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发海媳妇正扯着张发安不松手:“咱们难道不是一个祖宗?咋这么狠心把恁兄弟给砍死啦!”大队干部、张老白、张老蹲在旁边不停解劝,发海媳妇只是哭叫诉说,直到气绝昏倒被人抬着去抢救。
过了两天,大队给了发海家里一些补偿,就有人张罗着给发海办葬礼。张虎头在部队学会了烧大锅米饭,村上有红白事,都是他做大米饭,发海的葬礼也不例外。
张武不坐席,只跟着爹在锅台边单独配着肉吃大米饭。张武端着碗大米饭坐在根烧材上,悄声问爹:“这么多人打架,咋偏是发海让人打死啦?”张虎头说:“这有啥奇怪的!有的人刀劈斧砍死不了,有的人能让一根麻秆给敲死。”张武将信将疑,喃喃说道:“发海可真傻!”张虎头说:“他们家人可不傻!个个都聪明绝顶。”见儿子有些不相信,他就讲起了发海爷爷的故事。
发海的爷爷张天笑跟恁大老爷是同学,张天笑学的是数学。按说咱们张洼人是不能进京赶考的,这个张天笑可能是受了大恶人的蛊惑,偏要进京赶考。以他的能力考个进士自然是没问题的,考中进士后,张天笑不念师傅教导的功德,反而跟大恶人勾结起来,来张洼耀武扬威,说是他有了功名,要在咱们家庙正脊两头安钢叉兽。
恁大老爷带头反对张天笑,说他违背祖训,应该把他扫地出门。两个人在家庙里争执不下,就让全村的成年男人投豆表决。结果张天笑落败,只得灰溜溜走了。
张天笑后来在曹州府做了管黄河的大官,趁着来武阳公干的机会,带着大队河兵绕道打咱村路过。他把村里管事的长辈们集中到家庙里,再提安钢叉兽事,就没人敢反对了。
张虎头正讲得兴起,在葬礼掌事的张发河站在远处喊他过去洗碗。张发河虽说比张虎头年轻,却长一辈,又在大队当民兵营长,见张虎头不肯过去,开口便骂了几句。张虎头并不让步,站起身来跟张发河理论:“我可从来只管烧火做饭的差使,你好好看看墙上的职分单!”
张发河当然知道洗碗不是张虎头的职分,只是洗碗的人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去了,他想临时抓个差。本以为张虎头是个软柿子,不料张虎头硬实实给他顶了回去。张发河无奈,只得骂骂咧咧地让人去找洗碗的人过来。
经了这个波折,张虎头失了讲故事的兴致,见张武已把碗里的米饭吃完,就让张武自己随处走走,自己坐在锅台前抽起旱烟来。
张武起身往自己家里走,看着村里这些男女老少,觉得这些人真是可笑。前两天还你死我活拼命哩,如今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吃喝起来。远远望见自己奶奶也和一帮老婆媳妇们坐在一张桌前说笑。张武知道自家堂屋住着的两个老家伙是自己爷爷、奶奶后,不仅没觉出跟他们亲近,反而更感到他们讨厌可恨。
奶奶哈哈笑着对身旁的年轻媳妇们说:“恁以为俺生来脸就长得跟榆树皮一样啊?俺也是打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过来的。俺在家当闺女时——”
张武听她这样说,简直肚皮都要笑破了。他压根不相信这满脸苦楚皮的老家伙还有年轻的时候。在他看来,村上和她一样的老婆子们,都是排着队往坟地走的。她们跟自己最大的关系就是谁的葬礼上的肉做得好吃,至于米饭,通常都是自己爹烧的,吃着有些硬,但香甜可口。
变乱塔
饥寒难熬的冬天里,张武娘怀着身孕,照管不过来三个孩子,只得把两个闺女又送去了娘家。
家里开始吃全是玉秫面的窝头,因为里面加了糖精,张武起初觉得挺好吃的。吃了十多天,开始吐酸水,张武就整天哭闹。结果没哭来白面,连玉秫面也断顿了,张武娘开始用平时熬汤用的玉秫糁做窝头。
临近新年,张小可出生了。家里断了粮,张虎头硬着头皮踏进胞兄张老白家的门,说好说歹想从生产队借点粮。张老白这时正接受组织考察、准备到大队任职。关键时刻,张老白要作大公无私的表率,坚决不答应借粮给自家兄弟。老白媳妇还趁机奚落了小叔子一顿。
张虎头从胞兄家里出来,忍气吞声跑东家串西家,求爷爷告奶奶,走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借到粮,垂头丧气回到家。张武娘见他空手回来,气得骂个不休,先骂大人,再骂孩子。这时就听得堂屋里有动静,一个摔东西,一个叹气,却始终没个言语过来。张虎头羞愤交加,没处撒气,就把条大棕绳摔在张武娘面前,吼道:“你去死吧!”张武娘仍是不停地哭骂。张武搂着娘,噘嘴瞪眼怒视着爹。张虎头气急败坏地长叹一声,抬腿往外头走,接连两天不回家来。
两天后,张武的二姨背着半袋白面,提着半包红薯干,抱着一坛腌制的胡萝卜樱过来。娘送走二姨,哄小可睡着觉,叹着气开始和面准备擀面条,让张武去寻爹回来。张武问到哪里寻去,娘说:“你到岭上菜园旁那个破塔里头望一眼。”张武说路上有狗,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娘说:“你在身上揣块砖头,路上遇到狗心里别慌。狗的鼻子最灵,能闻到你是不是胆怯。你越是不怕它,它越是害怕你,就会乖乖地给你让路。”
张武出门没走几步,迎面遇到了马小泉。也是西关马吉庆的儿子,与张武同岁,个子比张武还低半头,平日谁都惹不起,唯独就敢欺负张武。热天时,张茄儿路过张武家对面的土冈,手上的冰棍才舔两口,棍子脱落,冰棍掉到地上,茹儿就不要了。小泉随后过来,从地上捡起来就往嘴里送,才放进嘴里,抬头瞧见张武隔着墙瞅他。马小泉瞪着眼冲张武挥了一下拳头。打那以后,张武虽然还惧怕马小泉,却也打内心里看不起他,认为他太下作了。马小泉显然读懂了张武鄙夷的眼神儿,那以后变本加厉地欺负张武。
