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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保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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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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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真》连载

第三章 出张洼记(3)

阴巫师对他说:“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地方就在北边不远处,咱们两个悄悄过去,免得引起弟兄们注意,不用带枪了吧?”张怀让也是一时大意,空手跟着阴巫师从吴家大院西北角翻墙出去。这里有座临时搭起的简易木桥,过了桥就是武王岭。

两个人走到桥当中,阴巫师突然说要撒尿,转身就往回跑,下了桥便躲到桥下去了。张怀让感觉势头不对,回头望见吴家大院的房顶上黑压压全是当兵的。

不等那些兵开枪,张怀让急忙往前跑。望见武王岭上也布满了兵,他下桥头便沿着孟姜女河往东跑。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冲他打枪,没跑出多远就见一张大铁丝网挡住去路。张怀让跑过去要跳河,不料正有机关枪对准河面,张怀让一跑过去,就被打倒在水面上。

阴巫师尾随过来,见张怀让被打倒,冲过去要看张怀让是死是活。没想到张怀让还没死,阴巫师刚近身,张怀让猝然从水中跃起,手持一块石头奋力砸在阴巫师的脑袋上。阴巫师顿时脑浆迸裂,死在了河水中。远处又有子弹射来,张怀让重重地跌倒在孟姜女河边。

孙师长的人马撤走后,崔氏让人把张怀让的尸首抬到张家宗祠,张罗着埋人。就在这当口,吴家的小儿子不见了,有人看到他当天到过张洼。吴家女掌柜带着些家人,到崔氏住的屋里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只好作罢。

出殡这天,抬棺的人觉得棺材有些重。走到半道儿,棺材突然倒地,棺木裂开。大家惊悚地看到,吴家小儿子跟张怀让一起躺在棺材里头。

卖杏子的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不讲了。放学的钟声响过后,学生们纷纷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张爱红的四姐张红莲。张红莲是宁镇完小的红小兵大队长兼校宣传队长,眼神咄咄逼人。卖杏子的远远望见她,心里就打哆嗦,慌忙丢下听故事的孩子们,急匆匆跑往学校门口,向人兜售起杏子来。

张武在人群中找半天也没找到大可,就随着人流一起往西走,怏怏不乐回到张洼村。张武一进村,就见到许多人哭来叫去的,跟随那些人来到一个胡同里,发现不少人慌慌张张进出张茄儿家。

往家走的路上,张武听人说,张茄儿到学校报过名后,伙同几个孩子到村边的塘坑洗澡,突然发病,没送到宁镇卫生院人就不行了。平日和茄儿一起玩耍时,总以为有过不完的日子。跟茄儿闹别扭后,以为终归有和好的一天。岂料茄儿说走就走,全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张武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夜晚躺在床上,张武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去,不由得浑身战栗。第二天早晨,眵目糊把双眼粘的睁不开,浑身虚乏无力。张武娘见状,赶紧背着儿子再到宁镇,到那个老式四合院找上次那个老奶奶。张武在娘背上问:“人都会死?”

“那当然啦。”

“我也会死?”

“别瞎说,俺武妞儿才不会死哩!”

夜阑珊

三十五年后,张武带县文物部门的人回张洼,为张氏宗祠、祖坟申报文物保护点,听村里人说起张氏宗祠的过往。说是“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把张家祠堂的院墙推倒,石碑砸断,把大殿内的神龛、神案全部捣毁,只留下空荡荡三间大殿。第十一生产队把大殿当作仓库用了几年后,交给宁镇完小。学校派人在大殿内的西山墙上挂块黑板,再砌砖垒台,台上放上水泥预制板当课桌,这里就成了一年级三班学生的教室,大殿因此得以保留下来。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宁镇建面粉厂需用砖瓦木料,才将大殿彻底拆除,当时张武已经上中学。

苏老师到县里参加岗前培训没回来,一年级三班的老师暂时还是那个秃头。张武想到秃头老师拿小棍敲头心里就憷得慌,死活不愿进班。娘开导张武说:“老师的小棍专打那些捣蛋学生。只要你听话认真学习,老师肯定不会打你。你看人家张怀玉,书读好了,不上大学也能进城当作家,吃公家饭。你将来要能当个作家,不光自己不用跟恁爹一样出死力,就是娘的脸上也有光彩!”见儿子有些心动,张武娘把钢旦找来,让他带着张武去家庙。

钢旦比张武大三岁,已上过两次一年级,是“老学生”了。张武娘拿好话煽惑他几句,让他进班后照顾张武。钢旦爽快地答应了。钢旦进班就当了班长,处处护着张武。张武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半天。课本发下来,张武翻开语文书,只见扉页的彩色图画上,一支被夸大的蘸笔尖直刺两个“坏蛋”,画的下侧写着一句话:“狠批林彪孔老二”。

放学回家的路上,钢旦边走边唱。先唱《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再唱《小小竹排江中游》,瞅到不顺眼的同学,挥起拳头便打。快到张武家时,他又表演起了头朝下脚贴墙。张武觉得他很了不起,摸着他身上的疤瘌问:“你整天跟人打架,会不会被打死啊?”

