烦,被这个骂一声,那个踢一脚,夹着尾巴乱窜。

细细长长的面条在大铁锅里煮熟后,厨师把面条捞入一个盛满凉水的大铝盆子里。过水后,面条变得“薄筋光”。捞一筷头面条进碗,多浇臊子汤,面少汤多。大肉片和形似旗花的鸡蛋饼在碗里漂浮了一层,因此,乡亲们把汤汤面也称作旗花面。汤汤面讲究“酸辣香”,以酸辣味见长,闻之香气扑鼻,直叫人垂涎三尺。一碗面望之五颜六色,白的是面条和豆腐,红的是大肉和红萝卜,黄的是鸡蛋饼和黄花菜,绿的是韭菜,黑的是木耳。人间的鲜艳诸色,尽在这一碗面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色香味俱佳,用在这碗面上,是再准确不过的。

帮厨的妇女们在方方正正的大木盘子里面放了九碗面。端盘子的年轻人毫不费力地端起来,稳稳当当地一路走来,边走边喊:“让开让开,盘来喽!”来到餐桌前,他两手平稳地端着大盘子,将一角轻轻地担在桌子边。那位一直站在桌边,负责招待客人的侍者把一碗碗面条端到客人面前。大家礼貌地谦让着,让老人和孩子先吃。成年人两三口就吃完一碗面,并不喝汤,一顿吃个二三十碗,也是稀松平常的。

这种面条之所以被叫做哈水(口水)面,是因为客人吃面后,碗里剩下的口水汤并不废弃,而是倒入大汤锅,再次熬煮后,反复多次利用。吃完面的脏碗也不洗,继续捞面浇汤,端上桌子,供客人食用。你用我刚吃过面的碗,我喝你刚吃剩下的汤。这种习俗源于旧时吃食贫乏,庄户人觉得将剩汤废弃太过浪费。数百年来,这种吃回锅汤的饮食习惯始终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令人惊奇的是,至今无一人质疑这种吃法的卫生安全性,也从未听说过谁因此患上消化道传染病。村人皆说,剩汤反复熬煮,就是高温消毒了,绝无病菌担忧。

等这桌客人吃饱离席后,侍者立刻将桌子收拾干净,等待下一拨客人就座吃席。宴席如同流水一般在进行着。

按照乡间习俗,待客宴请宾朋,都要吃两顿饭,方能显出主家的热情和诚意。早餐过后,已经是十点多了。除了帮忙干活的本家人留下之外,其他的本村乡亲们都各自回家休息,等待中午吃饭时再来。对于那些远路来的亲戚们,李大发安排他们在周围邻居家里休息。客人们一律脱鞋上炕,用被子盖上腿取暖。那火炕早就用柴禾烧得热热乎乎的。坐在火炕上休息,那是再舒服不过的。舅舅的本家人负责给客人们提供茶水纸烟。

过了中午十二点,客人们就开始吃午饭了。依旧是汤汤面,依旧是流水席。直至所有客人都吃得满面红光、满嘴油滑,方才陆续与舅舅道贺告辞回家。

今天我可是大饱口福了。一看哪张桌子有人吃饱离席后,我便跑过去,又是吃菜,又是吃面。如饿死鬼托生一般,我从这张桌子跑到那张桌子,嘴里吃个不停,直到肚子圆鼓鼓的,撑得有点难受才放下碗筷。趁大人不注意,我还偷偷喝了一口白酒。妈呀!这是什么玩意儿,太难喝了!入口又苦又辣,咽下去,从嗓子到五脏六腑都似着火一般,火辣辣地难受。

等到帮厨的人将锅灶拆除打扫完毕,将所借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部都归还给主家后,舅舅家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对于今天的宴席,舅舅感到非常满意。来客多,准备的饭菜也刚好够用,没有因为招待不周而丢脸。

舅妈抱着二十天的李新社,坐在热炕头上,一脸愁容地说:“客待好了,可借下这一河滩账,啥时候才能还清呢?”