张武想要躲避,早被马小泉看到了。马小泉挥舞着拳头跑过来,把张武一顿训斥。张武脑子里一直想着娘讲的遇到狗时不要慌的话,呆呆地瞅着马小泉一直没说话。马小泉见张武好像不那么怕自己,心中有些生气,想动手教训张武,却又没有打得赢的底气。恰好有张洼村的大人路过,马小泉只得丢下张武讪讪离去了。
张武到村北过了孟姜女河上的石桥,向西拐上武王岭。村里人把岭上这块地叫做“老自留地”,如今是十一队的菜地。菜地中央矗着一座破砖塔,塔的上面几层已损毁,只剩下面四层半还在。底层向南开着个门洞,门洞顶上刻的字已全部脱落。由门洞进去,里面空地上铺着干草,中间一个大铁盆里烧着柴火。张贵妞跟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正在听张虎头讲故事。
张贵妞的爹解放前是张洼村最大的地主,眼看要解放了,他爹两脚一蹬走了。张贵妞可就遭了殃,被拉到宁镇斗来斗去成了个半傻,媳妇也跳井死了。村里人可怜他,便派了他来看菜园。他就常年住在这个破塔里头。
按辈分张武得管张贵妞叫老爷,张武觉得这个老汉挺慈善的,总是老远望见就大声喊他。张贵妞也是个有意思的人,逢人就夸张武聪明、懂事,是个好孩子。村上人只当他说的是疯话,也没人在意。
夏秋时节,张贵妞总拣最甜的甜瓜、最酥的酥瓜摘了给张武吃。生产队分菜时,张武过来先找到五口人的那一行菜堆,然后瞅着张贵妞的眼神,挑选其中的一堆,拿回家总是比其他五口人家分到的菜多些好些。
张贵妞见张武进来,就冲着张虎头说:“快跟孩儿回家吧,别在我这里胡混啦!”说着话,从火堆里扒拉出块刚烤好的白面团来,扑掉上面的灰,掰开来递给张武。
张武接过焦黄的面团吃着,也坐在草垫上听故事。张虎头才讲过一个故事,轮到张贵妞讲了。张贵妞讲的是姜太公遇文王的故事,他讲到“姜太公对文王说,俺老了不能走路了,要你背俺才行。”问众人:“恁都猜文王答应不答应?”张武抢着说:“当然答应啦!”
“没错!文王正求着他哩,咋会不答应?结果他背起姜太公就走。背了一段路,文王感觉四肢无力,实在背不动了。”张贵妞又问:“姜太公会咋说呢?”张武又抢着说:“你背俺八百步,俺保你江山八百年!”张贵妞说:“武妞儿记的真清!所以周朝就是八百年的江山。”
众人都说:“人只有几十年寿命,咋能管几百年的事?”
张贵妞说:“现在人寿命短,过去人长寿。彭祖就活了八百岁。”
众人都说他吹牛。张贵妞说:“咋说是俺吹牛,这都是书上写的。那杨五郎本是宋朝人,到日本人进中国时,还有人在五台山见到过他哩。”
此时已近饭时,众人听他越发胡扯,纷纷起身,一哄而散。张贵妞见众人离去,面带神秘地对张虎头说:“都说恁家那坟管定要出人才的。俺瞅武妞儿这孩儿眉眼有些特别,莫非应在武妞儿身上?”张虎头猛一哆嗦,说:“这是从哪儿说起?”张贵妞抬手向上指了一下说:“就从这坐塔说起吧。”
说起来,张洼北靠武王岭,南望黄河,自古以来就是块风水宝地。当年大禹治水擒住一条白蛟龙,返回时坐大船到沁河口,泥沙把船淤住走不了。大禹无奈只得由陆路回去,可是擒来的白蛟龙带不走。大禹往东北一望,见武王岭气势不凡,便在武王岭上建塔锁了白蛟龙。大船停靠的地方就是“船城”武阳,因为水涨船高的缘故,大禹治水后黄河决口千百次,惟有武阳不淹。咱张洼也因有锁蛟塔在,黄河才向南滚动,不再为害。
清朝末年,宁镇出了个叫吴宝的落魄书生,这家伙年轻时穷得叮当响。穷急了,找人把自己一骟,进京当了太监。也是这家伙该吃这碗饭,偏偏遇上皇帝得了个怪病,屁股眼里老往外流脓水,每天都要有人把脓吸出来才能保命。这种肮脏活可难坏了那些太医、太监们,不知道多少人因为这个差事没办好送了命。说来也怪,吴宝给皇上吸起脓来好像喝蜜一样,吮吸的动作娴熟,力度恰到好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不爽,真是越吸越得劲,越吸越享受。自得了吴宝这味良药,皇上龙体大安,龙颜大悦,可就离不开吴宝了。
吴宝有了这份忠君爱国的功劳,什么黄马褂、尚方宝剑、夜明珠、高官厚禄全都不在话下了。十几年下来,吴宝伺候了三任皇帝,成了三朝元老。告老还乡时,拉了十几车的金银财宝回来。吴宝回到宁镇可就抖起来喽!建造府邸,交接权贵,穷奢极欲,在宁镇可谓是一手遮天,谁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不过,恁家那时的大掌柜张怀德不买吴宝的账,处处跟他唱反调。吴宝想要整治怀德,却忌惮俺天合伯。据说吴宝也是俺天合伯的学生,吴宝怕落下欺师灭祖的骂名。
话说这天吴宝到武阳城会见道台衙门的霍道台。两个人见了面,霍道台说起自己厌倦了宦海浮沉,想要归隐山林。吴宝便极力夸赞宁镇是个适宜隐居的好去处,说得霍道台心动起来,当即便坐轿跟着吴宝到宁镇来。
当时从武阳到宁镇的大路,是从武王岭上过来,过张洼村北,从宁镇北门进去,吴宝却故意绕道张洼。俺怀德哥那时节接了俺天合伯的衣钵,在家庙里开私塾,教咱村的孩子们断文识字。吴宝瞅准了时机,让霍道台的轿子跟怀德哥刚好打照面。
霍道台望见张怀德直横横走了过去,心中便有些不快。进宁镇到了吴宝家吃过宴席,在花园里坐着听戏时,霍道台问起这件事。吴宝轻描淡写地说起张洼村的风俗,趁机讲了怀德哥不少坏话,还故作轻松地说:“他是个腐儒,连跟老婆办事儿都会说:‘咱们为祖宗留后代吧。’第二天在本子上记下:‘某年月日,与夫人行伦常一次。’你说他迂腐不迂腐?”