钢旦表演完脚贴墙,站直身白了张武一眼,接着唱自己的:“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突然,张武发现马福财从后面过来,吓得想跑,忽地想起娘讲的遇到狗时的应对方法,心中有些迟疑。

钢旦看出张武惧怕马福财,就说:“我躲在墙后面,你站着别动。他过来敢动手,我出来梃他。”说着话便在旁边的矮墙后躲了起来。

马福财在总校上一年级,他看到张武一个人站着不动,以为张武怕了自己,挥了一下手,说:“给我过来!”张武面向他站着,一动不动。马福财感觉有些意外,却也不知所措,他狂怒吼叫:“想挨梃啊?还不过来!”张武既不搭理他也不挪动脚步。气急败坏的马福财突然发动,凶狠地扑向张武。张武猝不及防,迎面给他撞个正着。

张武惊愕地发现,对方撞过来的力量没多大。自己非但没被撞倒,马福财反被撞得扑倒在自己脚下。钢旦此时“哈!”地一声大叫跳了出来,可怜的马福财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上学没几天,张武发现秃顶老师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凶神恶煞,只是说话有点古板,对俏皮捣蛋的学生有点儿凶。除了教学生用摆小棍儿的方法算数,还教学生以右手作个位、左手作十位,以大拇指作为五。这样用双手像算盘一样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很方便,直到成年后张武仍保持用这个方法做加减法。

开学一个月后,苏老师过来接替秃顶老师。同学们像送瘟神一样欢天喜地。张武反而有些不舍,不过,他更喜欢新来的苏老师。苏老师对学生和蔼可亲,课讲得也好,尤其关照张武。张武渐渐对学习有了兴趣,成绩不断提高,很快成为班上第一批红小兵,佩戴上了红领巾。

半个学期下来,张武发现钢旦表面看着挺精明的,背书、做题却是个糊涂蛋,钢旦高大的形象陡然矮了下去,张武就不再崇拜他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女生在路边跳绳,钢旦大声吆喝:“小闺女跳皮筋,跳得高跌你哩腰,跳得低跌你哩——。”

张武拦着他:“别串啦,看人家笑话你!”

钢旦依旧把拳头一晃,轻蔑地说:“谁敢笑话咱?——你知道这个字咋写不?”

张武觉得他既丑陋又无聊,轻蔑地说:“不知道!”再到放学时,张武就借口自己有事,不跟钢旦一起回家了。学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张武考的是双百分。钢旦语文不及格,数学只考了九分,是全班倒数第一名。不知哪个调皮的学生,把他的数学卷子张贴在教室内的房柱上,全班同学议论、嘲笑够了,钢旦进班才发现,从此在班上就没了威风。虽然钢旦还当着班长,同学们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新年过后再到学校,张爱红取代钢旦当了班长,张武当上了副班长。张爱红管理班级很有办法,男女生都服她管。课间时,男生玩摔跤、跳越深坑、传篮球,张武大多不敢上场,张爱红却敢和男生一较高下。女生玩的跳绳、踢毽子这些游戏她也都在行。

夏天将至,苏老师给孩子们讲坟地占用耕地的道理后,张爱红就天天带着铁锨上学,准备带领班上的红小兵参加平坟。张武娘听闻后,叮嘱张武:“到时候尽量靠后,真动锨时,就暗中念叨是校长让来的,祖宗要怪,就怪校长。”

过了几天,宁镇总校的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过来。学校宣传队打着腰鼓在前开路,张红莲挥舞着指挥棒英姿飒爽走在最前头。接替老白当生产队长的张发安现场指挥,这些高年级的学生只用一节课的工夫,就把张家老坟的坟头平完了。

张武爬在土墙上看着那些人平坟头,连东南角上那座新坟也没能幸免。张武知道那是茄儿的新坟,而铲平那个坟头的人正是让张武看到就恨的阿福。别人都怕铲平一座新坟会给自己带来恶运,只有阿福这个混蛋不怕。

终于到了放暑假的日子,张武见天跟着爹去县城拉货。去时是空车,爹让张武坐在车上。到县城装上货后,爹拿出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车架上,另一头打个绳圈,让张武套在肩膀上拉车。张武才把绳扽直,爹就说:“加个蛤蟆四两气。”张武不服气,用力猛拉。爹扶着车把不用力车子就跑起来,赶紧说:“匀着点!”张武应声缓下来。

出城三、五里,张虎头就把车子停在路边,带着张武到浇地的机井处,洗把脸,喝点凉水。麦收后的原野,到处是光秃秃的麦茬地,玉秫苗只有半尺高,在井水滋润下发出啪啪的拔节声。成群的麻雀突然间从地里腾空而起,然后又落在水沟旁。

父子俩坐在路边,抬头仰望,天空蔚蓝耀眼,远处的山脉清晰可见。张虎头指着墨绿色的南山说:“南山是土山,山上多草。”然后,指着瓦蓝色的北山说:“北山是石头山,山上多大树。——你瞅那山上,有人在动哩。”张武仔细瞅了又瞅,也没看到有人影。

父子俩再次上路,张虎头搭在肩膀上拉车用的带子总是脱落,他嘴上念叨:“今天咋老掉盘啊?”张武若有所思地问爹:“俗话说人办事不顺是掉盘,原来是这么来的啊?”张虎头说:“没错!咱们武阳的好多俗话都是这样来的。过去人骑马,说谁很快过来,就说马上到、立马过来;有了洋车,才有了掉链子的说法;打夯时,石夯一开一合很快,就有了夯合间的说法。”张武没想到父亲不识字,还能讲出这么有学问的道理来。张虎头明白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就接着往下说。