舅舅站在门口笑了笑,接着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大如席片的漫天飞雪。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


     自打有了亲生儿子李新社后,舅舅和舅妈两人整天把心思都放在了那只小黑猴子身上,也就懒得管我。我心里时常会一阵阵涌起被冷落的孤独感,就想起在烧台庵大队的亲爹亲妈。每当有失落感时,我就会偷偷跑回烧台庵大队,和我亲弟弟雷二宝玩耍。那时候,雷二宝四岁多,和我很亲密。只要见了我,他就成了我忠实的跟屁虫。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我还真得好好感谢感谢雷二宝,是他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

也难怪舅舅夸奖舅妈。舅妈的肚子真是争气。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只见她的肚子鼓足马力,毫不歇息,像气球一样,今年鼓起来,生下一个孩子塌下去了;明年再鼓起来了,生下一个孩子又塌下去了。就在这一鼓一塌之间,家里又先后增加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舅妈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谩骂和诅咒舅舅的声音明显小了,语言也文明了许多。舅妈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我再没有听到咒骂声。就这样,在舅舅家里,我有了李新社、李满社这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李二妮。


       我到舅舅家第六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半个城大队响应国家号召,也要把土地承包给社员耕种。

那是秋收后的一天大清早,村里两条街道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传来了大队支书李护国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到大队部开会,传达包产到户的精神。”李护国连续通知了三遍。

在以往,大队通知开会,总是要等好久,社员们才懒懒散散、三五成群、边聊天边晃晃悠悠地聚集起来。但是今天不一样,一听到通知,社员们立刻夹着凳子,互相召唤着,兴高采烈地来到大队部。他们自觉地以四个生产小队为单位,很快就在大队部门前的小广场上坐好了。社员们都异常兴奋,议论着土地该怎么分配,哪块地平整好浇水,哪块地肥沃能多打粮食,以后地里产的粮食该归谁。会场上,社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响成一片,比过庙会还要热闹。

在主席台上,三张桌子拼在一排,中间坐着大队支书李护国和大队长李天亮,两边依次坐着四个小队长。

看到社员们都到齐了,大队支书李护国抬起两只手,使劲上下摇摆,说道:“大家静一静,不要再说话了,听我说,现在开会了。”

偌大的会场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社员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支楞起耳朵,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主席台。

李护国望着人群说:“社员同志们,这些年来,大家天天在庄稼地里出力流汗,哪一天不是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我们这是为了啥?还不是图吃饱穿暖。可是我们做到了吗?你们哪一家不缺吃,哪一家不缺穿?大家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李护国环顾四周,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

社员们互相张望着,摇着头。

李护国提高嗓门说:“大家扪心自问,给生产队集体干活,你们心里痛快吗,你们真心破命干活吗,你们哪一个没有磨洋工,哪一个没有偷奸耍滑?”

人群中响起了叽叽喳喳地议论声,有人摇着头,有人点着头。

李护国接着说:“大锅饭不砸烂,谁都别想过好日子。现在党的政策是在我们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把生产队集体的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自己耕种。在你的一亩三分责任田里,你想种啥就种啥,你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你勤快了,肯出力气,地里多打粮食,你就有饭吃;你想天天睡大觉,不想下地干活,那也行,没人管你。你的庄稼地里不打粮食,你吃风粑屁那是你的事,与别人无关。往后呀,谁想偷奸耍滑、混工分混饭吃,那是墙上挂门帘——没门。政府现在鼓励我们农民发展多种经营,目的就是要让广大农村迅速摘掉贫困落后的帽子,逐步走上富裕的道路。不但要让我们农民有饱饭吃、有新衣服穿,还要让我们农民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富裕日子。大家说,好不好呀?”

“好!好!”雷鸣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在广场上空炸裂了,经久不息,吓得一群群麻雀“扑棱棱”飞上了天空。

“今天开会,就是征求全体社员的意见。你们愿不愿意实行包产到户,现在举手表决。同意包产到户的社员,请举手。”李护国说到。

话音未落,社员们齐刷刷地高举起手,异口同声地喊着:“愿意!愿意!愿意!”呼喊声惊天动地。

李护国笑着说道:“谁不愿意包产到户,请举手。”

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社员们四周张望着,没有一个人举手。

李护国激动地说:“好,全体通过。散会后,四个生产队长尽快组织各队社员,将各队的土地按人口分配到户,由社员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土地不能买卖,不能出租。经营所得‘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咱周围烧台庵大队、上王大队、仁成大队,人家已经把地都给社员分了。咱们农民的苦日子到头了!我们有奔头了!”