霍道台也是个老狐狸,搭眼就明白吴宝的用意,心里话说:“他这是想借刀杀人,我咋能给他当刀使呢?”于是便打起了哈哈:“这有啥奇怪的,本朝有个封疆大吏,凡给他送礼超过五十两银子,均要详细记账,不料被师爷举报,不光他倒台,一大串的官员都倒了霉。”
吴宝本想借霍道台的手收拾怀德哥,见霍道台好像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急,忙说:“他在自己家里迂腐无妨,见了道台大人在轿子里还不施礼,可是罪过不轻!”
霍道台心中想:“吴宝分明是故意引我过来,瞅准时机让张怀德惹恼我,我岂能中他圈套!”可是,转而又想:“我若不使出些手段来,也让这老家伙看不起。”心中有了计谋却并不说出来,反说起自己的爱好。
霍道台虽说管着豫省黄河北岸三府二十四县,位高权重,却有个特殊爱好,就是喜欢造塔。他感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做了官把自己造塔方面的天赋浪费了,他还说:“如果不做官,这世上不知会多出多少精美的高塔。真想辞官不做,专攻造塔。”
吴宝听霍道台这么说,劝他别总想着辞官后造塔,说:“多少人对不做官后有宏伟计划,真正不做官时,却什么也没有做。”劝他想干啥就行动起来。霍道台见时机成熟,便抛出自己的计谋:“你出资,我设计,咱们在张洼村前的武王岭上建个高塔,保管让张洼村的乡愚们清醒过来。”
吴宝满腹的花花肠子,对霍道台的计谋心领神会,两个人一拍即合。没几天,从武阳来了官差,在武王岭上选择塔址,结果看中了锁蛟塔的位置。
锁蛟塔当时虽有坍塌,但那白蛟龙还被锁在塔基出不来。破土动工建新塔时翻动地基,突然一声响亮,白蛟龙化作一道黑气从地下滚了出来,直冲天空,散作千百道白光奔散而去。后来天下大乱、黄河决口都是因此而起。
霍道台、吴宝对此浑然不知,还给新塔起了个名堂叫聚星塔,塔内除了供奉文曲星,还要将天下读书做官的名人的画像放进塔内。官差还扬言说要奖励做了官的人,把他们的名字题在塔上。
当时俺天合伯卧病在床,听说有人要建聚星塔,便知不是好事,心想这是要让张洼乱起来啊!他让怀德扶着自己到张氏宗祠准备聚众商讨对策,却见建塔的官差就住在宗祠内。村里几个管事的人都跟在官差屁股后当跑腿的,这些人忙活着全然不理会他们爷俩。爷俩呆立半晌,才有个好心的劝他回家:“村上一半的人家得了建塔的好处,没人听恁爷俩直道而行那一套啦!谁跟钱都没仇。”
爷俩无奈,叹息着回到家里。怀德安顿下俺天合伯,到家庙去给学生们上课,到家庙门口遇到张天笑。张天笑也是俺天合伯的学生,他破坏家规考取了秀才,往日从不敢到宗祠里来,虽然高一辈,见了怀德哥也是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这天却趾高气扬地说:“怀德!你也跟叔一样,过来帮忙建聚星塔啊?”
怀德气愤地说:“别太得意,你建的塔不过是诱饵,会把人带进追名逐利的粪坑!”
张天笑说:“你错了!恁叔因为参加建塔的功德感动上天,如今结识到贵人。得贵人相助,过几日乡试恁叔定然能中的!”
怀德说:“醒醒吧!你还真要当官!”
张天笑问:“凭啥让恁叔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怀德说这是祖先定下来的规矩。张天笑说:“哪个祖先定的规矩,拿出字据给我。我看是恁爷俩杜撰的。”怀德说:“祖先未必写下什么,后人代祖宗立言也是有的。”
张天笑说:“谁给你代祖宗立言的权力?谁知道不让做官是你的意思还是祖宗的意思。我是恁叔,凭啥要听你的?”
恰巧此时,有人在旁议论,说张怀让进道台衙门做了个马队头目。这下子张天笑更加得理不饶人:“恁自家兄弟能为官,我为啥不能!”怀德答不上话来,突然村里的人吵闹着涌进庙里来。
原来,霍道台又要修一条从武阳到宁镇的新驿路。这条路从张家祖坟经过,要求张氏族人另择新坟,大家都是到庙里来投豆表决的。怀德闻听极力劝说大家反对。张天笑专跟他唱对台戏,说修路占用的薄沙地能卖个好地的价,另择坟地也能得一笔补偿,鼓动大家投赞成票。投豆的结果是七八成人赞成修路,张天笑大获全胜。
俺怀德哥回家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俺天合伯。俺天合伯急火攻心,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半夜醒来后,仰天长叹:“这造的是座变乱塔啊!”交代怀德:“把我埋在塔的下面,让我头枕祖坟,脚踏变乱塔,我要眼瞅着它倒塌!”
