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出张洼记
十八岁那年,张武高考预选落榜,家里无力供他补习再考。他怀揣考入军校跳出农门的梦想,离开家乡远赴西北边疆当兵。张武听人说在部队只有比武胜出的人,才有机会考军校,可他天生胆小,不仅打不过班上的同学,小学四年级时还曾被一个女生引诱着杠拳头,结果被女生指间暗藏的指甲戳得手背上血迹斑斑。张武对自己能否获得考军校的机会没有一点把握,村里人也纷纷断言他会像他爹一样,在部队混几年后复原回家务农。正当迷惘无助的时候,张武耳边蓦地响起他爹说过的那句话:“咱们家管定要出人才哩,还是从家中长子里出,你也是长子!”
张武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大年初一的凌晨,漆黑的屋外寒风凛冽。他被爹从热被窝儿里拎出来,裹上棉衣棉裤,跟着大人们去上坟。在坟地嘈杂的鞭炮声中,他爹张虎头蹲在地上对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神秘中透着坚定。打那以后,每当遇到挫折感到迷茫无助,他就会想起这句话。一想起这句话,就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注入体内,他便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足以救命的稻草捆子。
跟张虎头父子俩一起上坟的几个男子,都在五服以内。他们共同的祖辈是张武的高祖,家族昔日的荣耀、神秘的预言都以这个人为源头。
这是个传奇人物!据说他十八岁前遍访天下名师,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十八岁后开始潜心研究学问。因为仰慕古代圣贤“天人合一”的思想,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天合”。
张天合生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当时,大清王朝已日薄西山,天下英雄蠢蠢欲动。然而,在张天合的家乡张洼村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处在豫西北偏僻之地,交通闭塞,与外界少有往来,人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那时节,偏居宁镇西北隅的张洼村还是个独立的村子,村中只有一条东西大街,沿街两行都是清一色的白地堆土墙茅草房。全村人同属一个大家族,合族的坟地和宗祠在村西南角上。村北武王岭下,孟姜女河清澈幽静。
村里家家种的都是黄河洪水冲积成的薄沙地,户户都能自给自足,男女老少全都怡然自乐。张天合是村民公选的族长,村中人有了纠纷,找张天合调解,他总能秉公而行,让双方握手言和。哪家有了红白大事,请张天合主持,他总是尽心操持,不辞辛劳。村中有了重大事项,张天合就跟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商议出对策,然后集中全族十八岁以上的男子,用投豆的办法进行表决。
张天合严守张氏家族‘不做官’的祖训,守在家里耕读习武,学问日臻成熟。三十岁那年,张天合开始设私塾传徒授艺。起初只是在张洼村讲学,后来名气渐大,学生多了起来,宁镇的父老乡亲把他请到镇上的义学当师傅。
张天合教学方法与官学不同,他反对死读书、读死书,要求学生由事见理,水利、农事、驾车、武术都是他的授课内容。他希望自己的学生做到文武相济,至少精通一门技艺,能够在社会上立足。
张天合不鼓励学生参加科举,说那是追名逐利的粪坑。然而,有些学生心里想着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总想出去谋个一官半职。有叫吴宝的最耐不住性子,再三央求张天合,想参加科举考试,张天合只是不许。吴宝是个心眼活泛的人,见师傅这边说不通,就在张天合两个儿子身上打起了主意。
张天合的长子张怀德,自打生下来就有三个缺陷,脖子梗硬,腰板直槊,膝盖僵硬不能打弯,因此便不学武艺,专攻文章。张怀德平日说话办事都是直来直去,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的人,自然不理会吴宝。张天合的次子张怀让只有十二三岁,却天生神力,武艺学得精通,平时爱打抱不平,也爱捉弄同学。吴宝找到他还未开口,张怀让已知他的来意,便假意答应,把吴宝变成了他的跟屁虫,由此愈发在同学中胡闹。
这日课间,张怀德到后院上茅房,看见吴宝把个年幼的同学摁在铡刀下,张怀让提着刀在玩“刀铡活人”的游戏,旁边几个同学在吴宝威吓下排队等候“挨铡”。张怀德只比张怀让年长两岁,当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出声,返身到前头告诉了张天合。张天合慌忙起身往后院赶,才到大殿山墙处,就见张怀让带着吴宝跟几个同学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张怀让、吴宝自以为掩盖得天衣无缝,不想张天合将这几个学生隔开问话,很快问明实情。张天合认定是吴宝怂恿怀让作恶,当即痛打了怀让,将吴宝逐出师门。
放学后,吴宝在街上拉住怀让好生埋怨。张怀让苦笑着说:“我这屁股上让打得红肿,你反来怨我?”吴宝无奈只有叹气。张怀让好言宽慰吴宝:“不这么着,你何年何月方得出师!”吴宝心中虽说懊丧,但想到自己总算可以不受师傅约束,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心中也有几分欢喜。
接下来的几年里,吴宝年年参加科举考试,却连年落榜,家里田地也荒废了,穷困潦倒,渐渐成了宁镇人的笑柄。吴宝一气之下抛妻别子,独自出去闯荡,发誓要混出个名堂来。
张天合上年纪后,将义学的事交给长子张怀德,家里的事交给次子张怀让,整个家庭也算和睦。不料,吴宝在外头发迹后,回到宁镇霸占了义学还不解气,又勾结官府在武王岭上造了座聚星塔,扬言凡取得功名或者捐了钱财的都可列名塔上。
聚星塔的建造搅得张洼村风气大变,张洼村人丢弃“不做官”的祖训,争相追逐功名利禄。眼见张洼村千百年的宁静一朝断送,张天合临终前对这座塔恨恨不已,说它是一座变乱塔。
白地堆
张武多年后才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出生竟然是爹娘这辈子最大的成就。起初鸿蒙未开,乾坤渺茫,蓦地一束阳光射进来,张武的世界由此诞生。
寒冬腊月里,低矮的白地堆草房外冰天雪地,洞穴般的屋内,煤油灯总是早早熄灭,黑夜总是漫无尽头,日夜哭嚎使得嗓子沙哑。爹娘唯恐张武有什么闪失,外出劳作时便把他锁在家里。张武就这么哭嚎着茁壮成长起来,渐渐开始有了记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爹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因为当过几年兵,复原后被村里委任为打井队的班长。别人拉帮结伙拢向他挑战,最终取代了他的班长职务。他沮丧地回到家里,见到体弱爱哭的儿子,心中越发生气,吼道:“干脆打死你,让我做个绝户头!”话还没说完,自己便开始流泪。娘的眼界见识高出爹不少,只是心强命不强,除了拼命干活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们,也没有别的人生奢求。
院子里还有座上房,里头住着张念祖的爷爷、奶奶。娘提起他们,总是恨得咬牙切齿。张武知道他们是一对坏蛋,娘常说“穷人好富人孬”,同在一个院子里,自己家住的是土墙茅草房,住着三间瓦房的两个老家伙不可能是好人。他们的儿子老白、孙子张张念祖,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两个老家伙有他们自己的鸡窝、猪圈和茅厮,靠近他们猪圈和茅厮的树也是他们的。在张武看来,自己跟他们的关系很疏远。听娘讲,自己会走路前,几次哭叫着从床上滚到床下,都是好心的邻居老奶奶过来抱自己到床上,堂屋的老两口一次也没管过。不过,有时张武也有些困惑,每当娘骂自己龟孙、王八孙,总能听到堂屋的两个老家伙咳声叹气。张武心里觉得可笑:“娘骂的是我,跟他们两个老东西有啥关系!”