别小看拉平车!赶车、拉车在过去也是门手艺哩。咱们家祖传的手艺,除了射箭、打枪,就是当老师、管理家族事务,最不济就是赶大车。就拿恁爷来说吧,只因恁大老爷去世早,家里穷了下来,恁爷除识字外,就只学了个赶大车的手艺。就因为这个手艺,他十几岁外出到黄河上赶大车,后来受伤回来仍爱给人赶马车。

老人们常讲,赶马车跟管人管事的道理是相通的。恁爷对咱们家族的事也很上心,只是他年轻时老打仗,家族事务搞不起来。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张洼村总算续了一次谱,恁爷当时算是主要召集人。可没过多久大队就把家庙的地没收,连老坟也充公了,恁爷想管家族事务也没机会了。

一来拉的货少,二来是顺风,加上有张武助力,张虎头拉起车子来全不费力,于是接着往下讲。

起初咱们家还算富裕。只因宁镇那个大恶人害死了恁大老爷,恁二老爷找大恶人报仇,总算是把大恶除了。大恶人的后人又向二老爷复仇,杀了恁二老爷。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咱们家彻底穷了下来。

那时,恁爷还在外地。恁大老奶带恁二爷住在杜家湾,她求杜家人帮咱家报仇。杜家湾当时正在闹红枪会,红枪会的人到宁镇三下五除二端了大恶人的老窝,把大恶人的金银财宝全都抢了去。不管咋说,总算是给咱家报了仇。

说话间,过了张洼来到宁镇。宁镇只有一条东西主街道,其他街道没有一条是东西贯通的。南北走向的大小胡同,将这些分片布设的街道串在一起。每个胡同深处都有一口水井,所有胡同在主街道上互不相对,所以村中绝无十字路口。供销社就位于主街道的中央位置。

负责收货的人随口赞扬张武懂事,问张虎头:“孩子学习咋样儿?”

张虎头自豪地说:“上中等吧!”

“期末考多少分?”

“每次考试都是双百分!”

卸完货往家的路上,张武问爹:“为啥总对人说我的成绩是上中等?我至少也算是上等吧。”

“话不敢说太满!家里就你一个男孩儿,将来要靠你支撑家里门市,说不定还得给供销社拉脚儿。在验货员面前,不敢太张扬啦!”张虎头顿了一下,接着说:“别学恁伯!当了生产队长还不满足,非要当大队长,结果有人告他接交风水先生,搞封建迷信。大队长没当上,生产队长也丢啦。”

张武升入二年级后改在宁镇总校上课,二年级三班的教室就在校园的东南角上。这三间屋明显比张家庙的大殿窄狭。那边房内木柱以外有丈把宽空地,这边的木柱外就只剩下勉强能过人的通道。钢旦还是没考上二年级,干脆回家务农去了。

进班第一件事就是选红小兵的小队长,苏老师选定的候选人是张武和张爱红。张武心里有些怀疑:“我哪配跟她争啊?”选举第一轮,男生全举手支持张武,女生全支持张爱红,两个人旗鼓相当。这让张武很觉意外,心想:“这些男生是想出我的洋相吗?”第二轮打了个翻托儿,女生全举手支持张武,男生全支持张爱红,仍不分胜负,张武变得有些忐忑:“难道我能胜出?”第三轮男生女生出现分化,但支持双方的人数仍旗鼓相当。张武跟张爱红在前两轮都选择对方,这一轮张武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张爱红。张爱红则选了自己,最终胜出。

班上来了个叫宁小毛的新同学,他的爹娘都在县城的纺织机械厂上班,顾不上管他,就给他转学到宁镇。宁小毛住在宁镇他奶奶家里,他有好多光鲜的衣裳,随身带的钱夹子里总装着三十多块钱,买了吃的东西,在场的同学都有份。他奶奶家有上百本的小画册,一放学,宁小毛就约一帮同学到他家看小画册。张武在他家看完了《鸡毛信》《硬骨头六连战旗红》《飞毛腿》。从《飞毛腿》中发现跑得快也是个本事,张武就天天从宁镇跑着回家。

宁小毛自己从不看家里的小画册,也不操心学习,讲起话来,脏话连篇。张武早上喊他一起上学,见他奶奶正在帮他穿衣服。宁小毛嫌奶奶动作慢,就用脏话骂老人。老人显然早已习惯了,任由他骂,仍笑呵呵地帮他穿着衣服。张武对宁小毛有了厌恶情绪,以后再不喊他一起上学了。

宁小毛用钱收买了差不多全班的男生,不管是张洼的还是宁镇西关的。张武怕自己被孤立起来,只得随波逐流,仍跟宁小毛一起玩耍。西关这些男生们大多爱打闹、不爱学习。放学后,宁小毛带着他们,翻墙越院,横穿一条又一条胡同回家。张武受好奇心驱使,也时常跟他们一起穿越胡同。