张武听贵妞讲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自己的肚子又咕咕直叫,便催爹回去。张虎头边起身边说:“俺武妞儿是个好孩儿。不过,就俺家这情形,怕是难成啥大气候。”
“这可说不定!人的命天管定,真正命里有,自会有贵人相助。”
“俺们家亲戚朋友都是在家种地的,哪会有贵人!”
“韩信当年在项羽手下就是个小兵,投刘邦后还差点被砍头。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当大将军。我看武妞儿容貌中有几份像俺怀德哥,保不齐要改恁家门风的就是武妞哩!”
张虎头本已出门,闻听折返回来,盯着张贵妞,像求神一样虔诚地说:“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只怕武妞儿也难出头。”
“不是这样说!”张贵妞接着讲出一番有天无日的话来。张武从张贵妞的眼神中看出疯症来,使劲拉着爹催他快走。张虎头听得似懂非懂,有些不舍地说:“俺只求武妞儿能长大成人,支撑起俺家的门面就行啦!”说着话,告别张贵妞,带着张武踏上回家的路。
爷儿俩回到家一进门,张武娘刚好把煮面条的锅从火上端下来。倒些油在勺子里,在火上加热后,放上葱花、蒜瓣,炒得焦黄,整个勺子往锅里一焖。只听“嗤啦”一声响,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涌出,满屋就弥漫着葱蒜和油的香,谗得张武直咽口水。
泪痕残
腊月二十三这天,宁镇大队皮革厂给全体社员分红,按人头每人发五块钱。张虎头从队上领回三十块钱,加上年前给供销社拉货挣来的钱,开始置办年货。除夕夜上过供吃过扁食,大人、小孩都早早睡觉。大年初一起五更,村上鞭炮声此起彼落响了半天,张武仍在被窝里面不肯出来。
老白爹在院子里点燃了火鞭,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地上散落些许未燃放的鞭炮。一群捡拾鞭炮的孩子们跑了进来,其中就有张茄儿。张茄儿天生白皙,眉清目秀,有几分女孩儿气质。张武娘鼓动儿子起床跟那些孩子们一起捡鞭炮,张武嫌冷不肯出被窝。外头谁家鞭炮声一响,屋外那些孩子们纷纷跑走了,张武卷着被子依偎在床上吃供过神的扁食。
张老白带着念祖端了扁食过来,进堂屋给爹娘磕头拜年,从堂屋出来说笑着走出院子。张援朝随后拄拐过来,给老白爹娘送扁食、磕头,从堂屋出来顺路进了东厢房。援朝是虎头叔家的儿子、张武的堂叔。张武听娘说过,张援朝虽说从小得小儿麻痹症瘸了腿,但上学时成绩一直很好,只因高中毕业赶上国家取消高考,只得回家务农。他对生产队的柴油机、水泵一类的机械一瞅就会修,还买配件组装了一个木头匣子,里面的人会唱歌儿、说话儿,让张武好生敬佩。
见张武偎坐在床上吃着扁食,张援朝笑道:“痛快不过躺着,好吃不过扁食。武妞儿怪会享受哩。”话音未落,张虎头给张援朝的爹娘送扁食、磕头回来,二人商量过待会儿上坟的事,张援朝就出门走了。
张虎头匆忙吃了半碗扁食,不等张武吃完就催他穿衣下床,张武仍不肯出被窝。张虎头硬是把张武从被窝里拖出来,喝令他穿上棉衣裤。父子俩出门到了街上,向西走没多远遇到张援朝拐上挂着贡品、鞭炮出门,三个人结伴穿胡洞到前街张老蹲家门前,见老白、念祖爷俩已经等在这里。张老蹲带着栓财出门,七个男人聚拢起来,带着供品、锡箔、鞭炮,一起出西门转向北去的路。
路上说起坟地的事儿,张老白说:“青龙镇有三家人,早些年找同一个风水先生择的坟。一家说要财,结果置了些房舍、田地,一解放都没收啦;又一家说要官,他们家有人好不容易熬了个副县长,也只顾他自己,没把家里拉扯出去一个人;最后一家说要人,结果他家人可真不少,但都是些歪才、斜才,尽出些偷鸡拔白菜的货!”
老蹲撇着嘴说:“咱家这坟好!也没见出啥大人物。”
老白说:“至少咱们家不出那些麻缠事儿!您看村上迟早打架闹事,都没咱们的人。孩子们也都正气、学习好。”
援朝说:“没错!元凤、念祖的学习成绩都不错。俺栓财老弟是不用劲,一用劲也能赶上。”
虎头说:“没错!今天到场的除了俺跟援朝,恁都是长子。咱这坟对恁都好,对俺武妞儿也好!”
老白说:“你知道啥!长子也有是分别的!放在老社会,念祖就叫嫡长子。”
张虎头一听,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斗败的公鸡,有些气馁,便不吭声了。沉默片刻,张援朝说:“武妞儿这孩儿一看就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同样是说自己好的话,从张援朝口里说出来,就更有分量些。张虎头低声对张援朝说:“年前在菜地,贵妞说俺武妞儿面相好,加上咱这坟也好,武妞儿管定有出息哩。”
张老白在旁边偏偏听见了张虎头的话,哼了一声,说:“贵妞的话也能信?他敢许你个老天爷哩!俗话讲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爹娘要是没成色,儿女也不会有多大出息!”
张老蹲有五个闺女没有儿子,无奈只得从爱红二姨家过继了栓财。张老白的话让老蹲很不受用。张老蹲虽说跟张老白同岁,但仗着自己长他一辈,便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这孩儿咋说话哩!自己一家人,谁是龙凤,谁又是老鼠!亏你还是党员干部哩,就这么点儿觉悟啊?”
张念祖见老蹲训斥自己爹,忍不住喊道:“你个右派分子猖狂啥!”老白一直牵着念祖的手,这时忙扽了一下。援朝忍不住喝道:“大人们说话,哪有孩子们插嘴的!”