张武哭得声嘶力竭,止住哭声后,呆呆地仰望着南山墙。爹在土筑的山墙上凿出个窟窿,为的是防止煤气中毒。眼下正有阳光透过圆洞流淌下来。流淌的光束像根柱子,斜着探进屋来。无数的颗粒、绒团在光柱里欢快地跳跃、舞蹈。
光柱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靠前檐窗户的煤火台上,摆着两只灰蓝色瓦瓮,一只装着玉秫面,另一只装着玉秫糁。煤火台下面放着一口水缸。当屋一张方桌、两把柳圈椅子。屋子北头,一只两层木箱是娘的陪嫁。张武当下就偎坐在靠木箱的大床上。
枣红色毛衣是二姨针织的。缝着红色松紧带的尼龙布裤子,是娘拿供销社装白糖的包裹布染色后让二姨裁剪缝制的。外婆找人打造的银项圈套在脖子上,长命锁挂在胸前。他略一动身体,银锁下面的一排小挂件晃荡着拍打得小腹冰冰凉。
披着被子又坐了些时,张武想起爹讲的懒孩子故事,感觉自己就像故事中的孩子,就差让娘在自己脖子上挂个大饼了。想到自己一直坐在床上可能会被饿死,张武心生畏惧,抖抖精神从床上滚了下来。
紧跑两步,窜至煤火台前,踩着小板凳上去,坐在煤火台南头的小板凳上。吃过娘煨在火边的馍饭,张武盯着当屋的画像出神。张武在床上时,感觉画中人就慈祥地瞅着自己。待他坐到煤火台上来,感到画中人还在望着他。画像两侧的年画上,是一幅幅热火朝天的开山挖渠场面。
外面两声狗叫过后,张武听见那个衣裳光鲜的女人提着装满油饼的篮子进了院子。她是上房两个老家伙已出嫁的闺女,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推着自行车的,是她的男人。
这个女人出嫁的情景,张武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听娘说当时的场面很宏大,生产队里的三挂汽马车全部出动,拉着全村的老老少少去送亲。那天张武看到这女人用了自己家茅厕,等娘从外头一回来,张武就告诉了娘。不料娘满不在乎地说:“那有啥稀奇的,她是恁姑哩!”张武当时心想,张老蹲家的小闺女跟自己一般大小,自己还得叫她姑哩,叫这个女人声姑也吃不了多大亏,也就不作声了。
这个女人在东屋的窗前没作停留,径直过去,来到堂屋门前。堂屋里的老两口没在,她把篮子递给她男人,然后从自己身上掏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进屋,坐在她爹常坐的那张柳圈椅上,跟她男人窃窃私语起来。
怪不得俺这当姑的不待见武妞儿,实在是有些隔碍让俺无法亲近这孩儿。你别摇头,可记得俺给你说过?俺家的坟地扶长不扶幼!你别不信,俺俩哥就是明证。
俺大哥十八岁前跟俺二哥同一口锅里吃饭,同一张炕上睡觉,两个人几乎没啥区别。大哥十八岁那年,黄河发大水,俺家坟地的神秘预言显现,改变了大哥的命运。
只因俺村离黄河近,一到农闲俺二叔就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到黄河上修堤。那年黄河涨大水,大哥跟村里人一起巡守黄河大堤。说来也怪,俺大哥正在堤坡上走着,突然脚下打滑跌倒,一屁股坐在一股水上,偏巧那股水下是个漏洞。同行的人向上报告后,很快把漏洞处置了。
当时正好有个记者在堤上采访,跑过来给俺大哥拍了张照片。俺大哥本就比别人长得都白,记者把俺大哥比作什么入水蛟龙、浪里白条,经他在报上一宣扬,俺大哥一下子就出了名。
有人开玩笑说俺大哥是《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传来说去,村里人开始叫俺大哥“老白”,他的大名反倒没人知道了。俺二叔那时是张洼村的社长,俺老蹲叔在河段也算个小头头,两向给力,把俺大哥树成了抢险英雄。省里、专区和县里的领导都来看望慰问,大哥趁势写申请入了党,打那以后,再到黄河上修堤、巡查,二叔就让大哥带人过去。
成立人民公社后,俺村跟宁镇划在一个大队,村东边十几家跟宁镇西关的人归九队,从俺家往西都归十一队。俺二叔是十一队的队长,俺大哥是会计。
那时节,来家给大哥提亲的人把俺家门槛都踏破了,俺娘千挑万选定下亲事。爹娘给大哥置办洋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一样不少,风风光光把大嫂娶进了门。那几年,俺村人茶余饭后谁不夸张老白娶媳妇的风光啊!
