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河散漫柳下流,清风早雀惊小楼。
精施薄妆晓镜内,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问名、纳吉一应皆走了过场,婚缘如愿,单等订盟之易安,便将一生希冀、满腔情愫,全部专倾与鸣程,而思情更切,念情更迫。于是,她一边敷衍于研学,一边便焦心于挥之不去之思情。期间,虽于雅集能与鸣程相见,然众目睽睽,她与他,却不可抵近相抚、倾心相诉,唯只于错面时暗送秋波、交眸间暗输心曲。如此咫尺天涯之感,让易安更期“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终日相守之融融。
如是之,此夏日之风雨,便融了淅淅沥沥之柔情,亦使花木有灵,染了浓碧艳红。
闺阁寂寞,易安遂常以酒浇愁,吟风咏雨。偶一酒后夜睡醒,听黄鹂嘀啾,见落英满地,遂问卷帘侍女:“是否乃夜雨所致?”,侍女答曰:“昨夜雨疏风骤,不过,海棠依旧。”
易安闻听一震,立时灵感来袭,惊坐起遂蹴就一阙《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摇头晃脑复吟了,甚觉满意,便匆匆誊写于笺,又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便命侍女誊抄数幅,先散与管家、家丁、门童赏读,又送与诸同窗密友赏析。
谁知不几日,此词便传遍了汴椋城,及至街头人人称颂,特别诸多春萌之男女,更视为诉情典语,屡屡引接于情书与口中,与情人表达自己之痴情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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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新作成宠,并未消解易安己之相思期盼愁。她先盼秋末,又盼寒露,霜降之后侔立冬,立冬来了盼月中,十月中,月亮圆,终于婚缘订盟了。
订盟翌日探夫家,易安遂与鸣程沉醉相拥又憧憬愿景,及至忘乎所以时,汴椋城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骚乱之因非为别事,正因两人之订盟。
其实,订盟当日,消息即已鹊起沸腾,翌日,便如风般传遍了汴椋城。汴椋之街头巷尾、店铺茶肆,凡有人聚集处皆有大惊小怪之碎议:
“第一才女美女、第一女词人、众公子梦中之情人易安,情定终身矣!”
“乃何男子竟折其桂?”
“乃大弘第一风流公子、太学博士、众公主少女之梦中郎君鸣程也!”
此消息,尚引大半文艺界人士评头论足,亦惹无数贵妇唉声叹气,更使无数少男少女艳羡不已;还使数十位自臆许能折桂夺魁者,顷刻懊悔错失良机悲伤至极,归府便恸哭流涕捶手顿足;犹有数位青楼花魁买醉泣诉:“身出异门,命运云泥,人运如此好,吾命如此差矣!”云云。诸如此类之奇状,堪录入大弘文娱大事记。
此仅算异动,尚非乃骚乱,能为骚乱者,乃以下情景:
接连几日之京城街头,不断出现少男少女心恸失态之事件,有当街恸哭流涕者、有醉酒耍疯骂街者、有无故寻衅滋事者、甚至尚有失意跳河者;诸多贵府内接连出家事,有待字闺中之少女无端哭天抹地者,有豪门公子无故打砸家俱者,有读书备考书生无端弃学罢读者,甚至尚有千金小娘子挂绳望井欲寻死灭活者。异情纷纭,层出不穷。