课余时间,宁小毛总带着大家到学校后头的孟姜女河里游泳,有时是从河上的石桥栏杆上往河水里跳。张武不敢下水,总是在河边给大家看衣裤。

孟姜女河北边的武王岭上有好多高丘。张武听老人说那是商王陵,宁小毛却说那是宁家老坟。一个高年级同学在那里捡到一只金马驹后,大家放学后就纷纷去寻宝。宁小毛带着几个同学不从桥上过河,河水大时游着过河,河水小时趟水过河。张武一直没学会浮水,枯水期时才敢跟大家一起趟水过河。

河水干涸时,有人在河边挖坑聚水挑去浇菜。这天下午放学后,河水上涨,也只淹过膝盖。宁小毛带着大家手拉着手过河。不料河底被水冲得滑溜溜的,张武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被冲到坑里,胡蹬混抓乱作一团。幸亏宁小毛跑回岸上,伸手拉着将他拽上岸。张武这天很晚才回家,到家时裤头背心差不多也干了,爹娘也没注意到。

晚上,张武就梦见自己被淹死了。然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只是来到另一个完全相同的地方。这里面仍旧有完全相同的爹娘、姐妹和老师、同学,自己仍旧过着与先前完全一样的生活。只是想到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中的爹娘,失去了心爱的儿子,该是多么伤心欲绝啊!

惊醒时,张武出了一身冷汗。

张武醒来后感觉身下的床在晃动,嚷叫起来,惊醒了一家人。全家人跑到屋外时,听到村里到处是喊叫声。原来是地震了。

地震的级别不高,很快便过去了。但随后的日子里,人们都在谈论地震的话题,都在自家院子里搭棚子住。张武家没钱买搭棚的材料,爹每天晚上带着他到村外,睡在打麦场旁的平房顶上。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身上,张武久久难以入睡,心想:“如果真有地震,难道娘跟大可、二可、小可就不怕死?如果没有地震,为啥让自己睡在野外受露水湿身的苦?”

张虎头不管儿子心里想什么,他只是不停地讲故事。当下大家都在议论唐山大地震的事,张虎头给儿子讲解放军救灾的故事,穿插也讲些地震时的应对技巧。讲着讲着,突然感叹起来:“咱们家的人吃不了当兵这碗饭啊!”

张武问:“当兵是多光荣的事啊,您咋会这么说?”

“你看,咱家历来都是老二去当兵,老大可没一个去当兵的。”张虎头说:“咱家那坟地,对老大当然有利。可对老二来说就像是诅咒啦!”

“咱们家还有谁当过兵?”

“恁二爷啊!”

张武感到有些意外:“他咋会当过兵啊?”张虎头说:“你别看恁二爷平时不爱说话,他当兵的经历那才叫复杂哩!”

日本鬼子进中原那年,天下大乱。日本人还没到武阳,五花八门的抗日队伍就闹腾起来了。所有的队伍都说抗日光荣,发动年轻人参加他们的队伍。恁老奶听说西北军给的粮多,就把恁二爷送了过去,换了二斗高粱。

恁二爷跟着西北军跑了一个多月,没跟日本人打仗,反倒袭击了几次八路军。后来部队被打散了,他跑回家来,听说村里驻着八路军,就躲在杜家湾他舅家不敢回来。八路军离开后,他回到家里,恁老奶不敢留他在家,让他进北山投奔一个亲戚。他到那里给地主家当长工,勉强干了半年多,老地主打发他到村公所干活,结果遇到国民党新五军一个连长来要给养,三说两不说,就把他领走了。走到半路上,他咋想咋不对,就悄悄溜号了。

他不敢回村公所,老地主家也回不去,胡乱走了两天,又累又饿,来到一处集镇,往头上插根草卖自己,又被新五军一个排长带着到了队伍上。新五军是盗墓贼孙殿英的部队,恁二爷被分到的这个班上,九个人里有八个抽大烟。恁二爷跟不抽大烟的那个人混熟后,商量出路,那人说:“这边当官的贩卖大烟,获了利都装自己腰包。咱们这当小兵的给他们卖命,连口汤也喝不上。听说皇协军那边待遇好,出去抢了东西都归自己。”说得恁二爷有些心动,就答应跟那人一起投皇协军。

到了约定逃跑那天,没想到除班长外,全班的人都跟着跑了出来。几个人跑了几天,也不知道如何投奔皇协军。他们在山上抢了一群羊,赶到集市上卖了,把钱平分后各奔东西。恁二爷拿着钱当路费回到家没两天,恁老奶打听到国民党四十军是正牌部队,又卖壮丁把恁二爷送到了四十军,这次给家里换回了一千元的中央票。恁二爷在部队跟日本人打了几次仗,后来渐渐仗就少了。部队就在野外训练兵操,恁二爷不小心脚上受了伤,洋袜跟脚上的烂疮长在一起,还时常被班长体罚。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换上便衣,找人开了路条,偷跑回家来。

恁二爷到家没多久,咱们全家就逃荒进了北山。腊月里在山里头一个村子落脚后,当地的人动员恁爷、恁二爷当民兵。恁大老奶就让恁二爷参加了区干队,还给他娶了亲。过来年,还在正月里,区干队遭到日本人和皇协军夜袭,恁二爷跟区干队长一起被逮住。日本人把他们关起来,两三天不给吃喝,然后当着恁二爷的面活埋了区干队长。恁二爷没办法就当了皇协军,恁老奶因此也领到两合小米。