在大哥的盛名之下,二哥越发显得老实无用。六零年生活困难,二哥在生产一线吃不饱。俺娘担心把他饿死,偷摸着送些吃的给他,当年冬天瞒了他实际年龄,给他报名当了兵。
说起来,俺二哥也够老实可怜,他当兵走时没人送,自己走路到县城集中,然后跟那些新兵一起走四十里去火车站。部队上发两个烧饼当路上的干粮,半路上遇到西关马吉庆,他把两个烧饼交给马吉庆,说:“我以后顿顿有饭吃,这两个烧饼用不着了。你吃一个吧,一定要把剩下的一个烧饼捎给俺娘!”谁承想,他回头没走几步,马吉庆已把两个烧饼吃光了。
俺大嫂进门当年生下元凤,二哥当兵走那年,俺家的长子长孙张念祖出世。三年困难期过去,大哥接替二叔当了生产队长。要说大嫂的肚子也真争气,没过两年又怀孕了。虽然住的东厢房是三间白地堆草房,但是,男人是生产队长,孩子有婆婆照管,我跟俺爹在队上都是强劳力挣着高工分,对大嫂来说,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再说俺那不争气的二哥,到了部队上才知道没文化的日子不好过,一听说学习他就头疼。五年兵当下来,一没提干,二没入党,头发倒是愁得掉了不少。
二哥复原回来时,穿着一身卸去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像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全家人对他都有种陌生感。当时我跟爹娘住在堂屋,东厢房住着哥嫂一家四口,他就像是个多余的人。
二哥说话直来直去,大嫂嫌他傻,横竖瞧他不顺眼。当时,国家号召年轻人支边,县民政局组织退伍军人去边疆,跟二哥一起退伍的不少人都报了名,二哥也有些心动。
大嫂积极鼓动俺娘,让娘劝二哥报名,说是赖好有个工作,强似在家种地。二哥虽是个老实疙瘩,却并非实傻,得知是大嫂在鼓动,冲着俺娘叫嚷:“这是往外撵我啊!”死活不让人再提支边的事。
二哥当兵走时实际年龄已二十二岁,五年兵当下来已成大龄青年。既然要在家种地,爹娘就张罗着给他找媳妇。
事有凑巧,俺妈回娘家时,听说邻村一户人家有个闺女过了二十岁,还没找婆家。她娘声称不拣贫富,只求男家忠厚老实就成。俺娘忙央媒人提亲,很快把二哥的婚事定了下来。
你问俺舅家是哪的啊?他们村紧邻黄河、沁河交汇的地方,过去那一带老是决口,留下大量的坑塘水洼。他们就熬盐、煮碱,家家栽种柿树、枣树。遇到粮食收成不好的年份,柿树与枣树往往结果多。他们就把柿子、枣子晒干,跟炒熟的玉秫一起碾碎,存放起来备以后煮着吃。因为这个缘故,那一带有六个村子以枣庄为名,俺舅家在邵枣庄,二嫂的娘家在苏枣庄。
来年春天,二哥就要娶亲了,可婚房还没着落。女方要求不高,只要好赖有三间房。队里头先前在村头给俺家划了一片宅基地,可一时半会儿哪能把房盖起来!俺娘没办法,做好做歹央求俺大嫂,想让他们一家三口跟俺们先住在堂屋。没想到俺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任凭俺娘把嘴皮说破,就是不依:“没见染房里能倒出白布的!俺现住着的房,凭啥给她腾?”
二哥在门外听到,嚷道:“盖这房时俺哥去复堤,是俺在家爹妈一起盖的房。房上那两挂梁还是拿俺放的羊换来的!”俺娘回过头来,直骂俺二哥不懂事。
俺二哥一气之下出了门,到宁镇供销社买了瓶“伏牛白”,又到公社食堂买了一盘蒸牛肉、一盘油炸花生米,回到家坐在堂屋开始自斟自饮。接连几天,任爹娘咋劝说,二哥就是不下地劳动,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独自喝酒,爹娘打骂也不避让。
见二哥如此无赖,大哥生怕村上人说闲话,影响自己在生产队的威信,气得脸色铁青,吃不下饭。大嫂对着念祖指桑骂槐:“你整天轴头竖脸跟个人似哩,咋不干人事儿啊!”接着就是撵猪打鸡。
二哥窥见哥嫂两口子闹得鸡飞狗跳的,正中下怀,更加得意,乐呵呵地喝酒、吃肉。
眼瞅二哥的婚期将至,大哥终是担心人多嘴杂,说出些什么话来,影响自己的前途,硬逼着大嫂搬了家。不知是故意赌气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仁义,大哥拒绝了别人借房给他的好意,坚持搬回了俺家原来的老院子。
你问老院子啊?就是俺二叔家的后院。原本俺家跟俺二叔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俺们一家人搬来这个院子时,拆走了属于俺们的房舍,剩下后院一间柴房没拆。俺大哥一家搬回去住,俺二叔也说不出来个啥。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大嫂挺着个大肚子搬的家。
爹娘本来就不喜欢二哥,经他这么一闹,房子是得到了,但爹娘更加厌恶他了。爹娘觉得大嫂吃亏啦,举手抬脚总对大嫂陪着小心。
二哥结婚时,“三大件”一样没有。二嫂的娘家也不富裕,陪嫁品不过是桌椅、衣箱,还有一棵枣树。当时我也觉得好笑,哪见过用棵树当嫁妆的啊!二嫂的娘家人说了,这是他们苏枣庄规矩,一来寓意早生贵子;二来枣庄人称枣树为狼牙棒,寓意保家护院,不让主人受欺负。这第一条还说得过去,第二条就有些不善。你也不用深究,兴许是他们编出来,图个穷乐呵也说不定。
要说二嫂也是个直性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一嫁进门,就察觉到俺爹娘不喜欢她男人,捎带着也不待见她。可是,她爱赌个穷志气,能吃苦耐劳,挂在嘴边的话是:“看到有没干完的活,就恨得慌!”