更为离奇的是,易、鸣两府门前,皆有数人彻夜蹲守,驱赶不散,有者竟堵门嚎呼,驱而又至。无奈之下,府衙只好派役捉人审问。一审之,更令人啼笑皆非,有的回曰:只欲问订盟人订盟是否为真?若为真,能否毁之?有的回曰:只欲给意中人一承诺,若想毁约自可待之。有的则撂直了回答:意欲痛打鸣程致残矣!或曰:意欲撕扯易安衣服矣!还有的曰:甚替易安所不值,欲说服易安退约矣!千奇百怪,不一而足,越闹越离奇,越乱越纷扰,且连带使多家府邸不得安宁,且还惊动了朝廷。
朝廷朝议前,亦议此事,诸官皆曰:“幼稚荒唐,可笑之举,摆不上台面。”,如此以,便使易格非、鸣挺之皆尴尬至极,却无法释疑,难表歉意。
然而,让人欣慰的是,此骚乱来得快,去的亦急,不几日便消停了,且消停的无声无息,汴椋随之平静如常了。
不过,这场骚乱亦有额外之收益,其便是:使易安名气更洪,及至大弘全境几乎无人不知;使鸣程由青年才俊升为后备精英,被吏部列入预用官录,亦被官家视为“释褐状元①”范畴;更紧要的是,使二人之婚盟,愈加牢固不可摧了。
当然,亦让雅集人于忧国忧民愤懑中,平添一则可供消遣之诙谐话题。
此一京都汴椋万宗大事中之轶事,好似大弘历史长河之微澜,一瞬喧哗后,便渐细、渐弥,渐至平复,渐渐淡出了人们之记忆。不提。
几日后,恰逢雅集。雅集散罢,善波夫妇挽留下易安、鸣程及部分雅集中人小宴设请,名义是祝贺二人佳缘订盟,同时亦作震扰压惊。席间,自然是主饮客随,觥筹交错其意绵绵,祝贺道喜,妙趣横生其乐融融。
宴席即欲收尾时,善波、英儿又双双立起,同举酒盏,善波言曰:“安妹洪福,福延亲友,连带贱内英儿亦喜怀身孕,因之,复敬酒报喜。”
众人连忙道喜,皆曰:双喜临门,此酒当饮!
四盏饮罢,有人又提议:敬酒有主,致谢有因,易安福主,当多饮两盏义不容辞。
易安性本豪爽,当辞不让,便又饮尽了两盏。
又有人推波助澜,言异议曰:值此订盟之喜日,易安岂能一人独饮?独饮违礼,须与鸣程再同饮四盏,两盏当补礼,两盏权补过。
易安无法反驳,只得与鸣程又同饮四盏,方算告了一段落。
善波速捉了间隙,又道出一请求:他欲借喜气,请才女词人易安女士,为自己未出世之婴慧取名与字。
余意笑了唱喏:“芳树初蕊春风吟,鹂鹂慧鸟报佳音。血脉孕成文武相,十月怀胎天地姻。尊夫人英儿腹育良才,易才女易安金口玉言,喜事鸿托,不可推辞矣!”
易安旋即笑曰:“姊夫重托义不容辞,挚友之令岂敢推却!”
此时之易安,酒已至半醉,双颊绯红面若芙蓉,双眼微笑有些迷离,她略作思忖便道:“吾意,拟名曰‘李史溪’,请姊夫定夺也”。
众人皆问其意,易安娓娓释义:“首字‘李’,勿需解释也。‘史’则为姊姊姓也,吾意提示,新生命系夫妇所共育,功非男子一人也。‘史’又谐音‘诗’,‘史溪’亦‘诗溪’,寓意诗情诗思如潺潺流溪,绵延不绝矣,亦为吾之期望也;且,‘溪’字寓美好生机,男女儿皆宜者也。”
一席话语毕,众人皆点头称妙,又问:字呢?
易安含笑不语,起身踅进书房,在一张花笺上速速写了几行字,但却折了,封入红信封拿至酒宴上,故作神秘笑曰:
“嘻嘻,密鉴,秘密也!只可与姊夫、姊姊私阅,诸位不可偷窥、偷探也!”言毕,即递至善波面前。
善波有些疑惑,但还是遵意接了收至袍袖内,随后便拱手感谢易安。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易安葫芦所藏啥药,但因易安有言在先,便不宜打探,只好纷纷言曰:“既然秘言不可泄露,吾等自也不会窥探。这秘啊,汝等保着即是了,嘻嘻嘻。”、“罢了,罢了,不泄也罢!不过,迟早有吾知晓之一天。”。
喧哗间,宴席也就散了。
送罢了客人,善波英儿回到店内,遂急急的打开了易安之密鉴,但见花笺龙飞凤舞几行字,曰:
“字‘梁祝’,音‘良祝’,即美好希冀之意也。
用‘梁’而不用‘良’,意欲突显大气矣。
再者,‘梁’即‘栋梁’,‘梁祝’谐音‘梁柱’,寓意四梁八柱,乾坤稳固而长久也!