说话间来到坟地,大人们把篮子里的纸钱拿出来,依次分散到各个坟头上,嘴里嘟囔着什么话,相继点燃。念祖、栓财把各自带的火鞭绕着坟地摆成一圈,摆不下的就挂在树上。火鞭被点燃后噼里啪啦响起来,硝烟顿时弥漫了这片坟地。
趁着鞭炮声,张虎头蹲在儿子身旁语气坚定地说:“咱家管定要出人才哩,还是从家中长子里出,你也是长子!”这句话就像是来自上天的神秘预言,让张武全然明白了大人们刚才为什么争吵,意识到自己身负的使命,从此以后便感到日子过得不一样了。
张武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家族坟地预示要出的那个人才,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要通过什么途径达成这一目标。在这个问题困扰下,原本简单快乐的过年便被蒙上一层忧郁的阴影。不经意间,新年的食物吃完,生活就像从天堂回到了人间。
村上的孩子们不再玩打仗游戏,开始用自行车链籽做玩具手枪,比赛谁的枪声更响亮。夜晚就玩指星星过月、摸老瞎、藏老闷儿。
大可因为要上学,从外婆家回来了。张武娘带着她和张武到宁镇完小报名时,学校的老师以为是两个人都报。张武娘说:“俺儿还小哩,明年再来报名。”
大可到张家庙上一年级,回家说那里的男老师是个秃头,总爱体罚学生。张武听后感觉那里跟地狱差不多,好在自己不用去上学,还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
宁镇放过电影《青松岭》后,张洼村的孩子们又开始做皮鞭,比赛谁的鞭子甩得响。栓财比张武大五、六岁,每次他的玩具都是村上最好的。张武想不明白:“右派分子的家里为啥比贫下中农的日子过得好?”对于这个问题,张虎头的解释是:“恁老蹲爷这个右派还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哩。”听爹这么一说,张武更糊涂了。好在张武并不为这些自己无力改变的事犯愁,他现在做梦都想得到一根鞭子。
娘给张武买了个能推着走的铁环,爹给他刻了一把竹剑,张武玩得开心,就忘了鞭子。宁镇放过一个空战电影后,年龄小点儿的男孩子就把背心扎进短裤里,再把沙土装在背心里,边跑边让沙土从短裤下面飞扬出来。因为这个游戏没有危险性,爹娘允许张武和张茄儿一起玩。两个人总是边跑边喊:“我是洞八号,我是洞八号。”玩得乐此不疲。
盛夏时节,张虎头从县城拉货回来往宁镇送,张武坐车到了宁镇供销社。供销社院内有个高高的水塔,上面涂抹着红、蓝、黄、白的颜色,分外漂亮。趁爹卸货的工夫儿,张武跑到水塔跟前转着圈看了个够。
水塔西边是一堵高墙,沿墙一带合欢花开得正艳。长青藤的枝枝蔓蔓爬满墙体,翻过墙头,与墙内伸出来的瓜蒌相会。二者各寻出路,几棵瓜蒌长在了墙的外边。
距水塔不远,高墙下面,水泥砌就的池子上面有个水龙头。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蹲在那儿用一个搪瓷脸盆洗衣服。张武脱了身上的背心,到水池子里洗了洗。洗过要走时,小姑娘叫他:“武妞儿,俺有洗衣粉,让俺帮你洗吧?”
张武瞅了一眼,认出她是常跟张爱红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张武没想到画一样的女孩能开口跟自己说话,他心中异常惊喜,突然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脏的,羞怯地问:“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俺是你姑哩!”小姑娘指着西边的高墙说:“俺家住在隔壁的信用社里头。”
张武望了一眼高墙,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但还是把背心递给了她,问:“俺娘咋没对俺说过你也是俺姑?”
黄衫女孩儿笑了笑,接过张武的背心,边洗边说:“爱红管俺叫姐。她是你姑,俺当然也是你姑啦!”
张武想了想,觉得她的话有点儿道理,冲她点了点头。等她把背心洗干净还给自己,就提着半湿的背心,跑回去找到爹一起回家。到家就问正在哄小可睡觉的娘:“常跟俺爱红姑一起那个小闺女也是俺姑?”张武娘楞了一下,喃喃说道:“不管咋说,你叫她姑是没错的。”张武听娘这话里有话,还想再问,偏巧张茹儿过来,叫张武出去玩,张武便跟他一起出去了。
张武渐渐胆子大起来,开始跟村上大点儿的孩子们一起玩。村上忽然兴起了挖地洞,大人们在武王岭上挖防空洞,孩子们没地方挖洞,就挤在房屋、高墙间狭窄的空间里,体会躲藏的乐趣。钢旦比张武大两三岁,他召集十几个孩子用秸秆在他们家搭起一道长长的暗道,孩子们躲在里头体会到了电影《地道战》的感觉,到吃饭时间也不肯回家。那天是个节令,张武娘做了一面盆油饼放在家里,张武从家拿了几个过来,分给众玩童吃了都夸好吃,三番五次鼓动张武再回家拿。
张武娘从地里干活回来,见一面盆油饼全都不见了,把张武叫回家来问明缘由,就不许他再跟那些孩子一起玩耍了。过了几天,张武经不住那些孩子招引,趁爹娘不在家,又跟那帮孩子一起出去玩。这次他们是去阿福家偷梨子。这里原本是发海的家,只因发海父母双亡,媳妇过门不久发海也死了,他媳妇新招了宁镇完小里管敲钟的阿福当男人,这家便成了阿福的家了。
阿福家门前一排五棵梨树上,梨子长得很是诱人。几个孩子偷了些梨子,跑到张发安家的临街屋里头,拿水洗了吃。张武胆子小,又不会爬树,一个也没摘到。有人把洗过的梨塞给他一个,张武怕打过农药不敢吃,后来见他们几个大吃大嚼全都没事才咬了一口。恰在这时,阿福找过来了。
起初大家都很紧张,后来见阿福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才放松警惕,一起有说有笑。不料阿福突然冲进门来,冲着张武一通臭骂。张武想说自己没摘他家的梨,手上却正拿着咬了一口的梨,分明是被他抓了个现行。张武百口难辩,被阿福堵着又出不去,只得由着他辱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待阿福骂够走后,张武才垂头丧气回到自己家。