嫁进门第三天,她就跟着二哥到县城给供销社拉货了。给宁镇供销社运送货物的活计,俺们称为拉脚,全靠人力用小平车运送货物。只有家庭条件差的人才会干这种活。
开始几天,二嫂用的是家里的小平车。从县城拉八百斤货回来能挣两块四毛钱,给生产队交一块五换一个劳动日,还剩九毛。因为小平车是家里的,还得交四毛钱给俺娘。
没过几天,二嫂回苏枣庄把她娘家的小平车拉过来,再拉脚挣了钱,就不给俺娘交租车费了。爹娘见她肯干顾家,辖制着二哥没黑没白地干活过日子,也就不说啥了。
拉脚这活计,除了从县城拉日用品到宁镇供销社,也从宁镇土产收购部拉整筐的鸡蛋、废旧物品往县城送。别人拉脚要么拉来,要么送去,很少有来去都重载的。二嫂自恃有气力,总是打听好了才发车,来回都拉货,不放空趟。这样出一天车可以买两个劳动日,还落双倍的运费。村上人都夸二嫂能干。
俺二嫂最大的不好处就是心直口快、不会遮掩,火爆脾气一上来嚼老骂少,这让俺爹娘大为恼火。
新年一过,俺大嫂生产了。毕竟老院那一间柴房地方窄狭,俺娘也不能一直守着,大嫂产后落下了关节病。俺大哥从此便在媳妇跟前就有了短处,落下了“妻管严”的毛病。
要说俺爹做事也有些绝,还在正月里,就找来老蹲叔当说事人,把俺大哥、二哥叫到这屋,商议分家的事。议了半晌,俺老蹲叔写了分单。爹娘存的这份分单在相框里头,我取出来念给你听:
立分单人张发仁因家中不睦,不能清理家务,且二子均已婚娶,故将原户分为三户。张发仁所居宅院堂屋及室内一应家具、粮食、猪一口、鸡八只均归原主,院内树木按三份均分与本主与二子;给长子老白村头新划宅基地一处,并由本主负责三个月内为其新盖瓦房五间,另给白面二升、玉秫两斗;给次子虎头院内草屋三间,白面一升、玉秫一斗;二子原有家具归各自所有,另将老宅院柴房一间和院内属于本主的树木给长孙念祖。
从明面上看,这份单子有些偏向大哥一家,可你想想,自从大哥当了队长,家里跟着沾了多少光啊!二哥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兴冲冲拿着分单去了东屋。二嫂却没悟透这个理儿,她在娘家参加过扫盲班,常用字认得二、三百个。二哥把分单拿回屋,她看到一半就骂开了:“俺咋嫁了你个死尸挺、活刀头!只给一升白面,你咋过日子?”
二哥说大哥家人口多,也只二升白面。二嫂哼着鼻子说:“精食在恁妈屋里,她还不是想贴赔多少就贴赔多少!”二哥有些天真地说:“咱吃完了也到堂屋要!”二嫂嘴上说着话,眼还在看着分单,突然气乎乎地笑着说:“到时候你要能要出来,鸡都会尿尿啦!你个信毬没发现,他们现在就开始算计你啦,没见分给咱的,只是草屋三间没带地皮?”二哥有些不以为然:“这怕啥?这三间草屋终不是立在空中的!”
二嫂想想也是。再往下瞅,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说:“真是狗咬挎篮儿的,人都巴结有钱的!恁家这规矩真够稀罕的!给儿子分家,还有孙子的一份。”俺二哥辩解着说:“俺爹说念祖是长子长孙。”
你问俺咋会这么清楚?因为俺这房子不隔音,俺二嫂嗓门又大,当时不光我在听,俺爹娘、大哥跟老蹲叔都把俺二嫂的话听得真真切切的:“俺才知道恁家那坟为啥扶长不扶幼啦,恁家祖传的浮上水啊!”
俺二哥被她说得像泄了气的皮球,当即要来堂屋闹事。俺二嫂却知道争也没用:“咱还得靠自己!俺将来生了儿子,照样是恁老张家的长子!”