恁二爷这次参加的皇协军是全军投降日本人的国民党正规军,作战能力强,管理、训练都很正规。他被编入队伍在太原城集中训练了三个月,打仗的能力有了很大提高。随后他们就帮着日本人守城,袭击八路军、进村扫荡的事也干了不少。据他讲还抢过老百姓不少东西,不过,他没有亲手杀过八路军和老百姓。

日本人投降那年,恁光复叔出生。当时恁二爷所在的皇协军又成了国民党部队,他们在跟八路军作战中吃了败仗。被解放过来后,恁二爷在共产党的部队里当兵。起初在伙房待了十多天,随后编入战斗班。在一次战斗中他负了伤,住进军医院。伤好后,他偷跑回咱在山里的家,换了便装对村里说是部队让他回来了。

他回家没几天,恁老奶跟村上的干部都劝他,恁二爷就重新入伍,给家里换来了两斗玉秫。恁二爷参加的那支部队后来编入太岳六分区独立六团,六个月后过黄河,他被编入九纵一个连队的机枪班。那年冬天攻打一个村子,他背着机枪从房顶跳下摔伤了腿,被记大功一次。消息传来,区里给咱们家挂了光荣匾、唱了五天大戏。过了没多久,张洼也解放了,咱们全家从山里头回来,那个光荣匾也没带回来。

讲到这里,张虎头连叫了两声“武妞”,听到张武的回音,确知他没有睡着。张虎头抽了两袋烟,接着要往下讲,突听张武问道:“光复是谁?”张虎头说:“就是恁援朝叔的大哥啊!他十八岁那年投奔恁二爷的战友,后来在北山的铁路机务段上班。他媳妇接连生了几个闺女,一直没男孩,他们不大回张洼来。”说完接着往下讲。

怀州解放后,恁二爷随部队编入怀州城防部队,因为腿上有伤,后来就退伍回到了张洼。一九五零年援朝出生后,恁老奶嫌浪费油,夜里早早就把灯灭了。援朝就整夜哭嚎,只有看到灯亮才不哭,为这事让恁二奶奶伤透了心。当年恁二奶奶跟恁老奶一吵嘴,就埋怨恁老奶偏心:“两个儿子,凭啥只卖老二,还三番两次地卖!”其实她是冤枉恁老奶了,恁爷十几岁去当河兵,我出生那年回来,因为受过伤,就是想当壮丁人家也不要啊!

张虎头蓦地听到儿子轻微的鼾声,嘴里说着:“这么快就睡着了。”自己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张虎头对张武说:“后晌放学后去接车吧。”张武觉得自己长大了,帮大人干活是应该的,爽快答应了下来。以后每天下午上学都带着绳子,放学后就往县城的方向走,遇到爹拉货过来就帮着拉到宁镇供销社。

转眼到了秋天,张武下午放学后照常带着绳子往县城走。一口气走出五六里,不见爹的影子,张武心里有些犯嘀咕:“咋会回来这么晚?有事耽搁啦?”迟疑中再往前走,心里总想着转过前面一个弯,就会惊喜地看到爹的车子,又走出三、四里,仍然不见人影。

张武此时又累又饿,心急如焚,感觉路比平日长了许多。眼见西边红彤彤的太阳躲进青纱帐里去,心里开始疑惑自己是否半路跟爹错过,或者爹早在自己放学前就回到了宁镇。转念又想,如果爹的车子出了问题,如今在前面正犯愁,自己转回去岂不是罪过?于是,横下心来,继续往前走。

眼看到了县城边上,此时天差不多全黑了下来,张武终于确信,爹要么是已到宁镇,要么干脆没来拉货。他茫然地往回走,路上漆黑一片。一阵风吹过,路边玉秫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张武想起爹讲过的鬼故事,吓得肝胆欲裂。恰巧有汽车驶过,借着车灯的亮光,张武伸手在自己头顶摩挲两下,吐口唾沫在地上,稍微回过些神来,继续走路。

摸黑走出四、五里,一个人骑着洋车追上来。那人问张武家是哪儿的?张武回想起爹讲的人贩子把小孩变成猴人的故事,不敢说实话,就说家是枣庄的。那人说:“还不近哩,坐车上,俺带你回家吧?”张武闻听,更觉这人可疑,坚决不坐他的自行车。

这人仍不放弃,下了车子,推车陪着张武边走边盘问:“你姓啥?”

“姓苏。”

“哦!是苏枣庄的!”

苏枣庄就在前面公路旁不远处,张武以为那人知道自己家在苏枣庄,会知难而退放过自己。不料那人仍然紧跟着他,反复劝他坐车子。张武非但不肯坐,反而小跑起来,想甩掉那人。那人紧追不舍,直到苏枣庄下路口,张武也没能甩掉他。

那人见张武下了公路,往苏枣庄跑去,才在后面喊道:“快回家吧,跟恁家大人说,俺叫石向前!”

张武下公路走了一段土路,来到外婆家。进门见自己的娘在这里,顿时委屈地哭叫起来。娘是迟迟不见张武回家,到学校也没找到人,怕他来外婆家,就找了过来。

见儿子平安归来,张武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赶紧拿出才煮熟的嫩玉秫穗给他吃。张武边吃边问爹是咋回事儿?

张武娘说:“本来要去县城拉货的,后来供销社不让去啦!”

张武说起路上遇到的“石向前”,娘说:“他是俺表弟,你得管他叫表舅哩!”