张武下决心不再跟那些孩子玩,连茹儿来家里叫,张武也不肯出去。张武娘不知缘故,反复劝说,张武这才以跟茹儿一起玩耍。转眼又到冬天,张武在茄儿家玩耍时,瞧见他家屋内墙上挂着很多像章,一个最大的可能是背面的别针坏了,被扔在地上。张武悄悄拾起来装在自己棉衣口袋里面。跟张茄儿玩了一会儿,天飘起雪花来,张武赶忙跑着回家。
张武回家的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到家吃过午饭,外面的雪已下了一尺多厚,张虎头把玉秫辫子从墙上取下来。张武跟大可、二可围在爹身旁,手上剥玉秫籽,听爹讲故事。爹接连开了几次头,孩子们都说听过了,要听新的。张虎头说:“生书熟戏,百听不腻。那就讲个新的。”
一个拉脚人去外地送货,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个强人拦住车让拉他们。拉脚人想:“咱有的是力气,拉他们一程也无妨。”不想离开村镇到了僻静的地方,两个强人在路边树上折半截粗树枝,轮番抽打拉脚人,像赶牲口一样,让拉脚人按他们的号令走。天黑以后,也不让拉脚人歇息,打着他连夜赶路。拉脚人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块好地方。
整整走了一夜,天将明时,来到了拉脚人的村子。一进村,拉脚人苦苦哀求:“俺要解手,让俺上个茅厮吧?”两个强人折腾了一夜,又累又困,挥手让拉脚人快去快回。拉脚人丢下车子,一转身进了自己家门,呼东喊西叫来了一群爷们。
大家正听得入神,张虎头无意间瞥见儿子胸前戴着的像章。问他的像章是从哪来的,张武说:“是茄儿给的。”
张虎头说:“嫑说生!我会问人家的。”
张大可也说:“武妞儿,咱家可没出过说生道熟的人。”
张武说:“啥生书熟戏的!就是人家送我的。”
张虎头严肃地说:“要是人家给的就算了。如果不是,现在就给人家还回去!”
张武觉得爹有点儿小题大做。刚好娘把小可哄睡放在床上过来,张武拿眼睛瞅着娘寻求帮助。娘却说:“武妞儿,啥事妈都能由着你,但别人家的东西,就是一根针咱也不能拿!”
张武再拿眼瞅瞅爹,张虎头态度坚决地说:“给人家还回去!”看这情势是逃不过去了,张武只好出了门。
狂风卷着雪片扑簌簌打在脸上,像刀刮一样,张武不由得一阵阵颤抖。一脚低一脚高,好不容易趟着积雪来到张茄儿家门口,他家院门却紧闭着。张武在门楼下躲避着寒风,踌躇了几分钟,见白莽莽一条胡同里,一个行人也没有。门前孤零零一棵大桑树,有两抱粗,一半的树杈已折断,现出大片瘢痕,余下的枝干在萧瑟的寒风中张牙舞爪,像个老态龙钟的怪人。
张武实在没勇气敲人家的门,就把那像章隔着门缝塞了进去。刚从门楼里出来,就听咔嚓一声响,门前这棵大树的枯枝被风吹落下来,正打在门楼檐上。张武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险些被枯枝打中腿。
张武半天方回过神来,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趟着积雪回到家,进门后觉得浑身发热。娘见他面红耳赤、两眼无光,忙伸手在额头上一摸,热得烫手,顿时着了慌。把煤火上挂着尿布的熥笼取下来,把床单在火上烤得有些热,铺在床上。让张武脱了棉衣、棉裤上床躺下,盖上两层厚被。
张虎头撂下手里的玉秫穗和锥子,搁锅准备煮姜汤红糖水。张武娘开始切生姜,张虎头就出门去了村医的家。
张虎头把村医请进家来。村医拿体温计给张武量了体温,发现高烧四十二度,忙从医药箱里取出针管打了一剂退烧针,又留下些安乃近就走了。张武娘熬好姜汤红糖水,扶着张武起来喝下,又让吃了药,躺在被子里捂汗。
张武昏头昏脑睡到第二天清早,仍不见退烧。张武娘背起儿子到宁镇,穿街过巷,进了一处老式四合院,在西厢房找到一个叫麻婆的老奶奶。
娘跟老奶奶说话时,张武仔细打量着老人。只见她裹小脚、打绑腿,下身穿着黑色老粗布大裆裤,上身棉衣外裹着件深蓝色粗布大襟外罩,外罩上是布做的扣子。虽然老人的麻脸上满是皱纹,但精神矍铄,眼神中透着神秘。问过张武的情况,老奶奶转身往里间走去。背后望去,只见她银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在脑后绾成一个元宝髻,上面还插着根绣花的簪子。
老奶奶从里间拿出一个小碗,平展展一碗小米用红布盖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边念边把红布包着的小碗在张武身上正抹几圈,反抹几圈。老人打开红布,张武惊奇地发现那平展的小米塌了个坑。用小米把小坑填平后,再盖上红布摸几圈,打开后不见凹陷。老奶奶又嘱咐张武娘一些话,张武娘背着儿子回家后,做了面叶蘸蒜给张武吃下,张武的病渐渐就好了。
张武为像章的事心里别扭,打这以后就不找张茄儿玩了。过了没几天,张怀玉给村上写宣传标语时,随手拿了一张纸就画草样,不觑顾那是一张伟人像的反面。有人向大队报告后,大队干部给他戴上高帽游街。张怀玉成了“坏人”,张武娘就不让张武再跟茄儿一起玩耍了。
双枪将
又到新生报名时节,娘带张武到宁镇完小报名。上年报名在学校大门前那片空地上,娘俩到了这里却见空荡荡不见人。张武娘正犯愁,见张发清从学校的大门洞里走出来。张发清是张洼村人,在宁镇完小当民办教师,他对张武娘说:“报名结束啦!”张武娘有些着慌:“武妞儿年龄足够了,等明年上学就晚了啊。”张发清不假思索地说:“跟我来吧!”转身在前头带路,沿着高出地面尺把高的砖砌甬道往学校里头走。
参天大树掩映下的甬道,通向三间两层旧式门楼的门洞。穿过门洞进入院子,只见东西两侧都是排列整齐的灰瓦房,东边那排不如西边那排高大轩敞。这些房舍都是学生们的教室。
沿着大院中央铺着白色粒石的小路往前走,小路尽头这片空地的四周残留着老房子的地基。空地正前方的建筑是个大殿,如今是教师集中办公的地方,办公桌椅将殿内格成四个区域。张发清进门后跟老师们打着招呼,找西北角上的一个男老师讲了张武的情况。这个老师问清张武的姓名、年龄、队别,一一登记在本子上,得知是第十一生产队的,便冲南边喊:“苏老师,你们班再加个学生!”