二嫂头胎生下大可,二胎便生了武妞儿。你问张武这名字啊?俺二嫂哪会想到这么响亮的名字!是俺村一个叫张怀玉的文化人给起的。
张怀玉当年在村里当过会计,后来进宁镇高中当民办教师。因为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被省里发现,调到省作家协会成了专职作家。后来省城里“文攻武卫”闹得凶,动不动有人被打死。就在这个当口,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张怀玉当时已经四十多岁,老来得子,怕不好养活,第二年国家疏散城市人口,张怀玉趁势带着一家老小回张洼来了。
二哥的孩子满百日那天,张怀玉刚好回村。二哥找到张怀玉,让他帮忙给孩子起个名字。张怀玉沉吟半晌,讲了一番“止戈为武”的大道理,起了“张武”这个名字。
张武在东屋里,只听见堂屋有说话声,说话的内容却听不真切。突然一阵稀落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张武听出来是张念祖、张元凤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起回来了。他们祖孙们一进门,堂屋里就传出阵阵欢快的说笑声。
苏枣庄
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麦收时节,窗前枣花开得正艳。天空湛蓝,白云悠闲,日光明媚。透过窗棂上被风吹破的纸洞,张武注视着自己家低矮的土筑院墙,墙上时而有土块脱落下来。院墙外面,别人家房后的土冈上不时有人走过。张怀玉家的茄儿又走过来了,张武听娘说他得了肺痨,每天三次到宁镇去打针,都是自己独自去。张武最怕打针了,打心眼里佩服张茄儿的勇气。每当张茄儿经过,张武总是满怀敬佩地瞅着,直到他走出自己的视线。
张武搬了小板凳出去,在自家屋檐下坐着,瞅西面院墙上的两块石磨盘。那是两个猪圈的门,一个是自家的,一个是张念祖爷奶家的。自己家圈里头的猪是白色的,他们家圈里头的猪是黑色的,两只猪时不时地扒在石磨盘上叫唤两声。叫得累了,先后哼哼唧唧靠墙卧着去了。
门前粪堆上,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跟几只麻雀相安无事,各自悠闲地觅食儿。堂屋前檐墙上靠着个车架子,木头腐败发黑,显见是不能当车用了。屋檐下有几个鸽子窝,瓦蓝色的鸽子“咕咕”叫着飞来飞去。
忽然,对面冈上传来少女的嘻笑声,两个跟张武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欢快地说笑着,风一样飘过来了。
她们中较矮的叫张爱红,是张老蹲家最小的闺女,爹娘管张老蹲叫叔,让张武管张爱红叫姑。另一个女孩儿身着黄衫儿,清纯俏丽的的圆脸好像熟透的杏子,举手投足间全然不似村里女孩,倒像是画中的小仙女。她偶然间向这边瞥了一眼,张武以为她看见自己了,忙起身返回屋里,隔着门缝瞅着她消失在视线外。
两个女孩远去后,张武心中有些莫名的惆怅。正在发呆,突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娘回家来了。
张武娘从小过的便是苦日子。苏枣庄离河近,拿瓢一伸手就能舀到井里的水,向地下挖一铁锨便能挖到地下水。土地多盐碱不成庄稼,村里人便用土法制盐,她十几岁起跟着大人扒火车进省城卖私盐。因为舅舅家在火车站旁的河岸村,舅舅负责看守铁路道口,她进出火车站比别人方便。进站后无论是客车、货车,她上车向南走一站,过了黄河便是省城。长大嫁到婆家后虽说过的仍是苦日子,但她坚信只要自己拼命干活挣钱,日子总会好起来。特别是有了儿子以后,她更有了底气与希望,干起活来也更加有力气了。
在供销社忙完摆放杉木的活计回来,张武娘进门对儿子说:“明天去你婆婆家!”张武一听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觉。次日早上起来,张武娘蒸了一竹篮白面馒头提着,带着张武出门向西,再向南穿过一条胡同,沿着大街往西走。路过张老蹲家门前时,看到张爱红的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头上。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微笑着跟张武娘说话。张武叫了声“二老奶”,老太太答应着夸张武乖。
娘俩过了张家宗祠和张家老坟,离开向西的大路,沿着斜向西南的蜿蜒小路走没多远,就上了邻村一条稍宽阔的田间道路。道路两侧有高大的杨树簇拥,张武猛然忆起上年秋天,二姨牵着自己的手,踏着满地金黄树叶从这里走过。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再穿过一片榆树林,绕过一处小土岗。从一个叫岗头的村子穿过,出村踏上一条长长田间小路时,娘从路边的梧桐树墩上摘取一片宽大的叶子,给张武遮挡毒辣辣的太阳。过了这条田间小路,翻过一道深沟,横穿一条县城通往火车站的柏油马路,向南又是一条大路。
路的东侧,有一条高架渠道与这条路伴行。渠道尽头的两棵枣树高大粗壮,少说有上百年的树龄。走过邵枣庄的狭窄街道,经过一处喂养牛马的场院和枣庄大队部,接着仍是一条土路。路西侧高大夯土墙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苹果树,路东侧园内的果树有些稀疏,全用花椒树与道路分隔开来。路的尽头,一处大水坑的前面就是张武外婆的家。第一个出来迎接张武的,依旧是外婆家那条银白色的大狗。张武从小怕狗,唯有这条狗敢随意逗玩,还任由狗拿舌头舔自己的脸蛋儿。
张武的姐姐大可、妹妹二可常年住在外婆家。张武跟娘进门时,恰好大可在家里,她一见张武过来,上前拉着他的手就往村外走。大可把村上的枣园、核桃园、苹果园、柿子园、桃园、杏园一一指给弟弟,二人沿着曲折小路来到花红园。
二姨正在硕大的花红树下纳鞋底,抬头瞅见张武,放下针线,从身旁的草帽壳篓内,拣几颗红黄绵软的花红果给他。张武吃了还要,二姨说:“桃饱人,杏伤人,花红树下埋死人。可不敢多吃!”
张武苦苦求,二姨只是不给。大可说:“走!姐带你去够桃子,树顶熟透的桃子可甜啦!”
“队上的桃子,敢不敢够?”
“有啥不敢的!咱外公弟兄八个,都在这一个队上。咱们有三十多个舅哩,队上一多半人家都是咱舅们家的人。”
来到桃园,大可摘了个熟透的大桃子下来。才要递给弟弟,就听远处有人在喊:“谁在那儿偷桃子哩!把桃放下,赶紧出去!”
张武吓了一跳,不敢接桃子。大可说:“接住吃吧!那是咱四外公啦,他啥也没看见,在那儿瞎咋呼哩!”
张武接过桃子,吃着往回走。张大可跟在弟弟身后,说:“咱四外公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偷跑回来后东躲西藏,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他给生产队看桃园,纯属聋子的耳朵——摆设!”
这时,身后又传来四外公的喊叫声:“谁在那儿偷桃子哩!把桃放下,赶紧出去!”
眼看到了外婆家的胡同口,迎面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人长得身材魁梧,皮肤白净,手上托着个草帽,像堵墙一样,拦住去路。那人板着脸面厉声问张武:“哪来的豆芽?敢摘队上的桃子!”