和羞走

秋假里张武每天跟着大人们一起来下地。清晨的原野,薄雾轻纱似地笼罩着大地,田地里到处是枯黄的玉秫秆。队长张发安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像羊群中领头的骚胡一样,对着大家发号施令。只听他一声令下,几十人同时开始拨玉秫穗。

拨了两个来回,大家集中到场地上休息。张发安组织大家重新评定工分。男劳力每天最高二十三分,女劳力最高十八分。按照惯例,未成年的孩子参加劳动,生产队统一规定一天给六分,钢旦因为长期参加劳动,被评为八分。

张贵妞要求给张武定为十分,有人反对,说不能超过钢旦的八分。张贵妞说:“钢旦干起活来也够疯的,但夯合间偷奸耍滑,不如张武干活扎实。”大家议来论去,最终也给张武定为八分。

张武没太当回事儿,钢旦反而过来劝慰张武:“没事!以后咱俩搭伙一起干活。——咱们比别的孩子们工分高,得给他们做个榜样!家里分粮、分菜、分油都靠这工分哩。”

“俺还有假期作业哩!不能天天出工。”

“上学有啥用?电影上演的好人都是大老粗,有文化、当官的都是坏蛋。别说如今不让考大学,就是上了大学又能咋样?听俺爷说,咱村解放后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分到边疆工作,跟充军发配差不多。还有一个分到变电站,整天爬电线杆子,比下地干活还苦哩!”

张武说:“你这是读书无用论!苏老师说,读书能改变命运哩!”

“改变啥命运!你迟早还不得回家来修理地球?现如今,农民的地位最高。你没见课本上称工人、解放军都是叔叔,称农民是伯伯哩!农民是老大。”

张发安喊钢旦、张武跟几个妇女往手扶拖拉机上装玉秫穗,钢旦这才打住话头。妇女们装几下就停下来拉呱半天,然后再夸赞两个孩子能干。等车装满,一多半的穗子是两个孩子装上去的。

张武下晌回到家里,张大可向他讲了个好消息:“咱娘在信用社存够三百块钱啦!过两天把这白地堆草房一扒,就要盖新瓦房哩!”爹娘随后进家证实了这个消息,一家人都兴奋起来,晚上听张虎头讲故事到很晚还都没有睡意。张大可突然提出个问题:“都说咱家的坟‘扶长不扶幼’,老蹲爷也是长子,为啥如今成了右派分子?”张虎头不假思索地说:“他其实不是长子。”见孩子们都不困,他就接着讲了起来。

说起来,恁二老爷当年也有些行为不端,他跟宁镇那个大恶人家的女人鬼混,生个儿子叫占山。占山更像恁二老爷的秉性,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恁二老爷让人打死后,尸首拉回家下葬,占山当时也就四五岁,不知怎么钻进棺材里跟他爹躺在一起睡着了。

半道上占山醒过来在棺材里头乱踢腾,大家都以为是诈尸了。有胆子大的打开棺材,见占山也在里头,才把他放了出来。恁二老奶眼看在张洼待不下去,没回家来,就坟地找了辆马车,带了占山、老蹲就往皇堤村跑。

占山、老蹲哥俩到皇堤村那边都改姓了崔。老崔家在皇堤村是大户人家,在管黄河的衙门里头有根基,就算是解放后,他们家也有不少人在黄委会工作。解放后回到张洼,崔老蹲才改叫了张老蹲。

崔占山可没那么安分,十几岁就开始掂枪。在土匪武装里头混了些年,后来就到了共产党的游击队里头。有一年秋天,恁爷正在玉秫地里上粪。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一帮掂枪人从他身旁穿梭样过去,其中就有崔占山。

崔占山当时破衣烂衫、面黄肌瘦,身上子弹袋内只有两发子弹,剩下都是秫秫尖截成的小段。恁爷见他怪可怜的,就跟他说,嫑干啦,跟哥回家吧。崔占山死活不依,恁爷就从竹篮里拿出贴晌的两个花卷馍递给他。崔占山三口两口吃了一个,把剩下一个揣了起来走了。

崔占山后来跟着游击队上北山。临行前,他带了几个人回宁镇,把阿福他爷的头齐茬茬切了下来!他说是锄奸。其实是因为恁二老爷被杀,是阿福他爷给杀手带的路。

组织上调查这件事,不料还真查出阿福他爷通日的证据。崔占山歪打正着清除了一个汉奸,不仅没受处理,还受到了表扬。

上山后,八路军总是前半夜下山来,在武阳某个地方打一仗,后半夜再跑回去。日子过得也够苦的。解放后,崔占山可能也就是个营级干部,后来转业到省城。人家只认皇堤村是老家,从不到张洼来。

张虎头讲到这里,听到外头传来鸡叫声,见孩子们也都有了睡意,就催促大家赶紧睡觉。

等到秋收秋播一结束,张武娘就张罗着盖房。她回娘家一说,当生产队长的堂弟二话不说,在队上抽了十几个劳力,到张洼村来帮张武家盖房。那边的生产队给这些人记工分,张武家只管这些人吃饭。

张武娘嫌原来的地方窄狭,想展宽点儿。老白娘在一旁盯着,前面死活不许超过堂屋窗户。张武娘见天气渐凉,娘家来的人急等着干活,实在耽误不起工夫,只好匆匆定了基础。接下来仅用七天时间,一鼓作气把三间瓦房盖了起来,只是房里面的地方比原来并没宽敞多少。