张武抬头望去,见应声的女老师长得端庄大方便觉亲切。苏老师抬头看到张武娘,开口便叫了声“姐”。张武娘见苏老师是自己娘家那边一个远房堂妹,很是惊喜:“把武妞儿交给你,我就放心啦!”张发清见自己没事了,招呼一声便走了。张武娘又跟苏老师说了几句闲话,便带张武跟苏老师告别。出了学校大院的门洞,张武娘说:“教你的苏老师是你姨,你到学校可要听她的话。”
张武娘要到供销社干活,让张武在学校门口等着大可,放学后跟大可一起回家。娘走后,张武等了半晌不见下课铃响,就大着胆子又走进校园。他蹑手蹑脚从刚才报名的大殿东侧绕过去,看到后面是更加大一片空地,大殿的正后方有个水泥板做成的乒乓球案,东西两侧两排瓦房也是教室。北面带廊道的瓦房是老师办公室,廊道正中央吊着个大铁钟。
校园东北角上,小小的三间教室独立一处。张武细瞅之下,发现这是一座旧式凉亭改成的。他走到这个教室山墙处时,望见阿福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在那边廊道上敲了下课钟,学生们叽叽喳喳从教室里跑出来。张武慌忙从教室后面的空地过去,下了个米把高的直坎,来到初中的校园。初中校园里有两排教室,南边一排九间平房,北面一排十八间平房。初中老师的办公室则是沿着东院墙的一排红砖蓝瓦房,廊道的柱子是水泥预制的。
初中校园显然是把水坑垫平建起来的,因为南边一大片空地的边缘,还残留着没填起来的坑沿。偌大一片空地,只有正中间长着一棵参天大树,该是先前水坑中小岛上的树。这片空地的西南角没有院墙,跟小学正门前的空地连在一起。南侧紧邻街道的地方一个墙围子里是个旱厕,这时上课的钟声已响过,厕所里没有人。张武进去解了个手,出来时见厕所墙西边一排高大杨树下,一个卖杏子的正在给几个逃课的孩子讲故事。
张武围拢过去,听那人讲的是孙膑与庞涓的事故,讲完后卖杏子的说:“在学校可得跟同学们搞好关系!说不定哪个同学将来就会帮你的忙。要是结了仇,说不定会被同学整死,就像孙膑跟庞涓一样。”孩子们依约买了几个杏子,催促卖杏子的再讲新故事。
卖杏子的连开了几次头,孩子们都说听过了。眼看孩子们要散去,卖杏子的忙喊大家别走,说有新故事讲。孩子们重新围拢后,卖杏子的说:“俺今天抖抖老精神,给恁讲段老陆爷的故事!”孩子们齐喊:“早听臭啦!”又要散去。卖杏子的大喊:“想不想听双枪将大破吴家大院的故事?”孩子们觉得新鲜,这才站定了听他讲。
当年威震武阳的双枪将张怀让,本是咱宁镇张洼人。这人生得膀大腰圆,力大无穷,跟着他爹张天合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张怀让跑起来那叫一个快!据说他撵野兔得蹲着,要是略微一探身,就蹿到兔子前头去了。百步穿杨、箭射铜钱都不在话下,后来改用两把手枪也是百发百中,江湖人称双枪将张怀让。
在他的同学里,跟他最要好的是崔庆柱。上学时,俩人约定“苟富贵,勿相忘。”崔庆柱毕业后当了黄河上的武官,就按照当初的约定,推荐张怀让到道台衙门当马队头目,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张洼村当年有个奇怪的规矩,就是不许他们张家的人当官。张怀让在外面也算混出了个样子,却被他爹张天合逐出了家门。
当年的义学就设在宁镇完小这个院子里,张天合是义学的大师傅。宁镇有个叫吴宝的恶霸地主跟张天合有仇,他把张天合赶走,霸占了这个院子。吴宝把院子改建成他家的祠堂,再在两侧盖上住人的房舍,引孟姜女河水环绕四周,重要部位建了碉堡。
吴宝和武阳城的霍道台是一伙儿的。他们见张怀让跟家里闹翻了,就引诱他跟家里作对。张怀让虽说对家里人有些不满,却还不想跟外人一起整自己的家人,就没答应他们。
转眼到了民国,省里的巡抚变成了都督,县令变成了县长,城里的霍道台仍然是道台老爷,吴宝也依然是宁镇的恶霸。老百姓当时觉得和前清没啥区别,有些人甚至还不适应没有皇帝的日子,所以袁世凯称帝还是受到一些老百姓拥护的。张洼村的人以为遇到了改朝换代的好年景,就在那年续修了家谱。当时张天合已不在了,张怀让的大哥张怀德是家族管事的。张怀德无情地把张怀让逐出家谱,说他违背了祖训。张怀让对家里彻底心灰意冷,跟家里完全断绝了关系。
吴宝见张天合已死,张家兄弟二人彻底决裂,就放手往死里整张怀德。恰好这时张怀德背上生了个疽疮,咋也治不好。吴宝串通个姓阴的巫师来治病,装神弄鬼摆弄半天,就拿了马鞭打张怀德,说是什么鬼俯身了。打了问:“你是啥鬼?”