张武感到姐姐欺骗了自己,如果自己真有那么多舅舅,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敢这样恐吓自己?没等张武回话,张大可冲上来挡在弟弟前面,仰着脸对那人说:“队长舅舅,俺武妞儿面性瓤,吓着他可不是耍的!”
那人仍绷着脸,冲张武喊道:“漫地豆芽吃饱就爬。不说哪儿的豆芽不能走!”
张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队长见状,顿时手足无措,忙把草帽壳篓里的花红果子塞给张武,说:“武妞儿乖,不哭啦!这些花红都给你啦。舅是逗你耍哩!”
张武推开他的草帽,大哭大叫起来。张武娘闻声出来。中年人一见,直赔不是。张武娘见那人是自己一个堂弟,就说:“俺武妞儿不识耍。平时可乖啦,夯合间不对劲闹起来就收不住。你甭管啦!”说着话,拖着张武往胡同里拽。
张武越发扳天搠地,嗷嗷大哭。被娘拎着走了没几步,见“队长舅舅”已走远,就收敛了哭声。心里隐隐有些懊悔刚才没要那些花红果子。
进了外婆家门,张武娘见天色转阴,凉风渐起,忙提了篮子,就要带张武走。张武赖着不愿走,娘好说歹说不顶用,硬拖着张武出了门。路上见张武仍闹个不休,娘就吓唬他:“你再闹,把你撇在前面大队部啦!”
枣庄大队部门口立着个泥塑,张牙舞爪,通身漆黑。张武每次路过都得躲在娘的胳膊下面,怕看到他的黑脸。听娘说要把自己撇在大队部,张武不敢再吱声,顺从地跟着娘往回走。
没走多远,张武觉出肚子饿得不行,这才想起还没吃饭。娘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馒头,娘俩一人一个。张武三下五下吃完了还要,娘把自己才咬两口的也给了他。两个大馒头吃完,张武撑得肚子疼,走不动路。娘只得饿着肚子背了张武一程。
娘俩刚进张洼村,只见天上打了几个霍闪,凉风裹挟着雨水拍打下来。张武慌忙从娘的背上滚下来,跟着娘一起往家跑。
雨越来越大,娘儿俩趟水进了家门,见张虎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披着个折叠的麻包,拿铁锨在院子里挖水沟,引院内的水往街上流。
张虎头见媳妇跟儿子回来,催他们赶紧进屋。张武进屋后,披个鱼鳞包片跑出来凑热闹。
张念祖的爷爷戴着草帽、披着塑料布,提着平头锨也出来疏通水沟。张虎头冲着老头喊叫:“爹!你出来干啥?快回屋!别回头又喊腰疼。”
张武一脸疑惑地望老头一眼,再瞅一眼自己爹,掉头跑回屋。把雨水打湿的鱼鳞包挂在门后,拨拉着头上的雨水,仰脸问娘:“俺爹咋管念祖他爷叫爹?”
张武娘此时还饿着肚子,拿火箸捅开了煤火,正拿菜刀在案板上切前两天的剩烙馍,准备做馇馍吃。随口说:“他也是恁爷。”
张武迟疑地说:“真的?我还以为俺没爷哩。”
娘不耐烦地说:“真的假的都一样,反正他也没管过你!”
张武见娘自顾做饭,又不见爹回屋,就换了个新的鱼鳞包披上,又出了屋门。
张虎头正使一根长竹竿捅堂屋檐下的马蜂窝。这些马蜂前几天在这里安家后,不断攻击原本住在这里的鸽子,吓得鸽子不敢回巢。张虎头趁着下雨天,要把这些马蜂赶走。瞥见儿子出门,他回头呼喝:“快回屋!别让蜇啦!”话音未落,自己反让马蜂蛰了一下。张虎头慌忙丢了竹竿,缩着头,“呃嗥嘞吆”地喊叫着奔过来,拎起儿子跑跳着进屋,放下儿子,回身关了屋门。
张武娘听闻外面的喊叫声,估量那爷儿俩中谁被蛰到了。忙丢了菜刀,当屋桌子抽屉里寻旱烟袋出来,捏着捅烟袋锅的铁丝,从烟袋管里挖出些烟油来。待张虎头进屋,问明蛰在胳膊上,忙唤他坐在高杌子上,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把烟油在他胳膊上被蛰的地方涂抹。张武也靠着爹蹲在地上,给爹被蛰的地方吹气儿。张虎头吸了口凉气儿,上下牙磕碰着问儿子:“今天去恁婆婆家高兴不高兴?”
没等张武回话,张虎头突然看到当屋方桌下头冒水,他猛地站起身,进里间端着个尿盆冲出门外。张武跟娘眼看着地上充满了水,突然间后檐墙脚不再有水冒出来,娘俩一起拿了脸盆往屋外舀水。
张虎头回屋后,张武娘问他出去干啥了。张虎头说:“我看到雨水进屋,就知道是房后的水打老鼠洞里灌了进来。我拿了尿盆到房后找到进水口,尿盆往上一扣,雨水就不再渗进来啦!这跟黄河上堵漏洞是一个理儿。”
一家三口把屋里的水排完,张武娘把铁铛放在火上,往里倒油时,张武说:“我还想去婆婆家。”张武娘说:“等秋收后吧。”
张武忙问:“多咱秋收?”