会场上再次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和欢呼声。

散会后,大家依旧坐在广场上议论纷纷,不愿意散去。不少人走上主席台,围住大队领导争着抢着问这问那。

李爱厂的妈说:“这分产到户了,咱就可成了地主了。这以后就是给自己家里种地了,咱还不得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庄稼。”

大队长李天亮纠正她说:“地分给个人了,只是让社员承包了耕种,但是这土地还是集体的,不是咱们的私有土地。咱们是承包户,不是地主。地主是要坚决打倒的。”

李建社喜滋滋地听着大家的议论,问李护国:“那地分给我,是不是我想种啥就种啥,打了多少粮食都归我?”

李护国说:“话不能那么说。地里种啥要合法,不能种的坚决不种。再一个,这一年两料,除了给国家上交公粮、给村上提留之外,剩下的才是你的。”

李建社咧了一下大嘴说:“那还能剩个啥?怕还是没吃没穿。”

李二爷鄙夷地看了一眼李建社说:“自古以来,咱农民种皇田交公粮。这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这你走到天底下啥地方,都变不了。”

李护国对李建社说:“你要学勤谨一些,再不能像给生产队干活那样,光想着偷懒。你好好种庄稼,打粮多了,还怕没你吃的穿的?”

李建社若有所思地说:“那我可得破命种地了。这下可不是给生产队干活了,这是给我自己干活了。”

三婶王桂花笑着对李建社说:“你这么想就对了,好好干,庄稼地就是咱农民的聚宝盆。这地里不仅产粮,还能给你生产媳妇呢。”

李建社听了这话,嘿嘿地笑着说:“媳妇好,媳妇好。白天晚上都能用。”

三婶王桂花笑着问:“看你那瓜皮样子,还把你美得,给你个媳妇,你会用吗?”

李拴娃接过话茬说:“建社娃不会用,三嫂子你给娃教教嘛。”

大家听了都哈哈笑了。


      半个城大队平均每个人能分到一亩地。由于我成了舅舅家里的人了,因此,我理所当然也分得了一亩地。我舅家六口人,共分得了六亩地。因为我的到来,才多分了一亩地。这可把我舅舅高兴坏了,连声夸我对家里做出了巨大贡献。

家里有了这六亩责任田,舅舅心劲很大,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像牛马一样卖着力气。舅舅没事就去田间地头转游,有时候蹲在路边,看着庄稼,给它们说话,就是拉屎也要憋着去自己家的庄稼地里方便。我问舅舅干嘛不在茅房解手。他笑着说:“在田野里拉屎敞亮舒坦。”


      土地包产到户后,社员们干劲十足,再也没有人像在生产队里干活混工分那样磨洋工了,不用谁喊,不用谁催,人人都跟比赛似的,每日里风风火火地往自家地里跑,拔草锄地、浇水施肥,毫不吝啬地挥洒着汗水,像照顾孩子那样,细心经管着庄稼。那年冬天,好多人家都把火炕砸了,重新盘了土炕,只为把旧炕土作为肥料,上到了自己家的麦田里。

人不亏地,地不亏人。等到第二年春天,各家各户责任田里的麦苗都长得绿油油、黑旺旺的。夏收时,金黄色的麦穗又长又粗,把麦秆都压弯了腰。不少人家小麦亩产达到了六百多斤。不知道他们盼望了多少年,终于迎来了个难得的丰收年。社员们无不笑逐颜开,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久违了的欢歌笑语声又一次次地在麦田上空飘荡起来,惊得麦穗上的蚂蚱如炸锅一般蹦蹦跳跳,纷纷四处奔逃。

这一年,庄户人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尽饱吃白面馒头和白面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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