张武升入三年级,三三班的教室是校园东北角那座孤立的房子。张武从苏老师办公室抱全班的作业本回班,发现苏老师用红、蓝两种颜色的蘸笔在他的作业本封皮上勾勒出“作业”两个字。回班发完本子,张武打开自己的本子,发现苏老师还用红笔写了“努力学习,争取成为一名大学生。”的寄语。放学张武把作业收齐再送到办公室时,苏老师对张武说:“国家要恢复高考啦!你们是有福气的。”

张武以前用功学习,为的是爹娘能够在人前炫耀、自己在同学们面前脸上光彩。这以后有了新的目标,就是考上大学。苏老师告诫张武不要骄傲,并且告诉他,三一班柯红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

课间时,张武在班上同学指点下,留意观察柯红,发现她竟然是当年帮自己洗背心的黄衫女孩儿。如今出落成一个俊俏、漂亮的女学生,总是被一群女生们众星捧月般包围着。远远望着柯红,张武心中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

四年级当作课桌用的水泥台子,比三年级的明显高些。四年级三班的教室在校园西南角上,是坐西朝东这排高大轩敞瓦房最南边的三间。四一班的教室也在这块,是坐南向北那排房中的三间。两个班离这么近,张武却总瞅不见柯红。

新增了常识、政治课,新来了个姓沙的数学老师,苏老师还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沙老师当民办教师前,是宁镇西关推小车卖羊肉的小贩。不料他的数学课讲得生动有趣,学生们一听就懂。

家住宁镇西关的一些男生,学着大人的样子抽烟。沙老师处置他们的办法很简单,凡被他发现的,都要交一包“大前门”给他。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办法,但没有学生提出异议,慢慢就成了四三班的规矩。

夜自习后,回家的路上,几个男同学一再撺掇、煽惑,张武就接了一根烟。他抽了两口感觉呛得难受,随手扔了。不想沙老师黑暗中就在他们身后,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

张武回到家久久无法入睡。该如何开口向爹娘要钱买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办法。即使买烟这关过了,又该如何面对苏老师和全班同学?张武上学以来的经历,如同一张白纸上只写着“品学兼优”,如今划上“抽烟”的这一道,还是一个好学生吗?

早上到学校,张武硬着头皮来到学校,被沙老师在教室门口拦住。张武忐忑不安地跟着沙老师来到办公室。沙老师一句责备的话没说,只是拿出完整的一包烟给他,说:“待会儿跟他们一起进来,把这包烟交给我。”张武按沙老师说的办了,从此以后就再没抽过烟,成年以后甚至闻不得烟的味道。

这件事虽说是过去了,但张武由此背上了包袱,觉得自己愧对老师的信任,感觉同学们看自己的眼神也与以前有了不同。张武还从别的同学那里听到了柯红的消息,因为她娘生了重病,她休学回家照顾她娘,不到学校来了。这件事让张武对上学的重要性产生了怀疑:“或许考大学也不是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吧?”

张大可也遇到了问题。从入学到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然而,进入初中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宁镇完小的学生,除家在宁镇的外,只有张洼村的人。进入初中后,宁镇管辖的二十多个村庄的学生都集中过来,竞争比小学时期激烈许多。大量学生因学习跟不上而辍学。有些原本成绩好的学生,因为不适应名次退步辍学。张二凤上年辍学回家,正赶上张洼村建起皮革厂,大队安排张老白当厂长,二凤就到厂财务室当了出纳。念祖、元凤也都在厂销售部上班。

张大可期中考试的成绩只是排了全年级第二名,她就赌气要辍学回家。老师找到家里再三劝解,她只是不听。爹娘劝大可继续上学,大可说:“村上人常说,子女的文化程度比爹娘高一个台阶就不瓤啦!俺也算小学毕业上过初中啦,命中注定上不了高中!”

张武此时正情绪低落。听姐姐这样说,就说:“那我也退学回家算啦!早回来还能早挣工分给家里。”

爹娘对大可退学的态度有些松动,也想让她回家,分担些家庭困难,但坚决不同意张武退学。然而,他们又怕落个“重男轻女”的话把儿,只得含混地说:“都好好上学,今后不许再提退学的话!”

临近新年,张武的小弟出生后,张武娘成了村上第一批做结扎手术的人,生产队新划了一处宅基地作为奖励。一家人省吃俭用,准备在新宅基上盖房。过了新年,爹娘见大可坚决不愿去学校,就让她辍学了。

春天里,张武一直盼望着麦假的来临,期待着在镰刀飞舞、车轮滚滚、麦粒飞扬在空中的热闹场面。然而,这种酣畅淋漓的劳动场面不会再出现了。麦收时节,生产队实行了承包制。一畦麦子连割带捆,再送到打麦场给二十分,相当于一个劳动日。张大可、张武打心眼里瞧不起平时干活软绵绵的妇女们,见她们都敢要一畦,姐弟俩也各自要了一畦。