张武娘说:“等咱们家窗前枣树结了枣儿,你瞅那枣儿一红,就该秋收啦。”眼瞅油热了,把些葱花蒜瓣放进去,翻炒几下后,将切好的剩馍放进去,再把气死猫儿锅里提前烧开的水舀两碗倒进去,等干馍都煮透,馇馍就做好了。张武娘把气死猫儿锅换到火上,开始熬糊涂汤。
张虎头坐在当屋的柳圈椅上歇了一会儿,感觉胳膊上被蛰的地方不恁疼了,就用麻包把自己浑身上下全裹起来。找些破旧布打成卷儿,蘸上煤油,点燃了去烧堂屋檐下的马蜂窝。边烧边捅,总算把蜂窝清除了。天黑下来后,一家三口围坐在煤油灯下吃饭。
张虎头没多少文化,但知道好多故事,一有空闲就讲给人听。他讲的不是三国、水浒、西游记,不是包公案、施公案,也不是三侠五义、小五义,而是一些离奇故事。在张洼村论起讲故事来,没有人能强过张虎头。不过,这次是张武娘讲了个故事。
过去武阳人外出谋生,主要行当有拉大锯、猎雕。都是四五人一组,冬去春来,农闲时外出谋生。猎雕、拉大锯也都是技术活,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拉大锯。恁外公原本也是拉大锯的。有一次在山里落单,迎面遇到一只狼,他想自己的命合该休了。那只狼却不急于攻击,蹲在地上观望。恁外公静下心来,准备拼死一搏。于是,手持大锯站立,对着恶狼长啸不止,竟然把狼吓跑了。
张武娘止住话头,说:“人常说麻秆打狼两头怕。人到了绝境,哪怕手中有个麻秆也会有恃无恐。”张武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张虎头接着又讲了两个故事,张武心中惦念着再去外婆家,有些心不在焉,很快困意上来便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武天天盯着院里的枣树看。眼看树上结出小枣儿,一天天长大,可没等到枣子变红,二姨就把大可、二可一起送了回来。二姨还带了三只老母鸡来。
三八线
二姨吃过饭就走了,爹娘随后也都下地干活了。大可在家带着张武、二可玩分东西的游戏。张武在外婆家见过大可,知道她是姐姐,因为没见过二可,感觉有些陌生。张武以为她俩都是从外婆家来自己家短暂停留,就像是走亲戚一样很快会离去。大可则认为自己本来就是这家里的老大,从外婆家带来的三只鸡,她先让弟弟挑了豆花的,自己要了白的,剩下一只黑的给二可。当屋的三斗桌,每人分一个抽屉。两把柳圈椅大可和弟弟一人一把。二可年龄小,又不常在家,也不敢反对,只是说:“两个椅儿不一样,俺哥的结实。”
大可当然不服气,说:“我的比他的结实!”张武仔细观察后觉得自己的椅子木质更坚韧,撅着嘴说:“我的椅儿最结实啦!”二可说:“恁俩比试比试,看谁的结实。”
大可先站到张武的椅子上跳了两下,张武也在姐姐的椅子上踩了两脚。大可在张武的椅子上跳起来猛跺一脚,只听“嗵”的一声响,右脚把椅面跺出个窟窿。大可起初有些惊惶,随后强作镇定。张武意识到闯祸了,但因为不是自己跺破的,想着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着,心中只为自己的椅子被跺破而沮丧。二可则有些幸灾乐祸。
大可惴惴不安地找块布片盖住椅子上的破洞,然后拿小瓷盆出来,盛一勺白面、两勺玉秫面,加水、放盐,打了面汁在煤火上烙小鏊馍。
娘平日总是将烙好的馍两个对切,分成四块,大可却把烙好的一张馍斜着切成三份,与弟弟美美各分一份。二可瞅了瞅自己的一份,撇着嘴说:“为啥我这份没恁俩的大?”大可不容置疑地说:“一样大!”
张武说:“咱也学爹在供销社拉货的办法,管分的人最后挑。”二可连声说好。大可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我烙的馍,我说了算!”张武说:“烙馍谁不会啊!你闪开,我来烙!”
大可怕弟弟烙馍有啥闪失,爹娘回来自己更不好交差,只得说:“比锤包剪吧,谁赢谁先挑。”弟弟妹妹也就认可了。
张武娘从地里回来,把三个孩子赶开,又打了些面汁接着烙馍。张虎头随后进门,到椅子跟前准备坐下歇息。他随手扯掉椅子上的布片,发现椅面破了个洞,登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问三个孩子是咋回事。大可说:“那是武妞儿的椅儿。”
二可不待张武回话,抢着说:“是俺姐跺破的!”大可低着头说:“恁武妞儿让我跺的!”张虎头问儿子咋回事,张武抬头望着爹,怯生生地说:“都怪我的椅儿不结实,差点把俺姐的脚划烂。”
张虎头从小不受爹娘待见。要说也怪他自己不争气,他哥从小进学堂规规矩矩读书,他却百般不自在学不进去。十几岁时他爹赶车往地里送粪,他跟着装卸车。在一个拐角处他不小心从车上掉下来,磕破了头。他爹竟然没发现他掉下来,只管赶着车走了。他从路边别人家屋墙上扣块老土抹在伤口止血,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爬起来也不找他爹,自己走回家去了。后来在村集体干活也是只知道出力,不会讨巧。当兵后认识的文化重要,才拿了本故事书当教材学识字,五年兵当下来书上的字没认全,但故事都烂熟于心了。
张虎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娶上一个懂道理、干活勤快的媳妇,结婚后便踏踏实实干活养家,特别是儿子的出生,让他感到上天对自己还算眷顾。跟自己唯一的朋友马老憨比起来幸运多了。
其实他跟马老憨也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他甚至内心里有些瞧不起马老憨。只是从宁镇到张洼家家过得比自己家好,只西关马老憨跟自己的家境最接近,而且马老憨也是退伍兵,当初在打井队时也只有马老憨跟自己是一伙的。
马老憨的哑巴媳妇不会生养,想要收养二可,张虎头断然拒绝了他。当初两个人在打井工地,马老憨知道张虎头爱吃肥肉,一声不响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全倒给了张虎头,张虎头随手将碗扔了出去。俩人为此差点断交,亏得马老憨反复陪不是,这事才算过去。待到打井队散后,马老憨到张洼来找张虎头耍,当面看到张武吃剩下半碗面条放在地上,张虎头捡起来便吃个精光。马老憨不解:“虎头,难不成我没你家武妞儿干净?”张虎头说:“这个不能比。”虽说表达不出来,但他对自己儿子的喜爱是真切的,当下见孩子们弄坏了椅子,心中虽然生气,但见儿子说的可怜,只得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带她俩出去耍吧!”三个孩子闻听,如遇大赦般出了家门。
到街上往东走过两三家,向南拐的胡同口土墙前码着一排新砖,土墙与砖堆之间狭窄的空间堆满了土块、砖块、石块。张武说:“这是东边这伙人的‘弹药库’,西边那伙人的‘弹药库’比这个还大。”
二可问:“打起仗来,咱家是哪边的?”