不过,乃仓促而就,适当与否,请姊夫与姊姊随意取舍。
若不当,请见谅!妹易安,匆书。”
善波、英儿面面相觑,遂双双迷蒙哑言,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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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安归家,倒头便睡,她的确是大醉了。
翌日晨,易安酒醒起坐静思,遂忆起昨日酒宴之事,警觉昨日为姊姊孕儿所取之字有所唐突了,甚至,甚至还有揭人短、刺人痛之虞,立马生出懊悔之意,即欲寻机去解释。然,字已落纸,明白无误,如何解释?岂不是越描越黑乎?她又犯了踌躇。可若不作任何解释,她又恐惊了姊姊,或引其多虑,最后方谋划,待姊姊或姊夫不解提问时,顺便解疑,亦或是撤了此拟议,唯此而了之矣。
于是,接连几日,她便于惴惴不安中,多次借故去至茶肆,可每每之,善波、英儿却皆绝口不提其取名字之事儿也。
如此几番,易安无奈暗自叹息,只好意拟作罢了。
然,易安依旧频频造访茶肆,其意又拟于此处“巧遇”鸣程。而鸣程亦心有灵犀,巧遇遂“遇”,随之,二人便约定了以后之私会诸期。
于是,频频私会便再无间断。
一日,易安先来茶肆,久等半晌,鸣程却未至,其便不思饮茶心不在焉了。
英儿凑过来窃笑一声,即指门前蔡河打趣:
“妹妹,汝看,汝看,接连数日,蔡河之水波稀奇,雌鸯出嬉鸳相依,相依相随相交颈,卿卿我我情如漆。然今日之雌鸯,郁郁寡欢,望断涟漪。嘻嘻嘻,妹妹汝说,此乃为何也?”
易安脸虽红,仍清浅一笑自认:
“姊姊,立冬将至蔡河水寒,焉有鸳鸯戏水乎?嘻嘻,要说有,亦只在茶肆里。嘁!”至此,便白姊姊一眼,又挤眉弄眼曰:“‘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若把此‘南山’改为‘茶肆’便切矣!嘻嘻嘻……”
英儿也不气馁,亦笑笑回击:
“若把‘南山’改‘茶肆’,则须改‘双’为‘四’、‘千年’为‘双双’,方合理合景矣。咯咯咯……”
易安故意板起脸狡辩:
“姊姊,茶肆本茶坊,却成鸳鸯场。怪只怪茶肆奇,切莫怪鸳鸯猖。咦!一则茶肆近、二则茶汤鲜、三则店主亲、四又机缘巧,故,万不可怪雌鸯儿不知羞也!”
英儿义正词严反驳:
“茶肆近,应一早一晚至,为何只选一时辰?茶汤鲜,当来之即饮,饮罢即去,为何总禹禹逗留流连忘返?店主亲,应与吾亲矣,焉何唯独亲别人?机缘巧,当偶然不期,焉能常常缘亦巧?”
易安仍郑重其事:
“哎——,正可谓:英儿茶肆何处寻?蔡河堤上柳森森。映阶碧草虽冬色,日暖黄鹂犹好音。鸳鸯频顾非为计,……唉!”
吟至此,叹口气便不语了,似愁容满面,满腹心事之态。
英儿知其故弄玄虚,亦“嘁”一声,伏身至其脸前问:“非为计又乃何?”
易安装模作样,又叹口长气,方附耳罩手细语:
“实为,实为,实为难抑,难抑,相,思,情矣!故,‘苦心孤诣女儿心’如何?”