张怀德虽然病着,脑子却没坏,又是个死介耿头,不会变通,他大声喊道:“我是张怀德!”阴巫师说:“这鬼真顽固,接着打!”最后把他按到川缸里,活活打死了。放到现在,当然要告官的。但过去请巫师治病的人多了,治死人的也不在少数。况且,张怀德一死,家里孤儿寡母的,也没力量去告官。
张怀让得知家里的变故,翻然悔悟,决定向吴宝复仇。就在这时,他的好同学崔庆柱与霍道台也发生了矛盾。
过去黄河上有个名堂叫“文官吃草,武官吃土。”文官在自己主管的治河埽工物料上贪污,武官就打自己负责的筑堤、打坝用土的主意。筑堤、打坝用的土料入水后,或者沉河底,或者被水冲走,最难查验。所以国家拿出的银子真正用于治河的往往十分之一都不到,其他的都落入了河官的腰包。
霍道台这货不光土料通吃,还克扣军饷,这就激起了河兵的不满。崔庆柱准备收拾霍道台,先找到张怀让,告诉他:“老霍跟吴宝穿一条裤子!害死恁哥的事,他俩都有份。”两个人约定一起收拾霍道台。
这天,张怀让带人护送霍道台到黄河堤上巡查堤坝工程,崔庆柱带着一帮河兵把老霍围了起来。老霍一看不妙,忙叫:“怀让救我!”张怀让大喇喇坐在马上,眼瞅着他一动不动。马队那些兵都听张怀让的,自然也没人动。
崔庆柱让人把老霍捆在河堤边的柳树上,抄起木桩边打边骂:“你这祸国殃民的贼!你动不动就讲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其实你只谋自己的利益;整天摆出一副比谁都高明的样子,其实你对河务一窍不通,只知道搂钱。现在就是牵条狗来当这个官也强过你。狗不过啃点骨头,不会一顿饭吃上百两银子,不会虚报冒领,不会喝兵血!”崔庆柱骂过瘾了,一刀砍了霍道台,和怀让一起率众起义。
接下来几年,崔庆柱、张怀让的人马横行武阳,县上的什么巡辑队、警察队都干不过他俩。冯玉祥主政时,大力剿匪,二人率众逃进北山。后来崔庆柱兵败战死,张怀让带着媳妇回张洼,住在张氏宗祠里头。赶巧这时冯玉祥反蒋失败,省里主政的变成了刘峙,县里也没再追究他的事。没过多久,他又拉起来一支武装。两把毛瑟枪在手,宁镇周边那些耍横的人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咱这一带过去土匪多如牛毛。东边有个村的男人平日里带着枪在地里干活。到了饭晌,锄头一丢,提着枪来宁镇,挨家挨户吃派饭。张怀让的人马从不祸害乡里,有他在,附近的土匪轻易不敢过来,当时还有不少人说他好的。
吴宝知道张怀让收拾过老霍后,定然会找自己的麻烦,整日在家整军备战,却始终不见张怀让来攻打。其实,张怀让何尝不想打下吴家大院!可他掂量过,自己手下这些人打家劫舍还行,真正进攻守备森严的吴家大院,并没有十足把握,就算能攻下也会伤亡惨重。张怀让知道,吴宝已经被自己攥在手心里,量他也跑不了,就故意跟他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吴宝这个老家伙经不住熬,没过多久就死毬了。常言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宝葬礼的排场很大。可是,这家伙没什么亲近的人。他儿子吴金登别出心裁,花钱雇来三百个哭丧的人,请三百个道士、三百个和尚做法事,还当众宣布:“不论是谁,凡到场者酒肉随便吃;跟随出殡队伍到坟地者,每人给一丈布料。”引得远近几十里的人都来凑热闹。
就在吴宝下葬的第二天夜里,张怀让带几十个弟兄趁乱摸进去,打下了吴家大院。吴家人树倒猢狲散,只剩下住在东跨院儿的吴金登跟他的媳妇、儿子。吴金登吸大烟过量,差不多是个废人。吴金登的儿子是个脑瘫,整天价坐在门口,拿绳子吊着砖块叫卖:“卖砖头疙瘩啦!”这就是败家的征兆。
吴家女掌柜的倒是长得如花似玉的,平时也很有些主见。但到了这地步也没了主意。张怀让当晚就在西跨院儿睡了这女人。谁知女人最是水性杨花,她还喜欢上了张怀让,死心塌地做了张怀让的女人,第二年她又生下个男孩儿,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吴家小儿子长到三、四岁上,就常往张家宗祠玩耍。崔氏膝下无子,对这小子很是疼爱。这年夏天,崔氏生下自己儿子的当口,张怀让出事了。
吴金登虽说抽大烟,但也有清醒的时候,眼看着张怀让占自己家,睡自己媳妇,他也想报仇,于是拿钱收买了阴巫师。阴巫师靠着三寸不烂之舌,骗取张怀让的信任,成了张怀让的军师高参。
赶巧有个姓孙的在武阳招兵买马,自封为师长,到处派捐派税。吴金登找了个亲信拿二百块大洋献给孙师长,孙师长答应派兵帮吴金登的忙。吴金登的亲信带着孙师长的人过来埋伏起来,专等阴巫师引张怀让进埋伏圈。
张怀德在阴巫师的煽惑下,想给自己找个万年吉地。这天中午,张怀让在吴家大院宴请过弟兄们,到后院歇息。阴巫师跟着来到房间里头,悄声对张怀让说:“我踏遍武王岭寻找龙脉,终于在宁镇北边找到片吉地。”张怀让一听大喜,当即要去现场查看。
张怀让平日总是枪不离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