张武说:“从咱家往西是十一队,东边这几家虽说跟宁镇西关的人都归九队,但毕竟也是咱们老张家的人。爹说咱们谁也惹不起,让他们把咱家当作三八线好啦!”
望见三个比自己大的男孩儿往这边来,张武慌忙叫上大可、二可往家跑。迎面遇到个穿绿军装的光头男子,张武让她俩躲他远点。待光头男走远了,才说:“他是张发安家的什么亲戚,说是打死了人,从山西逃到张洼来的。平日除了在张发安家吃饭,就坐在土冈上晒太阳,一看就是个坏蛋!”二可问是张发安家什么亲戚,张武说:“张发安有七个兄弟,三个姐妹,大人孩子一共有几十口,谁知道是他们哪一家的亲戚。”
三个孩子回家没多久,娘就把饭做好了。一家人端着饭碗到院子当中的枣树下,围坐在石板台子旁吃饭。张虎头边吃饭边给孩子们讲故事,这次讲的是自己家祖辈的事。
咱张家的祖先据说是弟兄俩,他们原本在朝为官,因受人陷害,被朝廷满门抄斩,跑到这里隐姓埋名,传下这么多子孙。传到十七世上,出了个响当当的人物叫张天合,他是恁爷爷的爷爷。老人家在宁镇义学当师傅,教出可多有本事的学生。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跟着他学本领,老大张怀德学问好,老二张怀让枪法高。
不知是啥缘故,老人家反对学生当官。第一个坏他规矩的是个叫崔庆柱的学生。崔庆柱的家在皇堤村。当初,满族人坐了朝廷,怕黄河水淹北京,就派人在咱们这里修堤坝,把黄河水往南撵,又从江南调来成百上千的河兵过来防守。皇堤村的人都是这些河兵的后代,他们这些人不会种地,只会打坝修堤的手艺。崔庆柱在宁镇义学里学的也是治河的本事,本事学成后,回去再当河兵,没几年就升了把总,这就坏了这边的规矩。崔庆柱几次三番到咱家里来,老人家就是不让他进门,弄得崔庆柱灰头土脸的。
后来,一个大恶人看中了义学那片地方,勾结官府把义学里的先生、学生都赶走。霸占义学后,大恶人大兴土木,在讲课的大殿周围挖坑。用挖坑的土垫了个高台,以义学大殿为中心建了五进深的大院。大恶人还把孟姜女河水引过去建花园、护院河。
大恶人建成三面环水的老窝,又找来好些狗腿子,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让他没想到的是,恁二老爷带了一帮人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老窝打下来了。
讲到这儿,张虎头停下来,喝口稀饭,又要夹菜吃。孩子们仰脸瞅着他,一起催促:“快讲打仗的故事!”话音未落,天空骤然有东西飞过,飞的高的石块、砖块凌空掠过,飞得低的土块在树梢上撞得粉碎散落下来。张虎头一见,叫声:“快跑!”一家人全都拿胳膊护着饭碗往屋里跑。进屋关了房门,谁也顾不上吃饭,一起听外头的动静。
“激战”几分钟后,听见外面有人惊慌喊叫,是西边这拨孩子中的一个被砸破了头。几个孩子带着那个孩子找人包扎,剩下的人猛烈还击。不断有砖块瓦渣落到张武家的茅草屋顶上。然而,双方均成强弩之末,“弹药”消耗完后,孩子们便撤出战斗,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外面静下来后,张武睡不着,缠着爹讲攻打大恶人老窝的故事。张武娘说:“都是这故事招的,饭都不让人吃安生!”催张武赶紧睡觉。张武拗不过娘,只得上床睡觉。
天将亮时,张武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隐约听得是宁镇西关的三个孩子昨晚被打破了头。家里大人带着孩子过来,沿街叫骂,声称要挨家挨户找到打人凶手。西边的家长们喊叫着走出家门,一起将西关的人拦在街上。双方都憋足了劲准备搏斗,他们互相指责,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气氛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张武从床上下来,挤在爹娘中间隔着门缝往外偷看。张武娘见儿子光着身子,厉声呵斥:“滚回去!”这一声喊传出去,外头的两拨人像得了号令,一起动手开始厮打,渐渐混战到对面的土冈上。
穿绿军装的光头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抡圆了见人就砍,眼见放倒了七、八个人,才被一帮人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大队干部带人过来,喝令九队队长带东边的人回去。张老白也叫西边的人都回家去,又喊几个人把光头男捆起来,送往宁镇公社。张发安眼看着光头男被抓走,在一旁干甩手没有办法。
街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早饭过后,张虎头夫妻俩到宁镇供销社码椽木。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用小平车玩翘翘板游戏,玩累了又开始分东西,这次分的是院当中一棵枣树。那枣树长得也出奇,树身长到米把高的地方一南一北平伸出两个树干。北侧这支较短向上挑起两根干枝。南侧那支较长,向上挑起三根干枝,三个孩子分的就是这三个干枝和枝上的枣子。
半晌时,院墙外有人哭天抢地嚎叫。张武听出这人是张发海才娶进门没几天的新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