英儿佯装极惊愕,大张嘴不语。
易安噘噘嘴,抛一个白眼,语气愤愤道:
“哼!尝言曰‘经过之人’也,岂非乃明知故问哉!乃饱而不知饥,饮而不知……”终于忍不住了,“咯咯咯,咯咯咯”放肆大笑起来,又于笑间吁吁咕咕换着气接曰:“私会,咯咯咯,私会未捷,名,名先死,羞得,羞得,女儿,泪满襟吆——,咯咯咯,咯咯咯……”
英儿终亦忍俊不禁,随易安畅笑一番,旋即收笑曰:
“鸣公子,哦,应该称妹婿,妹婿今日或许有事推脱不开,妹妹大可不必因此而揪心。”
易安止住笑,恢复平静,曰:“揪心却未至于,唯淡淡牵念而已。”言毕沉思一番,又托腮感叹:“其实呢,相思之人天天相见,未必是好事!姊姊,汝说是不是?”
“妹妹何出此言?”英儿反问。
易安悠悠回道:“姊姊,任何事,纵有一得,便必有一失!如今,吾,吾遂了相会愿,却失了修身志。”。
英儿点点头,体味着未语。
易安红了面,又窃声嬉笑道:“嘻嘻,比如,吾,嘻嘻,吾近日来,时常私会夫君,了了思念之苦,然却耽误研习诗词,且,亦觉失了写作之灵感矣。所以,古人曰‘思浓出情诗,愤极起亢词’,果然如此!”
英儿会意,点点头,又问:“妹妹最近无有新作吗?”
易安点点头,又摇摇头,甚惋惜之口吻:“新作倒是有,然却匮乏了精神,诸如‘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之灵感,再亦寻不见了矣!”
英儿思忖一番,点了点头。
易安沉默片刻,忽又问:“姊姊,吾,是否有些违拗礼仪,及至放浪形骸耳?”
英儿想点头,又想摇头,终未置可否,须臾方嗫喏道:“倒也无妨,反正外人亦无从得知。”
易安苦笑一下,回道:“然其实,家父能猜得出,只是其不愿言明且阻止而已。而鸣父,大约亦能察觉之,其或许不以为违礼,亦或许,不以礼制为意哉。”
英儿不解,评议曰:“妹妹对令尊之述,或可符合。然,谓汝翁公之语,何来之?”
易安轻叹口气曰:“吾,近日方闻人议,曰其唯重仕途,其余之一切,皆轻视也!”
英儿点点头没再言语。
如此而已,私会之探究与反思便算罢了。
然而,自愧内疚皆未能抵制欲求之内燃,礼制俗规亦未能阻遏私会之继续,易安与鸣程,一如既往私会于茶肆里、蔡河边、汴河船、勾栏沿。易安,亦一如既往沉醉于相见又小别、小别再相见之别样体验中。
青春青檬如葱,绿意碧欲无穷,得了频频小聚,又盼朝朝暮暮,岁月便在此忧伤与希冀之相互交替中,不再倥偬。
自律绥靖了天性,情势便应谶了易安自己之言,此间,她果再无佳作出现。此,亦算易安生平中之小遗憾,留在了她个人史与华夏文学史之记忆里不提。
只是英儿,几乎全程旁观了此过程,亦喜亦忧亦感叹。喜乃共情安妹之甜蜜;忧乃惋其业荒于嬉、行近于肆;感叹则乃五味杂陈难以简述矣!她更感慨,小家碧玉与豪门闺秀真乃天壤之别,此别非仅异于物,更异于情境与规舆……
注释:①释褐状元:时,朝廷专门设置太学,从官员以及平民的优秀子弟当中选拔学生入学。太学生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等。其中上舍学生经过学习、考试,即可直接授予官职,一般都授予京官。其中最优者被称为“释褐状元”,享受与榜眼、探花同等待遇。