割了没多大会儿,姐弟俩发现集体干活时软绵绵的妇女们,如今全都生龙活虎,很快就把他俩甩在了后面。原来她们给集体干活的软全是装出来的。虽说这样,姐弟俩也不甘示弱,紧赶慢赶割完,接着又打成捆。眼瞅别人拉着麦捆子往打麦场送,俩人没有小平车,只能干瞪眼儿。爹娘从县城拉货送到宁镇供销社回来,才拉着小平车到田间,帮两个孩子把捆好的麦子往场地里送。

张援朝两年前娶了个媳妇,新媳妇过门不到一年,生下了儿子大林。张洼村办起皮革厂后,援朝媳妇进皮革厂上班。麦收时她把大林交援朝在家带着,自己下地割麦子。她送完自己的麦捆子,也来帮着大可、张武送。她连连夸讲两个孩子争气,问大可想不想到皮革厂上班。大可说愿意去。过了没几天,张大可就跟着婶子一起到村皮革厂上班了。

张武明显感觉到村里、生产队里、家里都在起变化,他有些不安,总感觉有些不踏实。然而,他对这些变化又完全无能为力。城里的供销社开始用汽车往宁镇供销社送货后,拉脚的活计逐渐减少。张发安就安排张虎头当了饲养员,供销社偶尔有零活还可以去拉。

星期天午饭后,张武赤着脚光着背从屋里出来,见爷爷脚蹬院内的大椿树,躺在柳圈椅子上歇晌。他把院内的小平车推到院门前的苦楝树下,大模厮样地躺在车上准备睡觉。

张武无意间一抬头,瞅见柯红和张爱红并排从东边过来了,他无处躲藏,猛地站起身,来不及进家门,装作没看见她俩,径直往西急走,到一处小树林外,忙跳进去,在一堵矮墙后面躲了。眼瞅着她俩过去了,张武才从小树林里出来,走到自己家门口,已没有心情歇晌了。

张虎头吃过饭出门,准备到饲养院去。瞅见儿子,说:“武妞儿,拉车送恁奶奶到你姑家一趟。”

“她咋不让念祖送她?”

“念祖要送就不给你说啦!”

老白娘正好来到院门口,张虎头扶她上了小平车。张武拉着她上路了。路上,老白娘唠叨着说好些天不见念祖跟元凤、二凤了。张武说:“人家如今都在皮革厂上班,忙着哩!”老白娘又念叨念祖的胃不好,不知道在厂里头能吃好不能,张武说:“听人家说,自打俺伯在村皮革厂当了厂长,他家的猪吃的都是饼干。您就别替人担忧啦!”老白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张武拉着小平车穿过宁镇大街,向北经石拱桥过了河,转向东走二里路,就到了桩子营。

张武拉着奶奶一进姑姑家门,姑姑慌忙迎出来,搀扶着奶奶进屋说话。姑姑的闺女比张武小三四岁,她过来拉着张武的手往外走。一出家门,她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水果糖塞给张武。

表妹带张武到村北的武王岭上,摘野果子、刨甜草根,玩得累了,就坐在岭顶的土坎上歇息。远远望见西面一处高台上,茂盛树木间夹杂着千万条红布带随风舞动。表妹说那是商王庙,接着跟张武一起跑向高台。

不过里把路,早来到一座庙门前。门上一幅对联写着:“网开三面恩及禽兽,旱遇七载德配众生。”张武也不大懂得。进得门来,只见东南角上一座大坟包拔地而起,上面一棵老槐树要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然而树的内部全部空了,贴着树皮的地方,厚薄不匀剩有少量树干。新发的一枝从中空的树干中拔出来,也有几把粗。新生的树干上,丛丛杂杂的树枝像一把巨伞,上面挂满了红布条。

高台四周没有围墙,西北角上有一座小庙。高台的西侧被人用木板隔离开来,里面有不少人忙忙碌碌地发掘、整理着土里的物件。看了一会儿,两个人觉得无聊,准备往回走时,却见小庙里面走出俩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姑姑。

原来,张武跟表妹出门后,奶奶要来商王庙上香,就让姑姑用小平车拉她过来了。奶奶见到张武,就要回张洼。表妹有些舍不得让外婆走,被她娘说了几句才作罢。

下了高台,张武看到自己的小平车就停在门前。姑姑扶奶奶坐上车,张武拉起来向南不远,就上了回宁镇的大路。一路小跑到家,扶奶奶下了车,张武就要回东厢房,却被奶奶叫住了。

张武跟着奶奶进堂屋,见堂屋正中摆着方桌、条几、柳圈椅。东面一间砌着煤火台,搁着摆放碗、盆的桌子。西面用高粱秆编织成墙,隔出一间卧室。奶奶进卧室,在床前的木箱上拿下一只绿色陶罐。这只陶罐看上是个老物件,外表丰盈内壁光滑。奶奶从陶罐里掏出来一个苹果、一把点心,递给张武。张武接过来,出堂屋门回了东厢房。

张武见二可、小可在家,就取出自己收获的东西,先拿刀把苹果切成三块,再把糖果、点心平均分作三份。多出一块水果糖,张武想装回自己口袋。瞅见两个妹妹盯着自己,就递给二可,说:“恁俩一人半块!”

二可把糖含在嘴里,咬成两半,嘴对嘴吐一半到小可嘴里面。然后,按照小可、二可、张武的顺序,三人依次分到自己的一份东西。

麦假过去,重新回到学校,张武听说柯红结束休学回到学校。她仍旧在四年级一班,学习成绩依旧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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